蓝宁没有想到见到关止的时候,他依然挂着以前惯有的笑容,漫不经心的,仿佛一切都如他所料。
他们是在公安局里的一间办公室见的面,关止名义上是被行政拘留协助调查的,但审查部门牵涉到商务部的条法司,其中枝节就多了些。
关止一位当律师的朋友在其中斡旋了几次,安排他们见了面,还得来一间无人看守的办公室。
蓝宁很是松一口气,这说明关止的情况良好,而且不会恶劣到让她愈加担心的境地。
关止穿着很干净很简单,白衬衫牛仔裤,仰赖于他被带走的时候多带了行李。他还是这么爱俏,不整洁不见人,只是人的确是瘦了。
蓝宁坐在他的对面:“都快成鞋拔子脸了。”
关止笑着逗她回嘴:“你瞧你又发青春痘了。”
他的声音轻快,重新入到她的耳朵内,她发现他的话就算再损人,她都是能够接受的。
蓝宁终于展开这么多天来的第一朵笑容:“我们半斤八两。”
关止伸过手来,蓝宁慌忙握了过去,两人体温一触,像受到磁石吸引,立刻紧紧十指相扣。
关止把她的手指拿到唇边吻:“今天是礼拜六,我们浪费一个大好礼拜六。”
他的唇,温暖而温柔,蓝宁放任他的吻,点头对他说:“是,是你不好,什么都不说。”
关止竖直另一只手的手掌,虔诚低头,“是,是我不好,我认错,我可以什么都交代。”
蓝宁摇头:“我都知道了。”
他抬起头,望牢了她,眼睛里只有她。而她的表情有点傻乎乎的,还带着渴求。这样的表情关止从来没有看到过,他情不自禁就把手抚到她的发上。
她的发还是扎手,虽然比以前长了点。
关止说:“这事儿多说了也只是让你白担心而已。只是我不是孙悟空,料不到事情最坏会变成什么样,等我反应过来,已经没法向你解释。”他叹气,“早知道不跟你结婚了,让你当老姑娘总比当个囚犯老婆强。”
他的手马上被蓝宁掐了一下,呼痛出声。但是他不放开她的手,解释说:“傻瓜,我没事的,等该汇报的问题汇报完,就可以回家了。我和‘童梦’的关系只是业务合作,只是这事儿牵涉的有点广,调查很保密,我也不好随便打电话给你,配合组织调查时应该的。你别胡思乱想了。对了,爷爷的肠支架装好了吗?”
然后他便看到蓝宁难过地低下头。
“爷爷的情况不好?”
蓝宁抓住了关止的手,放到额头前,这温度到了额头上,心酸从心底涌出来,痛痛快快化作眼泪流了出来。多日来的委屈、压力、彷徨、难过,全部毫无保留地袒露。
关止还是摸着她的发,只是把手停顿下来,很长时间没有动,也没有讲话。他看着蓝宁一耸一耸的肩膀,身体轻轻颤动,他的心莫名跟着凌空欲坠。
他强自把脸上悲伤掩去,瞥见这边的办公桌上有餐巾纸,抽出一张给蓝宁擦干了泪,说:“我好歹是个有风度的男人,让你嫁给我三五不时哭一场,我还是男人不是?”
蓝宁流着泪,又擦干了泪,本来想听了关止的话又想笑一下,就是笑不出来。
关止朝她扬一个下巴,小流氓似地撇嘴:“笑一个,妞儿!”
蓝宁终究是笑了出来。
关止微笑:“我不该什么都不告诉你,让你担心了。”
蓝宁抽泣,可声音强硬:“对,以后你什么都要同我说。”
关止无赖地偏要问:“为什么?”
蓝宁狠狠答:“我是你老婆。”
关止敬礼:“是,老婆。”
他们又很长时间没说话,长长久久看住对方。后来关止开了口,他说:“蓝宁,辛苦你了。”
他真心想说的是,谢谢你的坚持。
蓝宁只是拼命摇头。
关止说:“别担心我,我没事。”
“二哥和你爸爸——”蓝宁想了想,还是开了口讲出了心里的不安。
关止凝神了一阵,眉头皱得死紧,是从未有过的凝重神态,让蓝宁看到自己的心也揪成了一团。她从来没有看到过关止的脸上有过这样的神态,或许这些日子他一直保持着这样的神态,无法放松。
而后,关止缓缓讲:“爷爷很早就说过了,领了身份证就各人负各人的责。”他望牢蓝宁,眼底一片清澈,看到蓝宁眼底,心头渐渐舒缓,“我确实和‘童梦’合作了很多年,远近干系,都需要交代。”
他松开蓝宁的手,蓝宁说:“好的,我等你回家。”
关止便又笑起来,真的把蹙牢的眉头松开来。
一颗本来忐忑的心落定下来。
关止当然不会告诉蓝宁,他原先的不告知是带着怎样的心态。
蓝宁就坐在他的面前,哭过的面孔带一点点柔弱,但更多的是坚强。
关止看着她的面孔,会有一丝的恍惚,仿佛回到老工房的时代里,她嬉笑着在他的面前,张扬着她的快乐。
在蓝宁面前的他,一直不是那么快乐的。虽然表面上掩饰得很好,他是家里的孝顺儿子,也不会太过忤逆过于荒唐的父亲。
他天生能说会道善于掩饰,在朋友圈内如鱼得水。也曾学过关冕,肆意享受生活。
在大学里,他不是没想过和青梅竹马的小蓝宁重续前缘,再闹一次轰烈恋爱。只是他没有想到,那一次是他情感旅途中,唯一一次纯属襄王有心而神女无意。
当时不是不失落的。他甚至幼稚到用一个自我安慰的心态解释蓝宁的态度,她还是一个黄毛丫头,没有开窍,不懂风情。
但是他错了,蓝宁原来可以燃烧全部热情,对一个男人。
那是她的老师,也是一个生命快要终结的坏血病患者。蓝宁义无反顾,勇往直前,在他的面前担好一个女友甚至妻子担当的全部责任。
关止不是不失落的,所以把这一段记忆刻意去遗忘。
好多年以后,他差不多的而且确地把大学里的这段心事遗忘掉了,但是重新遇见了蓝宁,她仍旧固执地活在原地。
他那些被尘封的记忆,全部回归。
关止不得不承认,他是羡慕时维的。他的理念和精神,可以随着一段爱情长留人间。
让人羡慕而求不得。
那时候关止已经和简单结束了一段为期三年的感情。
简单自然是一流人物,还有一流的能力,更得家人的欢心。但不够懂得他。
在感情里,这个需求近乎苛求,原先的关止并不强求。
简单和爷爷关系好,时常对他敲边鼓请他结束不稳定的工作状态,用拯救他入正途的良好愿望。
很多年以前,时维用两只水杯点醒梅绍望,梅绍望又用了十年的时间完成了时维的构想。关止在进入这一行以后,终于明白,时维当年点拨的背后,要付出多少时间成本和人力成本,还需要背负多少的不信任。
做的功夫都是一时半刻看不到的,别人也未必认同。
关止做人做事,从来不求他人知己,但求自我觉醒。
大学里他毅然决然退学,同梅绍望北上重新勾画事业蓝图,一步一个脚印把艰难梦想实现。找到支点,支起地球,看起来是白日梦一般的天真狂妄,但是那种满足,无与伦比。
换回到感情里,原来精神上的差异也会产生情感上的膈应。
自己越明白,冀求就会越大。
关止才恍然醒悟,正如当年他在事业上的觉悟一样,有一个巨大的缺口需要填补,他的冲动,不仅是生理的,还有心理的。他想,不知道需要怎样的一个人,或者一段感情,才能让自己餍足。
简单是个爽快的人,同他有了嫌隙,谈论一个清楚,便都坦然分手。
蓝宁和自己的第一次约会,在那个人不多但也能热烈非凡的演唱会上静静哭泣,他才知道,感情上的执着可以时隔多年仍然令人激动不能自己。
他没有把口袋里的餐巾纸传递过去。
那天回家,关止把车开得很快,企图让风吹散自己明明白白的又一次生出来的羡慕。
他从小到大都羡慕着这个女孩。羡慕她的父母无私爱护她,羡慕她什么都敢比他先跨一步,羡慕她的感情执着。
就那么突然想在她的心上占一个一席之地,这才不算辜负自己的羡慕,不是吗?
这无关占有欲,可能更近乎一个心愿,也许是寄存在心底很久很久的心愿。
关止尝试带蓝宁和梅绍望岳平川一起耍乐。蓝宁在场面上很能讲几句话,也懂调节气氛。她也不是一味活在自己构建的象牙塔里。
那晚岳平川出乐子问了蓝宁几个问题。他先是说:“我们这行,真要出大成绩要懂得等待和忍耐,等这个时代来成全。”
然后他问蓝宁:“两个方案,一个立刻赚一百万,一个二十年后赚一百万,一个短平快,一个可持续,你选哪个?”
蓝宁想也没想:“后面一个。”
岳平川拍着关止的肩膀:“像你一样,赚不了大钱。”
就这一句“像你一样”,让关止的心头蠢蠢欲动。
这一晚他在酒吧后头的弄堂里,借夜色和树荫所隐蔽,吻住蓝宁的唇。
出乎意料,蓝宁没有反抗,婉转承受,唇是软的,身板却是硬直的。他们是相触,但她没有相依。后来有穿堂风过,她冷,肩膀瑟缩,终于靠在他的怀里。
这感觉,舒畅到难以形容。
关止知道蓝宁嫁给她,是因为她累了。没有这个理由,她也不会同他结婚。
这座城市里,女子踏入职场江湖,孤单一人经年胡打海摔,寂寞如影随形,有时候再佯装也无法无视。
关止自诩各方面条件均不算差,对于适婚女子,应当会是一个首选。他是钻了这个空子,用了个庸俗的理由,成就了自己的这桩婚姻,完成了自己的心愿。
但在婚姻内,蓝宁有所保留,他能理解,然,也就会小心。
虽然他知道百炼钢成绕指柔,需要时间。这就是短平快和可持续的差别。
其实他也选择了有所保留。他有了出乎自己意料的耐心,就像做了一个出色的企划方案,慢慢执行,然后等待结果。
关止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么小心,做出这样一个选择。
不过那没关系,那是之前的不解,现在全部迎刃而解。
关冕和父亲所做的事情,他不是不知道,只是没有细问过多。
正如爷爷所说过的,领了身份证就要自己对自己负责。有的人欲壑难填,罔顾苦劝,也真叫没法子的事。但切皮离不了肉,他所能做的无非是等待公正的判决,除此以外,莫可奈何。
关止没有把这一切都同蓝宁讲述,但并非从未起过这个念头。他有几次话到口边,硬生生吞了回去。
说不出的理由是有隐约的害怕。
蓝宁的刚正,在他的意料之内,她会做的选择,他则无法预料。她是可以与罗大年理念不合拂袖而去的性格,也可以固守“时间维度”多年不悔。
所以关止会不确定,蓝宁会不会因关家至亲所做的触犯法律和道德的事情拂袖而去?
原来他怕的是蓝宁得知一切会再次远远避开他。
那天他一直等待的结果降临,公安局的同志请他配合调查,他不做任何借口和拖延,也根本不意外。只是同蓝宁通电话的时候,还是没有把情况如实细述。
他和关冕父子三人以及父亲在被经济犯罪侦查大队请进拘留所的第一天,见过一面。
关庆国原本以为只是警方例行公事象征性检查,但是谢东顺及其“童梦”的管理层亲信同时全部落网,直至一位又一位重量级的调查员抵达,而其中绝对没有可以同关山讲情面的旧友人或者旧部下,他们就知道这次是来真的。到最后,连同关止合作的岳平川都被带进来配合调查。
这一张大网铺天盖地而来,绝对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的架势。
关冕的父母和关庆国再也吃不下饭。就这一顿饭还是在民警的监视底下硬着头皮吞咽。相顾都是无言的,关庆国一直挠着头发,不住说:“我声明,我和他们是没有关系的,我什么都可以交代。”他指着关冕父子三人。
民警态度倒是和蔼,讲:“先吃饭,然后我们再慢慢沟通。”
关冕保持着自己良好仪态,没有失度。
关止还是佩服他这位二堂哥,从来有礼有节,能够愿赌服输,已算是一亮点。
但是二婶不乐意了,跳起来对关庆国吼:“老三你算什么意思?你拿钱要股份的时候怎么就和我们有关系?”二叔虎着脸,瞪着沉不住气的弟弟。
像拍电视剧一样的事到临头先闹窝里反。
关冕低声说了一句“够了”。
关止问关冕:“二哥,再给你选一次,你会不会——”
关冕笑得很惨淡,但是回答得斩钉截铁:“会。”后来又加了一句,“性格决定命运,运气决定将来。”
那么便是关冕的注脚。关止未免感到遗憾和怆然。
杀人不过头点地,欠债终须是要还。不能说关冕死不醒悟,他在这欲海浮沉之间,早就养成自己的一套价值观,套利取巧,他也明白是险途一条,无奈近利远益的诱惑远远大于恐惧。他就能无畏前进。
这样被斩断将来,几乎便是最后的结局。
在关冕这条路上,他曾经做出规劝的努力,可全部是徒劳。
这个世间有太多事情,他无力去改变。这无关挫折,而是真正力所不能及。
被审查的家人中,除了他,其余四人都是刑事拘留,包括他的父亲。这样一个局面,足够让外头的关家大乱。关止在拘留所很多天都没睡好,焦急爷爷的病情和母亲的情绪,还有蓝宁。
他不知道蓝宁会怎么处理这个混乱悲情又活该的局面,是不是会抛开这个局面独自冷静?
关止知道,他是低估了蓝宁。
梅绍望托人传话,告诉他蓝宁搬回了关家的小洋楼,照顾着他的爷爷奶奶和妈妈,她还为了见他一面四处奔走。
这是蓝宁做出的选择。
关家落难,几乎让所有的亲戚朋友都背离而去,不但关冕太太一家同关家划清界限,就连远在国外的关怀一家都选择沉默置之不理。
蓝宁却回了她从来不愿意去的小洋楼。
梅绍望托人传话给他,说:“关止,你老婆重情重意。”
关止几乎要惭愧。
这便是蓝宁最终的选择,她选择的是不离不弃,甚而照顾到他的全家。
她在他的手背上哭泣,泪流到他的掌心,浸润到他的心里,化掉他的忐忑。
但是探视时间到了。
蓝宁很依依不舍地离开,是真的依依不舍,她花了这么长时间才见了关止这么短时间。但是关止习惯性摸她的发尾,亲亲她的唇,在别人通知他们分离之前,再一次保证:“我很快会回家。”
而后又同她说了一句:“你上次给‘丽华美洁’做的方案很好,有机会找一下老梅,让他发个财。”
蓝宁不解,但关止没有解释。
好吧,他一贯如此,她该习惯。
关止最后承诺:“我会回去看爷爷的。”
但是意外比计划来的更加的快。
蓝宁从公安局出来,已经虚脱了全身的气力。
外头阳光刺眼,晒得人无所遁形,蓝宁看到自己的倒影都是意态颓丧。
此刻正中午,一日过去一半,另一半的日子正要开始。蓝宁不知新的开始何时会开始。
她先是看到罗曼发来了一条短信:“蓝宁,我们的方案‘丽华美洁’很感兴趣,但是他们希望我们提供更详细的可行性方案。他们从没有做过食品连锁,不是太有经验。不过你放心,我和罗总会继续跟进的。”
罗曼真是一个细心的人,把情况说明之余,还有解决方案。
但这解决方案棘手,说明“丽华美洁”还要看更好的成绩,他们要一个实打实的市场营销模型。
蓝宁捶额。
手机又震了一下,这次不是短信,而是有电话进来,还是王凤打来的。
蓝宁接起来,王凤的声音焦急之中还带着哭音。她说:“爷爷病情恶化了。”
蓝宁的心,还没完全被阳光温暖回来,便又被猛地一锤,千斤的重担直压下来。她扭头朝公安局里头看,无声唤了一句“关止”。再转回头,急匆匆招了车赶往医院。
当她抵达医院,王凤,三奶奶和邵雪瓯都在病房外等候着,病房里头有医生在做急救措施。
蓝宁急问:“怎么回事?”
邵雪瓯煞白着面孔瘫坐在椅子上,喃喃自语:“我不应该让张勇见他的,是我疏忽了。”
三奶奶握着邵雪瓯的手,擦着眼泪。
蓝宁看向王凤,王凤红着双眼,但已不再哭了,她拖起她的手到一边讲:“张局今早过来告诉爷爷,要把关冕,二哥二嫂和庆国送去北京。”王凤的唇也在颤,但是把泪忍住了,顿了一会,平复了一阵情绪,才继续说,“送过去,也许就见不到了。”
没有到天旋地转这部田地,不应该晕眩,蓝宁勒令自己克制。但是,她忍不住想,关止,没时间了。她说:“我找张局,让关止回来。”
王凤点个头,蓝宁又说:“还有都都。”
王凤说:“我给都都的妈妈去过电话,她愿意把孩子带过来。”
邵雪瓯松开了三奶奶的手,稳稳站起来:“不,我去找老张。到了最后关头,总是要求他一次了。”又苦苦笑了笑,往里间病房一望。这一望,是有了无限的感情。她说:“也许老关并不愿意。”
时间便开始变得艰涩,时光仿佛倒流,悲伤如影随形。
蓝宁并不是不熟悉这样的氛围,至少她经历过两次。
她深刻地牢记着外公临终的那刻,也是这样惨淡的病房,她趴伏在外公的床头,外公的手一遍一遍抚摸着她剪短了的发。
邵雪瓯也是用刚才那样坚强的姿势站立起来,在外公的床头,神情有悲哀还有绝望,是全然的无能为力。
外公的声音很微弱,微弱如星火,但是他的希望那样大,希望大到可以燎尽蓝宁的心原。
他是这样讲的:“宁宁,该走的总是要走的,活下去的人要好好活下去。不要让伤心蒙蔽了你的眼睛,阻碍了你的前程,你要过好你的生活,不要让爱你的人在另一个世界里担心你。”
外公还生怕她听不懂,吃力地再问:“你懂了吗?”
她拼命点头,没有哭泣。
时维在这一刻前的一个月,在他的亲人的陪伴下,拖着虚弱的身体搭乘班机回了美国。
她在那天去剪短了自己的头发,走出理发店的那一刻,外头开始下起了大雨,她站在理发店的屋檐下,发了一条短信。
“我剪短了我的头发,再长长的时候,你一定要回来。”
她的眼泪落在手机的发送键上,把短信发送出去。她的眼泪继续扑簌簌落下,和雨一样无法停歇。很快有一条短信回复过来。
时维留给她最后的话是:“不要哭,阳光会在风雨后,等你的头发再次长起来的时候,我会回来。”
蓝宁在外公的病床前,没有哭,她抓住外公的手,握在掌心,牢牢地,她向外公保证:“外公,蓝宁大学已经毕业了,以后会好好工作,好好生活,将来会结婚生孩子,做一个标准的现代中国女性。”
外公笑了,安然闭上双目。
蓝宁的眼泪,最终没有让外公看到。
她在那一天低头坐在病房外头,祈求时光倒流,亲人回归,念了好多句“阿弥陀佛”。
但时光不会倒流,往前前进得让她绝望。
她当时坐在外公的病房外,医院长廊阴暗,窗户小小,临散分布。头顶那边有一面小窗户,正是夕阳西下,但还会有零散的阳光洒落,给予最后的温暖。
的的确确,这阳光让蓝宁看到明明是离去时刻,却满载盛情。
她捂住了面孔,眼泪流出去,阳光却从指缝间钻了进来。
温暖和冰凉,融合在一起。虽然她品尝到眼泪涩咸,但那一点温暖足够她重新站起来,擦干面上的泪,走出这边长廊的阴霾,重新身披阳光。
今日情境相似,蓝宁坐下的这处也有一扇窗。外面的阳光很烈,里面的医生护士进进出出,步伐都很急,她的心不得落定。
王凤握住了她的手,和她相依偎坐在一边,两人背后凝出细细一层汗。
庄惠毕竟还是带着关都来了,她朝王凤点点头,看到了蓝宁,迟疑一下,也点一个头。
蓝宁摸了摸关都的头,小姑娘下意识瑟缩了一下。
蓝宁苦笑,这孩子许久不见,竟没了以前见到的活泼,整个人蔫头耷脑,眼神还有一点仓皇。见到大人嗫嚅地唤了声好,便躲在母亲的背后不再做声。
也许庄惠的选择不能算错,要孩子小小年纪承担这样大的心理压力,于心不忍,于情可理解。
她朝庄惠笑了一笑。
三奶奶立等在病房外头,里面的医生护士全部退出来,有一位同她耳语几句,她唤了庄惠过去。
“太爷爷想见都都。”
庄惠拉着关都的手进了病房。
又等了许久,关都红着眼睛抽泣着,跟着她的妈妈出来。一抬头,突然往前奔过去,扑到前头一个人的怀里,直嚷:“小叔叔小叔叔,太爷爷他——呜呜呜——”
蓝宁立起来,叫了一声“关止”,却发觉声音塞在喉咙里头,根本发不出来。
但关止好像听到了,将视线调到她的身上。他的眼神,从来没有像如今天这样哀伤,恸住她的心。
关止抱起孩子,哄着:“太爷爷只是要睡觉了,都都别哭。”
但是关都越哭越伤心,又勾起另一层伤心:“我想爸爸,我想爸爸。”
庄惠也走了出来,眼圈泛红,她醒了一醒鼻子,对关止、蓝宁和王凤说:“爷爷要你们进去。”
关止放下关都,头一个进了病房里。
这是这些天蓝宁头一回这么近地看到关山。
从第一次看到关山,她以为这位老人永远会精力充沛,威严压人,他不苟言笑,也不多话,让人不得亲近。
如今的他仍双目紧闭,鼻息微弱,干裂的唇费力地动了一下,过了一忽而,又动了一下。
生命的残酷在于终有朝一日会摧毁掉承载生命的身体,使其屈服,使其灭亡,让人不忍猝睹这残酷过程。
蓝宁把头低下。
这样情形,她不忍去看。
关止轻轻跪在床头,伸出双手握住了老人枯瘦的手。
关山又动了动眼皮子,费力睁开了眼睛。
只有他这一双眼睛,还有余威,传达出他的笑意。
关止唤:“爷爷,我来了。”
关山艰难地开了口:“好。”他喘出一口气,又闭了一闭眼睛,积存一点气力,才能继续把话说下去。
“关止,你没有做错,爷爷很骄傲。”
关止向爷爷微笑:“我没出息。”
关山低低“哼”了一声:“瞎扯。”他的眼光停在了蓝宁身上,格外慈爱,是蓝宁首次看到的。她慌忙也跪到了他的病床前。
“我以前不明白,这几天想明白了。”他对孩子们微笑,“你们做的很好,幸亏做的很好。坚持下去。”
关止把爷爷的手放在放在心口,虔诚答道:“是。”
“关止,爷爷以后不会再逼你做你不愿做的事了,不过爷爷也从来逼不了你做你不愿意做的事。对不对?”关山顿了一顿,脸上突生了一些豪情,“当年谁也逼不了我去做我不愿做的事。”他用尽气力握紧关止的手,“好!好!好!”
关止只是握着关山的手,不愿意放开。
蓝宁把手覆在了关止的肩头。
关山艰难地抬了抬头,看住的是立在后头的王凤,他用大力,对王凤说了一句:“关止妈妈,辛苦你了。”
王凤泪如雨下。
这句话耗费不少体力,让关山颓然躺倒,双颊凹陷的脸上一片苍白。
他的声音又低下来,讲:“蓝宁,爷爷有话跟你讲。”眼睛看了看王凤和关止,他们明白,默默退了出去。
蓝宁紧张地伏在病床边,认真注视着脸色苍白的关山。
关山扯开干涸的嘴唇,想要和蔼地笑笑,但是发出的声音实在微弱。
他说:“你嫁给关止快一年了,爷爷从来没送过什么东西给你。现在也送不了什么东西给你了,爷爷给你一句话——”
说到这里,他声音愈加地轻,蓝宁只得将耳朵凑近关山的嘴唇,才能听清楚他在讲什么。
只是一句话,不太长,也不算短,却是重如千斤压在蓝宁心坎上头。
她心情愈加重地步出了病房。
邵雪瓯随即进了门。
蓝宁为他们关上门的时候,看见邵雪瓯在关山病床前蹲了下来,轻轻叫了一声:“老关!”
关山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邵雪瓯听好了,赶紧从床头柜里找了一只杯子出来,又拆了一包棉签,在杯子里倒了水,把棉签浸润在水里再拿出来,挨在关山那两片惨白的,好似秋天枯叶般的嘴唇边。
一滴一滴清水流进垂危的关山口中,蓝宁的眼泪也一滴一滴流下来。
关止杵在窗前,抬头望窗外明月,月光冰凉,如同冰霜一样罩在他的身上。
蓝宁心头一酸,定睛看,关止眼里好似蕴了泪。
她装作不曾注意,但是拣了离开关止最近的地方坐下。
关山在清晨第一抹晨曦透出云层的时候过世,虽然这该是万物苏醒的时刻。
邵雪瓯平静地向在场的亲人们宣布了这个噩耗,王凤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关止一动不动地站着,在这个夜晚,他一直站立着。蓝宁没有劝他坐下 。
他好像在消化邵雪瓯的消息,呆呆看护士们将白布盖上关山的脸,怔愣一刻,腿动了一动。蓝宁把手伸过去,放到他的手心里。
关止握紧了她的手,蓝宁也紧紧回握住他。
仿佛如此,两人便有扶持的力量,把这一难关强渡。
蓝宁横手抱住了关止的腰,眼却见着一直坚强自若的邵雪瓯,缓缓坐了下来,用手捂住面孔,眼泪从指缝流出来。
关家的小洋楼也是一夜之间萧条了大半,又兼挂了白幡,更为凄清。昔日那些热闹同繁华,已然杳无痕迹。
王凤在夜里把蓝宁叫到房里商议。
“关止明日白天还得去公安局配合调查,张局已经够通融了。奶奶今天又犯了血压高,这上上下下的事情——”王凤为难地瞅了蓝宁一眼。
蓝宁看的出来,这是无助时候求助的目光。她心里很软,也很痛,但必须压下来,因为有新的任务到了肩头。
她说:“爷爷的葬礼会做的妥当的。”
王凤嗫嚅了一阵,愁眉深锁道:“这是爷爷的最后一件大事,他生前是那样的人物,威名赫赫,子孙满堂,身后却只有关止一个男孙送行,还有几个被关在监牢里。这太——”
这太凄惨,太悲凉,太寒酸。
蓝宁在心里将王凤隐去的话说完。
王凤又说:“爷爷刚病的时候,还有人送花,后来庆国他们被送去北京,连送花的人都没了。”
这才是最严峻的现实。
人走茶凉,从来真理。当年的关家会做事、人面广、名声响,故而亲戚多朋友也多。如今情势急转直下,还有缠身的官司预示着未来日子里数不尽的麻烦,真真是个树倒猢狲散。
不能责怪严峻现实,蓝宁劝说自己先体谅这一份不得已的世情冷漠。
她握住王凤的手,下了一个保证:“妈妈,您太累了,接下来的事情由我来办。”
蓝宁讲完,安置王凤入睡,出来路过关山原来的房间,邵雪瓯如今睡在里头,门半掩着,里头黑暗一片,邵雪瓯应该已经入睡。
蓝宁随手要把门关上,突然邵雪瓯说:“别关,这是家里,睡在家里我安心。宁宁,你也快去睡吧。”
蓝宁答应了一声,便将手缩了回来。
她回到关止的房间里,关止不在。她又去了关山的书房,关止果然坐在关山的书桌前,望着那紫砂茶壶发怔。
他对蓝宁歉然道:“你累了,谢谢你。”
他眉眼之间也有劳累,还有伤心,蓝宁不忍催促,她只嘱咐:“你也累了,早点睡。现在你可不能垮。”
关止站起来,走到她的身前,拥抱住她,力量大得快要让她窒息。
原来他这么伤心。
蓝宁也紧紧回抱住他,低唤:“关止。”
关止的声音埋在她的肩头:“小时候爷爷只会揍我,命令我,我对他的话一向不以为然。原来我错的离谱,从来没有想到过爷爷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蓝宁没有说话,只是同关止紧紧拥抱。
她在心里命令自己,需要强打十二万分的精神,帮助关止,乃至关家,一起越过这道坎。
连日来的照料病患,料理关山身后事,让蓝宁精神憔悴不少。王凤在邵雪瓯跟前讲了一句:“蓝宁性格沉实,是很好的。”让蓝宁百感交集。
蓝森同万丽银心疼女儿的劳累,自告奋勇到关家帮忙起关山身后事宜。
三奶奶感激地对万丽银讲:“蓝宁妈妈,我替关家谢谢你们,这里的人走的走,散的散,只有你们肯来帮忙。”
万丽银连忙摆手:“都是自家人,说是什么两家话?”
蓝宁只想拥抱母亲。
只是关止还得配合公安部门的审查工作,白天必得去市局报到,似乎还有没完没了的后续。好在岳平川过完了审查的手续,得了些空,见关家没有男人照应,代替关止到关家搭了把手。
蓝宁很是感激,岳平川却豪迈说道:“就关奶奶和关阿姨哪里顾得过来?你又要上班。反正我如今白天闲了,过来帮个忙是关止的兄弟道理。”
晚上王凤对关止讲:“你这朋友竟比有血缘的讲道义。”
关止淡笑:“妈,不提这事。”
最大的一个难题是关山的葬礼。
邵雪瓯和王凤无疑是希望关山的葬礼能够生荣死哀,这是关家当前最最紧要的大事,惟其如此,才能为关山卸载关家子孙加诸在他身上的屈辱,恢复他的荣光。
可是现实却如此的艰难。女人们是毫无头绪的。
蓝宁一直没有把王凤和邵雪瓯的心里期待同关止讲,王凤和邵雪瓯也没讲,也许都不想关止烦恼之上再添烦恼。
而蓝宁的意愿是,自己来替关止担上一担这重责任。
她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替关止着想,但心内就是觉得应该为关止这样做。
她先同三奶奶商量:“爷爷的葬礼,我们该请哪些人来?”
三奶奶是关家老保姆,服务几十年自然是清楚关家的人脉,但就因这清楚,才更明白现状。她面有难色,沉默了许久,摇了摇头。
蓝宁懂她意思。
不管关冕父子以及关庆国定案或不定案,已把这一层尘土完完全全洒到关家门楣上头,现在谁还会对关山的葬礼趋之若鹜呢?连带同关止合伙开公司的岳平川都被兜进这桩事件中惹到官非,他人看在眼内,为保清白,都怕是避之不及才对。
三奶奶没答便等于答了,关家这白事人情上头,不得不被上演一出世态炎凉。
王凤也好,邵雪瓯也罢,蓝宁都不想让她们再为这个事情烦心。
王凤本已经决意离开关家,但在这风口浪尖坚决不离不弃,已是尽了她最大的力。
而邵雪瓯经历了两位丈夫的离世,年事也高,再没心力去想方设法。有一日蓝宁还看到邵雪瓯在关山的书房落寞地整理老人的旧相片。
她凑过去一同整理。
不少照片是黑白旧照,邵雪瓯一一同蓝宁讲解。
关山年轻的时候,和关止有七八分的相像,只是眉宇之间更英武更粗犷。年纪小小,就扛着够他人一样高的长枪,手里缴获了日本兵的武器。后来人更大了点,同关止的相貌差异就更明显了,方脸刚正,在抗美援朝的前线检阅部队。还有一张是他腿上绑着纱布,被战地记者偶然拍下,这些旧照蓝宁从来没有看到过,她认为照片里的军人勇敢、正直、果断,还为祖国和民族在奉献。所以她只觉得这照片珍贵,一张一张捧在掌心仔细瞧下来。
最后一张是关山和邵雪瓯的结婚照,英武的军人同美丽的女学生,怎么看都是匹配的。
邵雪瓯拿起来看了好半天。
她说:“当初拍这照片的时候,我是不情愿的。”
蓝宁放下手中的照片,这是她头一回听到邵雪瓯述说她的情感,她要虔诚地去倾听。
“可是过了几十年,他体谅我,尊重我,照顾我、爱护我——我不是不知道的,虽然他从来没有说过。”
邵雪瓯的泪落到了照片上,晕开,又滑落。
蓝宁默默将这些照片收好,一张张照片像落幕的纪录片,被收叠起来以后,记录了一个老人一生的辉煌。
她突然有了个主意。
蓝宁还是同三奶奶商量了这个主意。
三奶奶听后蹙眉:“会不会又太高调了?”
也不怪三奶奶有这样的想法。蓝宁的主意是为关山做一个事迹展板,将这些旧照片按照年代排列组合,放在灵堂。
蓝宁解释:“这是一个老战士的葬礼。”
三奶奶问:“哪里请这么多人来呢?”
是的,如果没有人,任何布置都属枉然。行动可以部署,最难计划人心。
蓝宁静心思忖了一个方法。
她先给林秀打了电话。
自从关家出事以后,林秀这个关止曾助养过的女学生曾分别打过电话给王凤和蓝宁问候,也曾自告奋勇要去医院照顾关山,被关家长辈劝阻了。
这一次蓝宁真要林秀帮一个大忙。
她问:“林秀,你和你的同学,双休日有没有空?”
林秀很聪明,问蓝宁:“蓝姐姐,我有什么可以帮上忙的吗?”
蓝宁说:“我只想请求你和你的同学,礼拜天抽空参加关爷爷的葬礼。”
林秀当仁不让地答应了。
蓝宁又打了个电话给陈思,这是她难得开口请求陈思办事:“我想在你们报纸登一个讣告,就在明天,可以吗?”
陈思立即答允,还安慰:“你放心,我现在就抽版面做讣告,亲属名写哪些人?”
陈思也确是一伶俐人,还为蓝宁想到这一点,蓝宁想了想,说:“我拟好发给你。”
最后发给陈思的名单内,仅邵雪瓯、关怀一家、王凤、关止夫妇、关都母女。除掉嫌疑人等,关家仍有清白人在世,应当能够支撑起这个葬礼。这样便能告诉关家抹不下面子通知的亲朋友人,关山出殡的时间。
陈思用邮件回复,说:“我还另托了严宥然,同学之间应该互相帮助,我们都会尽力。”
蓝宁回复:“多谢。”又开始马不停蹄打电话给关止的朋友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