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云确实在边走边发呆。
今天她的思绪很乱,可阳光很好,含着春风,吹在脸上,能吹开思绪,让脑中一片空白,什么都不用想。这让她很想独自漫步,便渐渐走到爱多亚路上。
这条路是由昔日窄小脏乱的洋泾浜填出来的,夯实了柏油,变得结实,变成上海滩第一宽阔的马路,承载起人们生活的重量。
这路,因英国皇帝爱得华七世命名。在中国建一条路,纪念侵略者的皇帝,谁在乎中国人的尊严?中国人的尊严在这个时候,上不得台面。
上海的繁华,被抬到与纽约巴黎一致无二。然,此境的繁华是苟且的。十里洋场,歌舞升平,似乎一切都软弱了。
思前想后,心便渐渐痛了。
欲往跑马场方向走,路上的车愈阻滞着,逐渐列成一排。行人停驻下来,张望着,不知道发生什么事。
归云也奇怪。就见前方黑压压涌来一片人海,那浩浩荡荡的队伍由远及近。
路边还有不少中外记者,举着相机,一边跟随游行队伍一边猛拍。
然后,归云看到了一个熟人。
那熟悉的侧影,熟悉的黑色中山装的。他挺直了背,背对着她,面对着游行的学生。
归云便往前疾走几步,侧头看他。正是卓阳,手里端着相机,挤在一群记者中间给游行的学生们拍照。
她想是不是要上前去打个招呼。
警车的警笛响了。
法租界的警车开来五六辆,下来几十个华人巡捕,装备齐全,不由分说先挥舞警棍冲向学生。后面还有后援的,列列排好,虎视眈眈的。在威胁,也真的准备随时动手。
当然,还有围追的,从公共租界一路跟来法租界。
汉军未掠地,四面已楚歌。
游行的队伍末尾乱了形,男生们把女生护卫在中间,和巡捕推搡。得了命令的巡捕将学生往死里打。
粗壮的生命要硬生生折断这些刚冒了绿的嫩芽。
马路上乱作一团,警察忙于围堵,先是不理那伙拍照的记者。
卓阳竟直接冲去最前面,对着殴打学生的巡捕一阵猛拍,闪光灯亮个不停。被拍的巡捕先是错愕了,反应过来后放开学生,朝卓阳扑过去,要抢他手里的相机。
两人扭在一起,只听到卓阳冷笑:“既然是中国人,为何围堵爱国学生?”
巡捕也冷笑:“我管你爱国不爱国,在老子的地盘就要放规矩点!”
卓阳要护住手中的相机,只能在巡捕的警棍下左躲右闪。有两个爱国学生见状,过来要帮卓阳扯开那巡捕。巡捕一见自己一个人对三个人,便伸手掏枪,恰此时真有和学生冲突的巡捕对空放了枪,这巡捕也不甘示弱,便向地上放枪。卓阳三人躲避不及,都一个趄趔,摔在地上。
愤怒的学生围堵恶霸巡捕。
归云见卓阳小腿霎时竟然有了血渍,不顾一切拨开人群,挤到他身边问:“你没事吧?”
卓阳皱着眉,把相机挂上脖子,再看住自己的小腿,伸手给归云,道:“麻烦你扶我一下了。”
转头,身边的人竟然是归云。她正一脸担忧,他想不能让她担忧,就吸一口气,展开眉笑:“看西洋镜的小姐,扶我一下啦!”
归云想也未多想,扯开那匹蓝色纺绸,迅速裹紧卓阳受伤的小腿。然后抓起他的臂膀,搭在自己瘦弱的肩头,一手搁到他另一边的臂弯下,弓腰起身,带着他慢慢站起来。
毕竟女孩力量不够,很是吃力。卓阳也意识到,用另一只脚着力,尽量担去全身的力,不将重力都托付到归云身上。
他站稳,平衡了身体,要她安心:“没关系,只是弹片擦伤,不然老早血流如注。”
实际上还是痛得想龇牙咧嘴,现在不过努力平复脸部的神经对疼痛做出的反应。他吸一口气,问:“霞飞路的二十八幢头认识吧?”
归云点头。
他说:“麻烦你送我这伤号去。”
归云再点头,觑准一边的一条小弄堂,便扶着他闪了进去。
卓阳勉力加快自己的速度,心中想,这位小姐也真机敏。
归云认得“霞飞路二十八幢头”怎么走,更知道抄小弄堂的近路走。
这弄堂的名儿是惯走霞飞路的黄包车车夫叫出来的浑名,但这里的闻名,是因为弄堂里二十八幢石库门住的几乎都是洋人。
其实这些石库门和法租界里的任何高级石库门都没有什么大区别,一色的黄墙红瓦,绿枝遮窗,屋顶的瓦片是温和柔美的鱼鳞状。归云扶着卓阳走进这条弄堂的时候,依旧这样想。
只是洋人的确多,才进弄堂,就迎面遇到两个的洋人,还好奇地盯着他俩看,看得归云心慌意乱。
卓阳微低头,轻声说:“别紧张,这里的洋人从五湖四海来,不爱管闲事。”温暖的气息拂扫在归云的面颊上。
她低头,看自己和卓阳的影子,在阳光底下相依相靠,脸一下红了一片。
卓阳指点她走到弄堂最深的一间石库门,并没说这是谁的房子。归云也不问,只看他指示去摁门铃。
门内突然响起了“咚咚咚”急促下楼梯的声音,“哐当”一声,门开了。
竟是那个洋女郎哩!
她见到卓阳,眼睛先眯了一下,走过来,叫一声:“哦,阳。”她发现了卓阳腿上的伤,掩口低呼。
卓阳还有心情为她们互相介绍。
“中国小姐叫杜归云,美国小姐叫蒙娜。”
归云朝蒙娜点点头,蒙娜抱住她亲了亲。归云被这西式礼仪吓了跳,不过她是知道些场面的,虽羞涩,也很大方地同蒙娜握了手。
卓阳说:“我可不想在你家门外阵亡,今朝你们老美大夫可有当值?”
蒙娜瞟了卓阳一眼,熟络的轻佻,归云别开脸,听她说一句“困难上了门”,人就先走了,为卓阳去找大夫。
“我们上去。”卓阳把手交给她,归云扶着卓阳。
石库门也是上海人习惯的螺丝壳里做道场的配置,只不过蒙娜一个人住,空了三四间厢房,真是奢侈。
卓阳好像明白她的心思,说:“她的兄长是公共租界巡捕房警长,也是个资产阶级小姐。”
归云“噗哧”一笑,卓阳指了指东厢房的门,归云一推,门是开的。敞眼就是一张铜腿西式床,旁边有写字台和书架,色色齐整,像是专门准备的。她就暗瞧了卓阳一眼,卓阳顺势倒在床上,将相机拿下,知道了疼,蹙紧了眉。
她想,他是疼了吧!不好意思再问其他的了。
俩人无事可干,想说话,又说不出。卓阳眼睛一瞥,正见老虎天窗外有一对小麻雀正互相梳理羽毛。就说:“你看。”
阳光从窗口斜斜射进来,归云黑色的辫尾,和卓阳黑色的发尖,都染了七色的虹。归云扭了身子看去,双手抚着床沿,同卓阳另一只垂在床沿的手似能连成一线,小指几乎相触。
“蒙娜的邻居之一,几乎年年都有它们的身影,倒像是她的房东了。”
他笑着,也用话逗她笑着。
“蒙娜得每天付面包屑做房租。”
“好便宜的房租。”归于笑了,心细了,“你饿不饿,中饭都还没吃吧?”
卓阳摸摸肚子:“真有些饿,不过这里除了面包,什么都没有。”
归云起身探探:“我可以用她的灶庇间吧?”
卓阳点头:“可以,这里一切都是她自己的,灶庇间的东西你可以随意取用!”
他们真是熟稔。
归云说:“好,你等等。”下了楼,往灶庇间里一翻检,搜出法式的长棍面包并几只鸡蛋。油盐酱醋是一应俱全的,这洋人在中国人的地头生活长了,吃喝习惯倒真入了中国人的习俗。
有这些东西便难不倒归云了。
拎出煤球炉生火,找出油锅热油,打匀鸡蛋,撕好面包,浸入鸡蛋汁里一拖,放入油锅内炸,“滋滋”直响。
自归云在后天井忙着生火的片刻,卓阳便趴到窗台上看。
他本料不到她会做东西给他吃,这回见了,意外受用,不自觉唇角就扬了,只呆呆看她。
她不小心扯落把辫梢的丝带,就停下手,干脆扯开丝带,打散头发。一边的头发,就这样披散开,飘飘荡荡,像一匹黑色的缎子,在烟雾中发着亮。
心,跳了一下,又跳了一下。
看她一点一点,重新辫好辫子,一甩,到身后,蓝色的丝带晃晃荡荡,活泼泼地。
蒙娜把老美大夫邻居请来,见归云正在灶庇间忙进忙出,问卓阳:“她在干什么?”
他已经闻到面包香和鸡蛋香,特别诱人,勾起食欲,口底生津。
卓阳含笑,道:“她在做田螺姑娘。”
蒙娜没听懂:“什么?”
卓阳收回目光,对美国大夫打招呼:“MR. 杰生,又要麻烦你了!”
归云的手脚麻利,炸好满满一盘面包。这炸制法子从四川路西点房的大师傅那里学来。上海人虽也学着洋人吃西点,但总会发挥自己的奇思巧计,把西点也换成中式口味。
中国人有些习性,历久弥坚,绝不改变。
归云收好炉子,端了盘子上楼。远远就能听见里面激烈交谈的声音。
“我不认为学生游行能起作用,我们要更实际的,更激烈的抗争,才能赢。”是蒙娜的声音。
那老美大夫也说话了:“哦,年轻人,我对你的爱国之情表示敬佩,但希望你要注意安全!”
卓阳在叹气:“前方战事在即,堂堂中华大地就要沦丧,十里洋场却处处歌舞升平,舞照跳、戏照唱、明星照捧、赌博贩毒、金融投机,浑不知亡国危机近在眼前。哼!什么叫做‘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一字一句,敲在归云的心头。
这是什么话?舞照跳、戏照唱、明星照捧、赌博贩毒、金融投机。
照这样的话,“戏照唱”的她们也被编派进这些不知亡国恨的“商女”中。
归云不爽快了,重重敲了门,推开进去,将盘子往桌上一放。
卓阳说:“谢谢。”原本严肃的脸开了颜,微微笑一下。
她没笑,看一眼卓阳的伤腿,裤腿被卷起来,用白纱布裹得好好的,就说:“你,你们快趁热吃吧!我先走了。”
口气淡淡的,就要疏远。卓阳心中警铃大震,不明白姑娘的僵硬态度从何而来。急道:“我送你?”他又看看自己的腿,怎么送?
归云想要笑,忍住:“马路上能坐到电车。”
她走了,不停留,也不道别。留糊涂的少年在发愁。
杰生大夫突然问:“你们谁惹这位美丽的小姐生气了?”被桌上面包的香味吸引,捻起一块塞进嘴里咀嚼,翘起大拇指来,“GREAT!”
蒙娜也尝了,顺手递给卓阳。
卓阳捻起面包,侧头,看床边已经叠好的蓝色纺绸,上面有着点点自己的血迹。
红色的星点,染了这片蓝,纯色的蓝,染上这星点的红,竟然有相溶的干净的美。
几次相遇,他与她,是碰不到的红与蓝。
碰到了,好像蓝天里的一轮太阳,明亮起来,心在微暖。
蒙娜看着他,问:“很遗憾?”
卓阳沉默,轻轻抚摩着那匹纺绸,再抬头,窗口的小麻雀还在那里跳跳蹦蹦地活跃着。太阳却已经斜到西方,阳光离开了。
良久,他才说:“在我伤好之前,恐怕要借你地盘一阵了。”
“要不要告知卓老师?”
卓阳摇头,想起最重要的一桩事:“你还得帮我一记忙,把这相机里的胶卷送到四马路的《朝报》馆去。”
蒙娜问:“明天赶着登?”
卓阳点头,郑重嘱托:“今日务必送到。”
他动了动腿,还在痛。再探头看外面,归云已经走远了,影子都看不见。
归云走得有些快,到了马路上看到先前避学生游行的电车复开了。只是候车的人群汹涌,等半天才来一辆,开得慢吞吞又摇摇晃晃。跟着人群好不容易挤上去,车上人挨人,呼吸都困难。
售票师傅偏偏要喊:“大家往里挤挤,等下还要上人,挤挤伐要紧,橡皮车子挤伐坏的。”
马上有人抱怨:“还怎么挤?都挤成黄鱼干了。”
“都是这群游行的学生闹的,好好的学不去上,都干嚎去!”
“这是日本鬼子不让我们中国老百姓安生。”
“要真打仗哪能办啊?”
“哪能办?照样做生活吃饭困觉,该打仗的去打仗,该做工的去做工,大家各干各的呗!”
“除脱这样我们老百姓也没其他花头经的咯!”
的确没有其他花头经,除了努力促进社会繁荣,老百姓还能怎样?最经济实在的做法,就是和当兵的分工明确。老百姓要的生活只不过是太太平平的世道,有活干,有饭吃,有一个屋檐遮风避雨好好睡觉。
要求那么低,其实贡献却那么大。那些五光十色,奢靡安逸的背后,都是小老百姓们兢业辛苦工作来的。
卓阳的话一竿子打了一船人,未免伤及无辜。
归云觉得自己就是被刺伤了。或许真是说的人无意,听的人无端多了心,多了的心是受了点冤屈,便生了气。
毕竟还是小女孩的心思。
下车过了马路就进弄堂,小蝶同陆明在弄堂口陆家小店外正轻言细语,神态是极亲昵的。他们看到归云走近了,旋即又分开。
归云心中好笑,装作没瞧见,回到家里。杜班主归凤他们大约都去上戏了,空气都显出冷清清来。
但客堂间有人说话。
“陆家来提亲,倒是好事情。秋月不省事,小蝶好歹能让我放心――”归云认得那是小蝶娘,正与庆姑坐一道,合着煤油灯勾绒线。
原是如此。千线万线,只要儿女的姻缘线牵好,父母就圆满了。
庆姑说:“小蝶倒是赶在展风归云前头了,我那儿子,也不是个省心的。”
小蝶忽地说了一句:“展风怎么着也是双保险,不要归云,还有归凤呢!”
归云一怔。
庆姑不知是不是听进去了,回了一句:“儿孙自有儿孙福,我只盼着展风快些给我捎个音讯回来。”
归云推门走进去,向长辈请了安。
第二天,杜家就收到展风的信,信里说再过两三个礼拜就能回来了。
庆姑安了心。
和信一起由邮递员送来的还有一份《朝报》,杜班主和归云凑在一起看。
“中国巡捕专抓抗日的学生,实在让人痛心。”杜班主叹道。
归云也叹气,再往下看,一张大幅的照片,竟是打伤卓阳的巡捕。他瞋目结舌,还高高扬着警棍。这应该是被卓阳拍下他们就打起来了。
这卓阳,难道是做记者的?
归云暗思,又暗笑自己,她同他,应是相逢何必曾相识。也就是过客,过了也就过了。
报道最末一行小字写:本报实习摄影也遭巡捕打伤,对租界华人巡捕之恶劣本报同人深感气愤。
原来只是一个实习摄影,却那么拼命!
归云愣愣地看着报纸发了好一阵呆。
凤平戏院的李老板决定在六月顶出戏院,打点继续回乡养老。
杜班主也终于托到了人,是一位昔日一起唱船戏的琴师,现今已混到了百乐门去给舞场的经理做助理,听说十分有门路。他便做主本帮菜最有名的老正兴做了东道,邀请这位如今已经发迹的同行。
归云归凤打扮得妥贴素净,随杜班主一起去宴这位握住自己未来生计的人物。
人在江湖漂,适当的时候上一点艳色,也好行事。
大家都懂,这是无可奈何的选择。
杜班主邀这个饭局很花了笔光洋,点的是蜜汁糖鲤鱼、清炒鳝糊、龙井虾仁等,出彩的是燕窝银丝羹。
下足了血本。
这是维持生计的成本,必要的时候还是要打肿脸充一下胖子。
当然,甲方乙方是排定的。做了甲方的拿乔一些,待冷菜上齐,人还未现。直至热菜上场,那位昔日的同行来了。
穿的是顶新潮体面的西装,中年发了福,同杜班主的形销骨立对比,谁在上海滩活得更滋润,显而易见。
杜班主抱拳:“太中兄。”
那人也抱拳:“岂敢岂敢!”
坐下叙旧。
那人唤江太中,早年和绍兴文戏班子一起来上海混饭吃,结果戏班子找不到驻场的戏台子,他却混去了舞台子。卖大腿的比卖嗓子的容易发迹,靠卖大腿的比靠卖嗓子的容易吃饭。三五年功夫,就能风生水起,也成了角儿。
江太中爱好拿腔拿调的语气:“上海滩一切是假,有个靠山是真。莫不是看在同乡同谊份上,我也不管这闲事,既然老哥哥求到我,我自要大大费一番心思。”
舀了一勺虾仁放到跟前的小碟子里,慢条斯理的倒上镇江香醋,蘸一下,放进口里,那是“品”的动作。
“老正兴的龙井虾仁真是老好吃的。”
一桌子人都不动筷子,压着自己的急迫,等他的下文。
吃好了,吃够了,胃口也吊足了,下文来了:“我们那百乐门的经理虽然是给资本家打着这份看场子的工,这些年倒也积了不少资产,前些日子在静安寺路上顶下一间茶馆,准备改建之后做戏台用。你们说可巧不巧?”
杜班主附和地点头。
“只是自打咱们家乡戏在这上海滩冒出名堂以后,戏班子雨后春笋一般出来。我们那位经理可嘱我要选好的。”
意思来了,也要接好翎子。
杜班主说:“咱们庆禧班你也晓得,归凤在四川路有些名堂的,自然是好的。”再道,“包银好商量,就要烦江老兄引见一下。”
归云归凤端起酒来:“这次实在要请江叔叔帮帮忙了。”
硬的软的,全部上齐。
江太中爽气,定下时间,要他们到百乐门去见那位大经理,带上角儿作一次面试。
百乐门,归云没想到自己也有和这大上海的百乐之门牵扯上关系的那一天。
又想到了雁飞。
其实也真在百乐门见到了雁飞。
次日入夜,杜班主领着归云归凤去的百乐门。时间是江太中给定的。
归凤是角儿,不遑多让。归云虽现今上不得台,在台子下唱还是很能唬上一唬人,且算是自家人,又知进退,不会丢人。
走到极司菲尔路上,静安寺对面的百乐门,大伙还是惊叹了。
到底是被称为“远东第一乐府”的地方,比一般楼房要高阔的三层建筑,镶着一座层层收缩的四节圆形玻璃银光塔,闪闪烁烁地转着,衬得这百乐门真像天仙乐府一般。夜幕下,还能看清百乐门顶部加的旗杆,高高地耸立向空中。
面对着静安寺的正面上做出大大的洋文名——PARAMOUNT。
真滑稽!
上海海纳百川,什么滑稽画面都有,譬如这“远东第一乐府”对着江南著名的千年古刹。那静安寺也不得不选择大隐隐于市了。
原来百乐门的二楼才是舞厅,由皇宫似的阶梯绵延上去,当然也可以选择坐电梯。
江太中从电梯门内出现,迎接他们。
“还得等一阵子,我们袁经理现在正待客。”
说着众人就听到一阵嘻笑。
归云就这样看到雁飞,她的白旗袍裙衩开到近大腿处,身边还有位穿火艳火艳翻荷叶边洋装的女子。
雁飞还是盘辫子头,娴雅的中式古典。那红裙女子浪荡地披散绻绻的头发,头发给上了发胶,贴在她的脑后,更烘托出她明艳的五官。
这一白一红,真似红白两支梅,在百乐门圆转拱阔的大厅里,怒放着。
谁更有势力?
江太中忙不迭迎上去:“曼丽,阿囡,你们可让袁经理好等,晚饭吃过伐?”
雁飞和那位叫曼丽的红衣女子勾着肩走到电梯口,雁飞照例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不理会归云的。归凤有些疑惑,看了归云一眼,归云走了开去,看起大厅中央的西式落地灯。
“那两个大户头可又来了呢!非得两位出马不可。”江太中体贴地摁下电梯。
那曼丽一手撑着墙,摸摸发际:“吆,今儿可又有什么贵客让咱们红白牡丹一块儿去招待?”
雁飞只笑,并不开口。
却原来她和雁飞在舞场的绰号叫红白牡丹。
电梯门开,两支花被江太中送了进去。
雁飞转身的片刻,目光似乎是转到了归云的身上,只那么一小会,她又转头和身边的曼丽说笑起来。
“她不是小雁吗?怎么不认识你?”归凤小声问归云。
归云幽幽道:“这样的她,跟这样的我,的确是互相不认识的。”
归凤听不懂,归云却是懂得的。
这样的场合,雁飞在保全她的名声,让她清白身份不被自己染了。归云懂,所以心里更痛。
江太中道:“我还得去伺候这两位姑奶奶帮袁经理搞定那宗客,好等一阵了。你们还是先去舞厅耍耍吧!”
杜班主本能要拒绝,但想着今天的目的,只好答应了,带归云归凤随江太中上楼。
百乐门的内里更有千秋,他们走进二楼的舞池,一片流光溢彩。
男男女女,勾肩搭背,摩肩接踵,踩着能摇晃的钢板地板,和四周暗黄黄灯,那里的每个人都沉醉不知归路。
卓阳说的痛心的歌舞升平,应该是如此吧!归云想着,然后,就看到了卓阳的侧影。
吓了一跳,以为幻觉,再一定睛,真是卓阳,穿黑西服,身姿笔挺。
这个人,真是老穿一身黑。
他站在舞池另一边的一角。
卓阳的目光也在第一时间捕捉到她,先拧了一下眉,望望他们,就从侧面要挤过来。
归云看一眼正听江太中胡吹的杜班主没有注意到自己,便给归凤使了一个眼色,示意自己要走开。
她向他走去。
他走路已经不带瘸拐,可见恢复的不错。一颗心放下来。
两人终至走到一起。
“我来找人。”她当下就说,怕他误会似的。
“我的腿已经没事了。”他不接她的话,让她知道他没有想歪。
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对着对方傻傻又礼貌地笑。
她看到他藏在西服里的相机:“实习摄影又要做报道?”
他点头:“主题是歌舞升平上海滩。”
她想起那天他的话。
他们唱戏,也是给这歌舞升平多添几支歌。又不高兴了,眼色一黯。
卓阳摸不着头脑,姑娘又变了脸,于是愈发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
有人疾走过来,撞歪了归云,卓阳伸手扶她。
撞归云的是那位红牡丹曼丽小姐,身后跟着一个一脑门汗的憨厚中年人。
“娘个冬菜,我陈曼丽向来不转日本人的台子,你再和我多啰唆也没用。”陈曼丽也有尖声锐语。
中年人讲:“曼丽小姐,现在世道不好,你不要挑三拣四让人下不来台,不趁年轻抓一片好土,难道要枯死在百乐门的花岗岩上?”看着憨厚的人,竟是这样说。
卓阳把归云拉到一边来。
陈曼丽冷笑,手臂横到胸前:“即便枯死在百乐门的花岗岩上,也不让小日本便宜了皮肉去。”眼睛一睨,见身边几个围观的舞客中正有老相好的坐在一边,就一屁股坐到人大腿上,道,“何少爷,侬讲是不是?”
平白受了艳福的舞客心花怒放:“曼丽小姐说得还有不对的吗?中国美女当然不招待日本人。”
中年人不得法,恨恨地瞪了她两眼,破了憨厚相。眼睛再一转,笑:“你不识时务,可有人识时务。”
陈曼丽也妙目一扫,冷笑几下,恨恨道:“真没想到那小娼妇好起了东洋口味!”
卓阳轻声对归云说:“这位舞小姐真让我刮目相看。”
归云只跟着陈曼丽和中年的眼神转过去看。雁飞正站在回马廊隐暗的一处,她的对面站着两个人。
一个是矮个子,秃顶,留着一字胡。另一个是高个子,正俯身对雁飞说话。两人竟都面熟。
只雁飞的眼神又开始飘忽,不知有没听那人的说话。
归云皱着眉头望,想这两人不要就是曼丽不愿接待的日本人吧!
忽然杜班主就越过雁飞身边,往回马廊的深处疾步走去,拍了一个人的肩膀一下。那人一侧头,竟然是展风。
展风乍一见杜班主的面,三魂丢了六魄,惊惧交加。
归云见杜班主渐渐虎起的脸,情知不好,匆匆和卓阳说:“我有事先走了。”
卓阳尚未反应过来,“喂”两下,归云并不回头,只往展风和杜班主的方向一路去,要去救场一样。看她走向那一老一少,匆匆和老的说了几句话,又拉了拉少的袖子一下,接着两人便跟着老的走出了舞池。
那么匆匆的,还什么话都没有说过。
他是微微遗憾的。
杜班主却几乎是暴怒的,他没想到去重庆的儿子会出现在这样的地方。气得他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家中正水深火热,本该干正经事的儿子却在烟花地。定是被儿子蒙骗了,这让他急怒攻心:“你——”又碍于场合,不便发作,只好强忍,“回家和你计较!”
展风低着头,暗自琢磨该怎么交代抑或如何隐瞒。他不作声,一来怕父亲,二来确也知现下并不适合辩解。
归凤跟了出来,见到展风,又惊又喜:“展风,你?”见了归云的眼色,就先汇报正经事:“江先生说袁经理现下没空,改约我们下次来!”
杜班主因现下有着斥责儿子的头等大事,无心去在乎,便道:“也罢,我们先回家!”狠狠瞪展风一眼,“还丢人现世?快给我滚回去!”说完领头走了出去。
谁知展风站在原地并不动,归凤拽了拽他的衣袖:“你怎么了?快别这样。”
归云也道:“这时候不能让你爹下不来台,一切回家再说。”
他才挪挪步子,转头往舞池里头望一望。见到那在舞池里婀娜着的一条白影,在这暗无天日的舞池子中央,还是那样醒目。
他是忍不住来看看这个地方,这个他认为让雁飞开出花儿来的地方。
雁飞也看到了他,就朝他使了眼色,想他是明白的。
她也要他回去。
展风忽而发觉隔着那层层的凌乱的光,他离她那么远,顿生懊恼,紧步跟着自己的父亲出去。
归凤也看到了雁飞,一下愣住了。她是没有想到会看到她向展风使了眼色。
展风自小到大,除了她和归云,并没有其他亲近的女孩。而此时这位雁飞小姐的一个眼神,就让他乖乖走了。
她心中没有来由地震一下,一出神,展风已跑得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