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尚不及吹醒江南岸边,日子还是要一天天度下去。生计总是更重要的,杜班主愁着,开始为驻新的场子四处求人,还是没好消息。
他一把老骨头,还奔波,也累得惨了。归云就陪着他一道去,杜班主叹息:“如果展风肯承这衣钵,我也不见得这样累。”
还是憾的。
她暗暗掐着手指头,算了一下,展风一走三个多月,虽还有信通着,如今家中生些变故,是想要人全一些更安稳的。
但归云所没有想到的是,带来展风的消息的是王家别墅的娘姨。
王家石库门的娘姨到杜家来找归云的时候,庆姑正向杜班主抱怨:“展风都一个月没音讯了,可真愁死人,都是你非赞成他大老远去重庆。”
杜班主被庆姑抱怨得不耐烦:“七尺的汉子出去做个事,你这做娘的倒唠叨半天,他还能成什么大事?”烟圈吐得半天高,都是愁绪。
王家娘姨进来向杜班主夫妇请个安,归云正坐在庆姑对面的小凳子上,伸手绑住绒线,让庆姑卷着绒线球。
娘姨迟疑了下,对归云说:“我们谢小姐请杜小姐过去聚聚。”
归云自然是肯的,转头询问地看向杜班主夫妇。
杜班主甩甩手:“去吧去吧!”
归云在元宵夜宴归来时已把谢雁飞就是儿时朋友小雁的事情告知了杜氏夫妇,当然瞒了杜氏夫妇小雁现今的身份。
可这大上海的报纸七窍通透,随便报些花边小新闻就能把身边的熟人给扯进去。
那天的某报在“东北军用工事增加,疑似日军加强军备”的大报道下角贴着一块小花边——“棉纺大亨拗断旧日情缘,洋楼一幢惜别舞场佳人”,报道隐去真名,以王某某先生,百乐门红舞女谢某某小姐来称呼,说王某某先生与红颜知己谢某某小姐分手,分手时慷慨相赠一幢小洋楼。
归云第一次从小报上知道雁飞原来是从百乐门这个红舞厅出来的。
那次见面时雁飞没有说,她也没有多问。这时却从报纸上知道这事情,心中七上八下,反没有着落。
庆姑看到报纸,又愁开了,对杜班主嚷:“原以为王老板是顶正派的人,现在看来也是在外面包舞女的欢场客,展风跟着他难免不学坏。”
杜班主因最近的事情正发愁,很不耐烦:“你不要有的没的瞎操心,场面上的事情谁说的清楚。”
见丈夫不待见自己的心焦,庆姑便转向归云:“你自己可仔细着点,这小雁女大十八变,这样子出身,难免做人不清不爽,我们家可惹不起这些人。”
归云欲辩难辩,说不得。
这回庆姑果然又说:“谢小姐虽是你旧时好友,可总也不好老叨扰人家,你——快去快回吧!”
“哎!”归云的眼睛亮了,对王家娘姨说,“劳烦您先回去,我这边手头事情一完就去谢小姐那边。”
王家娘姨答应好,便先走了。
归云还是等庆姑绕完了整团绒线,才进房换了件衣服出来。
庆姑抬眼,见她梳好两条辫子,着一件白旗袍,套着米色的自家绒线织的开襟毛衣,素面朝天,素净又温良。
素色能安自己的心,她只吩咐:“早去早回。”
杜班主也不忘提醒:“回来时莫走大路,今朝大概有学生游行。”
归云应了,随手带上门,走到西藏路上坐电车。
第二次来到兆丰别墅,前天井的花园里正开着迎春花,小小的黄花随风浮动,下面的草坪也抽了新芽。好像春天的生命渐渐复苏。
她由娘姨带进门,老远听到“哗啦啦”的洗牌声。
客堂间还是那样子,不同的是红木桌搬在了一旁,中央摆了张麻将桌,那几袈落地台灯被搬到麻将桌旁,大白天还开着,给牌桌上正酣战的人照亮眼前的牌张。
背对着门口的位置坐的正是雁飞。
她散乱着发,只白色带子随意扎了,那发也荡到坐的椅子下了。一身白色丝质睡袍,背后绣了几支红梅,在白里红得鲜艳而飘摇。
雁飞正准备掷骰子。
娘姨唤:“谢小姐,杜小姐来了。”
她就停了手,回头,也一脸素净,皮肤白得吓人,衬出那双眼更云雾缭绕似的。归云看她身边的牌搭子,倒是个个年纪都比她们大,均是富态的太太样的。
雁飞对她那些牌搭子说:“你们先等等啊!我一个小姐妹来拿东西了,我招待一下。”
一位太太笑道:“小谢,你可不是被我糊得手软了,找借口推这局吧?”
雁飞也笑道:“我谢雁飞可不是输了便手软的人,我是欠着这姐妹一件从香港带来的纺绸没给。这样吧,让我们苏阿姨代我来一圈,输了可算我的。”
归云惊诧地望她,她何时欠她纺绸来着?
三位太太却都笑了:“那可妙,你走吧,让我们赢你们苏阿姨二十四圈,让你统共付账。”
雁飞只管拉了归云的手,道:“好了,我上去把东西拿给你。欠你的东西我可是记得牢牢的呢,万不敢忘了。”不由分说,拽着她往楼上去。
上了二楼,归云叫了一声“雁飞”。雁飞横了一眼,让她噤声。
再上三楼,至上回她更衣对面的房前停下。雁飞伸出手一推门,将她往里一带。
房内的床上躺着一个人。
那人右膀子光裸着,绑着厚厚的绷带,一圈一圈的,但还渗出些血渍来。好在面色尚红润。看见归云进来,叫了一声:“归云。”
却是展风。
归云这一惊非同小可,忙扑到展风床前,细细打量他,发现他的伤口在右肩上方,不知是枪伤还是刀伤,颤声问:“你,你这是怎么了?到底怎么回事?”
展风竖起左手的食指,做一个轻声的姿势。
雁飞在门口说:“你们聊,我在外面等你。”带上了门。
归云惊惶地看展风:“还有哪里有伤?”
展风摇头:“没了,就是右肩。”
“当初说要走,我就疑虑,你到底是帮王老板干什么事情的?”
“总之不是伤天害理的事情。归云,我不想瞒你什么,但是这事情机密,我不能说。我这膀子是被日本浪人打伤的。” 展风却是小声而自豪的。
归云睁大眼睛,惊异地问:“难道你在抗日?”
展风想一下:“可以算是吧!所以我跟你说过这是极有意义的事。”
“这事那么危险,你怎么跟你爹妈交代?”
“所以我才不让爹妈知道,我打小什么都不瞒你,虽然这事情现在不能全说给你听,但我要让你知道我的安危状况。”
归云心急如焚:“那接下来呢?你还要继续干?不回家了?”
展风说:“王老板让我歇停一阵,在这里养好伤,就回家去。”
“那就好。”归云想着是否要将归凤的事说出来,但见他还伤着,也不能伤精神,只得转口再问:“你这伤恐怕还要将养一个月吧?娘他们这个月等不到你的信都急死了。”
“我想好了,过几天家里就会有信,重庆那里会有人帮我寄信回家。”
“重庆那里?”
“嗯,那里有一批人,这样的事情靠我一个人是不可能的,要集合很多人的力量,才能把事情做完。”
归云听得急,忍不住问:“真不知你到底在干些什么?我是七上八下,提心吊胆的。”
“好妹妹,你就别问了,看在我都伤成这样的份上,少让****会心好不?” 展风拖着伤手抱拳作揖,扯动伤口,痛得龇牙咧嘴。
归云推他睡入床上。
“好了,我不问了,等你养好伤再说。你爹妈那里我会照顾好的,这你放心吧!”
展风笑:“一向都是你最贴我的心。”
“我总是你欺上瞒下的帮凶。”
“这里虽说还安全,可也不能久留,你还是早些走吧!”
归云点头:“隔些日子我再来看你。”
展风也点头,又问:“谢小姐她——”眼睛一垂,顿了一下。
“小雁她怎么了?”归云问。
展风抬眼:“没什么,你先回家吧!”
“好。”
归云再四处端详了下这房间。挂白丝绒窗帘,遮得严实,睡床、家具一例是红木的,但是全用白绸白缎装饰,倒真是像医院了,和上回的那间红房间相映成趣。
环境自然比自家简陋的石库门要好,放他在这里养伤,也能放心的。
出门,随手关好门。
雁飞正坐在走廊深处靠窗的一处躺椅上,背对着窗外的光线,整个身子都暗暗的。手伸在眼睛上方,玩着手指。
待归云走近了,她垂下手:“看,这小洋房现在是我的了。”
归云只静静看着雁飞,没有答话。
雁飞自顾自说:“那天夜里他满身血跑来,可吓了我一大跳。怕是不敢回家吓你们吧!”
归云问:“你,和展风到底在做什么事情?”
雁飞伸出一条指头抵住嘴,似笑非笑地摇了摇头:“你别担心,展风做的事情不至于那么危险,他做事情毛躁才惹出这身伤!”倒是有责备。
归云心中一急:“你们是不是都在做这些危险的事情?”泪忍不得便涌上来,忙伸手拭泪。
雁飞从睡衣衣兜里拿出一块手绢,替归云擦眼泪:“傻丫头,被我的话吓住了吧!”
归云边抽泣边摇头,干脆伏在雁飞的肩上孩子似地哭。
雁飞叹:“其实啊,这个世道本来就处处都危险的。小云,你还能流眼泪,真好!”
归云想问她心里一直在的问题。
“小雁,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
“这些年我过得挺好的,再好也没有了,大概可以算在上海过得最豪华的日子!”
语调却凄婉,听得归云心中泛沉。她抱紧她的肩头,不住说:“小雁,我们永远是朋友,永远都是!”
“嗯。”雁飞乖顺了,小声说,“等我累了,我就会停下来。你放心吧!”转手从窗台上拿了一块蓝色纺绸,“这块纺绸,我见蓝得葱郁,特特给你买了来。我们是好朋友,你可别因此来谢我!”
归云擦干净眼泪,绽开一朵笑,说:“好,我不谢你,我们是好朋友,本就不该见外。”
相对着,握住对方的手。手挽手下楼。
回到客厅,牌友们竟都散了,娘姨正打扫残迹。
“她们倒等不了我了。”雁飞嘴巴一撇,怪道。
娘姨答:“吴太太家里人来接,说是大马路那里开始有学生游行,怕街上生乱,所以太太们都走了。”
雁飞笑:“这伙学生,整日价闹腾,也终于闹出点动静来了。”再叮嘱归云,“你可路上小心些,只怕巡捕要去抓人,到时候避着点走。”
归云应着,被雁飞一路送到花园门口。
雁飞看着她渐渐远去,施施然转回头,上了楼,进了展风睡的那间房,道:“我就要去上班了,你自己要当心点,别老走动引别人注意!”
展风坐起身:“你还要去和那日本人纠缠?”
雁飞笑道:“他是舞客,我是舞女,工作需要!”
展风要抓她的手,又缩了回去,叫了一声:“谢小姐——”
“你可给我惹来了不少麻烦,若不是看在干爹的面子上,我这里断不会收留你的。”雁飞锐利地扫了一下展风,“你是要承担归云一辈子的人,怎么着也得沉稳一些!”
“可我——”展风欲言又止,只能道,“你自己当心一点。”
雁飞嘴角撇出一抹笑,拍了拍展风的脑袋:“小弟弟,我自己心里有数。”
展风听这话别扭。
“我不小了!”
“比我小。我只当你和小云是我的弟弟妹妹,所以才愿意照顾你们。你得给我好好的,不可对不住小云。”雁飞扳了面孔,“晓得了吗?”
展风被她的气势镇到,心底纵有千言万语也被生生压下去。
娘姨上来找雁飞:“小姐,藤田先生的车已经到了门外。”
雁飞站起身子来,手被展风拉住。
“千万要小心!”
他在关心她,她却不需要,轻轻抽出手,摇了摇:“再会。”
开门,再阖上,身子消失在展风的视野内。
展风看着自己的手好半晌,犹有雁飞手上的余温。他把手伸到鼻下,闻出点点梅花香。
就在那一夜,他带着满身的血,被两个同事架着要送回家,他只摇头,不愿意回家吓着父母。王老板便做主把他送来这里。
雁飞穿着白色丝绸睡袍,睡眼惺忪地下楼梯,头发也蓬乱,揉着眼睛,像一个迷失前途的小女孩,出现在他的眼前。
这样出现的她却是来救他的,她很快镇定下来,对客厅里的众人吩咐道:“把他抬到三楼里厢的房间,再把门口的血迹擦干净,找王老板的私人医生过来。”
有条不紊,一丝不乱。
不像他,被人一激,就暴跳如雷,把好好的计划打乱,害得自己和同事一起受伤。
虽然不是伤了什么要害,但流血过多也让他昏昏沉沉了好多天。
每天清晨,她会坐在他的病床前,手里端着药喂他喝。她的身上,带着淡淡的梅花香,把这药的苦也淡了。
她唇角也带着淡淡的讥诮:“这般容易毛躁,简单的事情都做不来,怎么做大事情?”
他惭愧万分。
的确只是简单的事情,只不过帮忙押送上海这些商界大老板们的生产物资和古董藏品从吴淞口出发海运去重庆。但因要避着日本人的耳目,所以还需慎重仔细。他就是那么不慎重,被两个日本浪人跑来一盘问,就起争执斗殴起来。
他担心自己的冲动惹大祸。雁飞告诉他:“东西没事,幸亏其他人机警,装着喝酒闹事,方才没出大乱子。”
这位雁飞小姐,不过比他大个一二岁,却行事度势犀利许多。她不是归云,也不是归凤,她真是这个十里洋场里培养出来的千伶百俐的花样人才。
他可以看到那些晚上送她回来的小汽车,和那些男人们讨好的声音。
她红,红在百乐门,也红在这些围着裙子转的男人们的心头,日子过得热闹而纷呈。
只是在夜里,他看见她一个人孤零零坐在客厅的皮沙发上,指间夹着细长的烟,一个人陷在一片雾里。
他想她对他有收留之恩,也想给她解闷:“你有什么不开心的,尽管和我说出来好了!”
她把香烟递到他嘴边,问:“小弟弟,会不会抽烟?”
他是不会抽的,爹妈和归云归凤常说这是学坏的事情,尽管爹常常拿着旱烟吸。但他想在她的面前变得男子气慨一些,他便要抓过那半支烟,没想到她又拦住他。
她笑嘻嘻的,说:“你啊!还真是一个孩子!常在我这里要学坏的。”说着拍拍他的头,真像对一个小孩子。
他和她之间,一直都是她在训他。
但他就是忍不住要担心她,他挣扎着站起来,走到窗口,偷偷把窗帘拉开一条逢,看见她正躬身钻进一辆黑色的三菱小汽车里。
那汽车,是眼熟的。这样子的小汽车,是他心头从小到大的阴影。
他放下窗帘。
汽车里的雁飞,也侧脸望了望展风房间的窗口,看见他稍纵即逝的观察,被白色的丝绒窗帘遮着。
自从她住进了这栋小别墅,便把里面的布置全部换成了白色。
看着不祥。
这个时代谁又能常常吉祥?她早就不天真了。
展风和归云,还在天真着。
天真是多么难能可贵!
她安放好自己的身子,微微调整了角度,面向身边风度优雅的男子。
“藤田先生,今天我带你去城隍庙的古董铺子逛逛吧?”
“好。”那人欠了欠身子,“如此一来,还是麻烦雁飞小姐了!”
那人有一双鹰似的眼,器宇轩昂,怎么看都是一表人才。可坐在驾驶位旁的那位就不一样了,圆头圆脑,獐头鼠目,谄笑:“这几天有谢小姐相陪,真是春光无限!”
这隐喻的露骨话,让他的同胞也皱眉毛:“山田君!”
山田方住口不再说下去。
雁飞别转头,看路旁飞逝的梧桐树。
一眼就看到在路边走的归云。
这丫头竟然没有坐车回家,还走着走着跑到了大路上。
雁飞想多看她几眼,但又怕身边的人起疑。一晃,归云也在自己的身后了。
她只好再正过脸来,看身边这位有着神秘身份的日本男子。
他叫藤田智也,是东京大学汉学专业毕业的学者。她所能知道的只有这些了,干爹给她的也只有这点。余下的资料,就是留给她的任务。
认识他,在百乐门的舞后大赛上。
这比赛是无聊舞客起哄出的无聊比赛,她也百般无聊地参加着,反正最后的鳌头总也少不了她。
比赛渐渐白热,观赛和比赛的人也渐渐疯狂。
最后比的是恰恰,她已经跳舞跳得迷离颠倒,脚上踩着五寸高的高跟鞋,拚命扭动,偏不巧扭了脚,她的舞伴来不及扶牢她,但另一双手扶牢了她。
她抬起头来看到一双深邃的眼,他眯着眼睛看她,莫名其妙地轻轻叫了一声“欧卡桑”。
是日本人!
她的脸瞬间冻住,她的恨可以埋得很深,也会露得很浅。
她借疯使力,用劲推开他的手,一转身,身后是舞伴法租界严督办的侄子,她一把扶住他。
后来,她跟着严小开开车兜风,竟在红房子西餐馆、外滩公园撞见他几回。那次陪着严小开去四马路的赌场又碰到了他。
那天,他跟小开玩牌九,下注豪赌。
严小开无疑是输惨了,惨白着一张脸开车回家,竟把她忘在赌场。
藤田智也走过来,对她说:“谢小姐,请允许我送你回去!”
他知道她姓谢,也或许是从百乐门里打听来的。
再后来,干爹那收藏圈子里的人传言,严督办弟弟家里收藏的一幅明代草书帖被那位不成器的小开给赌输了。严小开被家人严管起来,送去国外。
而这日本人,来找她的次数却渐渐多起来。
他是一个沉默的舞客,等她来转台子,就着曲子跳上一两段,再邀她喝两杯酒,通常是红酒,喝好了以后他就告辞。竟然从来没有点她钟要求过夜。
她对他的态度,有些可有可无,态度淡淡的,不近不远。
也许真的如圈子里传的,这个长得很不错看似家境也丰厚的日本人在追求她。
直至干爹终于提醒她,这位日本先生收购了很多上海收藏名家手里的古代的字画,已经引起政府文化部方面的警惕,但还没有查出什么底细来。
她是明白干爹意思的,所能做的就是利用他对她的好感,作出陪舞的进一步工作——陪他去逛上海的古玩市场,侧面探探底细。
其实也没有查出什么来。
他们虽在同行之中渐渐多了话,但话题仅限于古玩,跳舞,和不夜城上海。
雁飞哀怨地笑笑,自己还真没有做貂蝉的命和做貂蝉的头脑。这位吕布,态度有素,抓不到半点纰漏。
干爹却说时间久了会露尾巴的,她得负责汇报这个日本人同她一道看了哪些字画。这也是上面需要的基本资料,所以她不能退。
不过陪着他去买古玩也有好处,他懂得甚多中国历史典故,在古玩市场逛的时候说起那些古玩字画的典故一套一套,引经据典滔滔不绝。那时刻他的话才多了一点。
如她印象中的人,都不多话,爱沉默。
三菱小汽车最后停在城隍庙边上的小马路旁。
下了车来,看似是日本人要雁飞带路,实则倒是日本人把雁飞一路带去了城隍庙九曲桥桥头旁的一家叫做“万字斋”的古玩店里去。
秃顶的山田似早就认得店老板,径直进店就向一长褂胖先生走去。
那胖先生似本要转头逃避,但已经来不及,被山田迎面叫住:“哈哈!万老板,我们又来了!”
万老板只好向山田打哈哈:“山田先生怎有空再来光临?”
山田上前主动介绍:“这位是我国内有名的汉学专家藤田先生。”
万老板眼尾也不扫藤田智也,就胡乱招呼:“几位请随便看,有什么看中的直接和我们这里的伙计议价即可。”
藤田智也上前一步:“我们今次过来是想向万老板打听一件东西!”
万老板本要推脱,听他这样说,心下只觉未必是好事情,眉头皱了三分。
藤田智也继续道:“不知万老板听说过鉴真大师的《思故赋》没有?”
万老板避不过,便道:“听是听过,恐怕也是传言,从未见过真货。”说罢挥挥袖子,道,“今天要给小儿作满月,家里唤得紧,真对不住!少陪告辞!”便快步出了店,生怕人追上。
“喂!万老板!”山田还在唤。
藤田智也冷冷道:“就这样吧!”
“可听说这字帖经过他的手!”
“不必急于一时,摆足购买诚意,总会有意外收获。”
雁飞在一边突然说:“该是你的,总归是你的。不是你的,强求也没有用。”
山田看看雁飞又看看藤田智也,眯住眼睛笑:“还是谢小姐说得好。”又自认得法地怂恿男的:“今朝大光明戏院有新电影上。”
雁飞笑道:“是赵丹演的《马路天使》嘛?那十几岁小女角唱的《四季歌》很好听啊!”
山田不屑:“唱得还算不错!可不如我国的李香兰唱的好!”
藤田智也若有所思地看住雁飞,看她也别有所思地寡淡地笑,他问,“那么是否有荣幸邀请雁飞小姐一起看这部电影?”
雁飞斜了斜脸,笑:“求之不得。”
但他们最终还是没有去成大光明戏院。
山田知趣地离开之后,他们仅仅走到南京路头边,就见一列队学生浩浩荡荡举着旗帜阻了马路,是上海滩上的大学生们正游行。男生们都穿黑色的整齐的中山装,女生们都穿蓝色短褂黑裙,黑黑蓝蓝,颜色庄严。个个脸色都肃穆,举着横幅,挥着旗帜,一路涌来,汽车都让道。
还有领头的人领着念口号:
“将日军赶出东三省,誓不做亡国奴!”
“抵制日货,坚决抗日!”
“反对不抵抗政策,出兵抗日!”
“还我河山,复我中华!”
这声浪像黄浦江涨潮,一浪高过一浪。
路边的行人自然明白这阵仗,是学生们示威游行,督促政府出兵抗日。力量虽小,气势可嘉,中国仍有力量,因尚还有这班朝阳似的大学生们。
有行人被学生感染,也加入到队伍中,振臂挥喊。颜色统一的队伍多了很多杂色,但仍整齐,步伐一致。
不加入队伍的行人就站立在两旁张望,有的鼓掌鼓励学生。
“《四季歌》最末一句是什么?”雁飞问。
藤田智也没发声,雁飞就唱了:“血肉筑成长城长!”
“打破旧秩序,建立新规则,不是所有人都能明白其中的重大意义。”藤田智也说。
雁飞并没有再接口,她怔住了,盯住游行人群中的一点游移。
那人穿米色中山装,那人举着旗帜,那人摇着拳头呐喊。还是那样瘦削,只是毛发粗了,原本的板寸变得茂密黑亮。
她想她终是可能会再见到他,只不想在这样的一个时刻,一个他依旧英姿挺拔的时刻。
几年时间,他再世为人,她愈加堕落。
真真冰火两重天。
什么打破旧秩序,建立新规则?她的规则从来没有变过。
雁飞往后隐了隐,缩到藤田智也身后。原先瘦小的身形一下被遮住,她想马路中间的他是看不见她的。
“你害怕什么?”藤田智也问她,他注视游行的人群,想找出让她害怕的原因。
雁飞一闭眼,再睁眼,他已经走到了前面去,有力的昂然的步子。
与他分手的那天,也是今天一样的艳阳高照,晒人至晕。
他急走,她快步追了过去,紧紧抓住他的臂膀不让他走。
他却说:“我戒不了,真的戒不了!我被折磨死了,也读不进书!你要我怎办?”说着就红了眼眶,她从来没有见他红过眼眶。
“为什么为什么?我是为你好啊!”她嘶声力竭地为自己来辩护。
“是是是,是我意志不坚定,小雁,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在你身边就意志不坚定了!我好恨在你身边的我。”他大声说着他的苦恼,可他这样的苦恼深深剜了她的心。
她便放开了他的手臂,脑中糊成一片,只想不通地问:“怎么我就害了你呢?怎么我会害你?”
他说:“我没办法思考。我得走。”
她恨,听了他无奈的话,狠狠一掌挥上去。
他被打了,不躲也不动,只是说:“你狠狠恨我吧!是我的错!但我还得走。一个人走。”他捧住了她打他的那只手,再放开。
可她不肯放,虽然她的心在急速冰冻,能冷得抽痛起来。
她一字一顿说:“我真希望从来没有认识你!”
他竟说:“小雁,你就当从没认识过我。认识我对你没有好处。”
他扳住了俊颜,阳光下的俊美的少年的脸,分明郎心似铁。
她哭了,跺脚,狠狠捏着他的手:“你骗我,你什么都不肯跟我说!你一直骗我。”
他要脱开她的手,挣不掉,只得说:“你不懂,你什么都不懂。”
她晕浪了,心上的痛慢慢麻痹着,她真的什么都不懂。
她一口咬到他的手上,腥甜的血腥味道弥漫口腔,竟是痛快的。他不叫,就让她咬。她倒不痛快了,他对她为何如此无关痛痒。
咬过之后,擦干眼泪,放开他,让他走,看他走,直到他从视野里消失。
转头,是唐倌人似笑非笑的脸。
“半大的人谈什么海枯石烂?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吃到教训了吧!”
半大的人。
那年她十六岁,他十八岁,的确只是半大的人。
后来她一直想,是不是因为还年轻,什么都没经历过,一点点的甜就是天大的救命草,所以才会那般坚持,那般死心眼。
如今再见,真的是再世为人了,过往发生过的,似都成了似幻似真的的梦呓。真的经历过?抑或只是自己的梦魇?
可她分明记得的,那天阳光明媚,她在那间中学教室窗口外窥探。由老师领着他进了那间教室的门。
他介绍自己,声音不大,清晰有力。
“我姓向,叫向抒磊。”
不多话,爱沉默,还爱和她一样看屋檐下的燕子窝。他说他想念北方的家乡,只是家已不成家。
她说:“我不想看电影了。”
“那我送你回家。”
她却背着那游行的队伍走,也是背着家的方向走。
可奇怪的是藤田智也并未纠正,他跟着她走。她看到渐渐西斜的太阳把他的影子和她的影子照在地上,渐渐纠缠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