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说文学作品中的载道,哪怕是最虚无主义的、最超脱的东西,都是建立在人生的沧桑经验之上的,是对人类沧桑经验的一种肯定,是对那些表面的东西、肤浅的东西、狭隘的东西,亦即所谓浅层次的东西的一种超脱。它让人明白,人生当中原来可以有这么多悲欢离合,可以有这么多升降浮沉,可以有这么多前因后果。这样你在现实中碰到一点鼻子底下的小事,就根本不会把它放在心上,就能做到“无”了,能做到无就是超越,就是知命。人不可能每件事都计较,每个人都计较,每一分钟都计较,只有在有所不闻、有所不问、有所不知、有所不为的情况下人才可能有所知、有所问、有所闻、有所为。我想,大家看小说,会得到我们称之为“载道”的一种东西。
求仁小说不管写成什么样,哪怕写得很残酷、很黑暗,但是我们总希望在里面看到作家的一颗仁者的心,一种对人类同情、理解、良善的愿望。很多写旧社会悲苦的作品,但读后都会让人感觉到作家有一颗求仁之心、仁者之心。鲁迅是一个非常尖锐的人,他的很多作品看上去是非常无情的,有些批评是严酷的,甚至是苛刻的,但鲁迅在写到劳动人民的时候,他永远有一颗同情心。他写到那些不幸的知识分子的时候,也仍然有一颗同情心。不管是看《故乡》里的闰土也好,还是看《药》里夏瑜和他的家庭,甚至于看阿Q,你总觉得在那么多嘲笑后面,仍然有一颗仁者之心。因为他写了阿Q那种物质和精神上的绝对匮乏所造成的这样可悲的处境,至于他写到孔乙己,写到魏连、子君、涓生这些不同时期老式和新式知识分子的悲剧时,更有一颗同情之心。
和求仁有关的或是非常接近的一个词,我很喜欢的一个词就是悲悯之心。因为人生确实并不顺利,人生有许多痛苦,有许多失败,有许多挫折,有许多困惑。那么作家写的这些作品,并不能够保证人们看完后心想事成、万事如意。因为万事常常不一定如意,或者不大可能都如意,心想也可能事成也可能事不成,所以有时候虽然是在小说里谈一些贩夫走卒之流的故事,但里面隐含着悲悯之心。比如《今古奇观》中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看完后总觉得难以释然。当然不同的人看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也许会有不同的遗憾,要是一个财迷看完后最痛苦的是“那个箱子要是分给我一点,也比扔到江水里面好嘛”,或者最好考证一下,那个箱子掉在什么地方,能不能去打捞一下。但是更可悲的,是杜十娘本身的命运,她一个风尘女子,还希望得到真情,这个愿望实际上是实现不了的。关于悲悯之心,在《悲惨世界》那个主人公冉?阿让身上,悲悯简直是得到了理想化的表现,感到冉?阿让简直就是天使,就是佛,就是“我不入地狱谁人地狱”,就是拯救所有人的灵魂,所以叫《悲惨世界》,这个小说题目的本身就充满了悲悯。
也有把求仁的可能性变成了小说中的自我忏悔的,这种忏悔性的小说也非常多,最著名的例子就是托尔斯泰的《复活》。作品中描写聂赫留道夫公爵的忏悔,一个出身很高贵,自以为很文明,自以为很绅士的这么一个人,当他回想往事,反思自己年轻时的所做所为,发现了自己身上那么多自私的东西、卑劣的东西、不负责任的东西。托尔斯泰在另外一个小说《安娜?卡列尼娜》里,对安娜?卡列尼娜可以说是用悲悯的眼光来写,而他对列文呢,则是用忏悔的眼光来写。在小说进入了忏悔的阶段时,就一下子获得了一个非常大的严肃性。一般地说我并不主张一切小说搞得非常严肃,因为人们每天的生活就够严肃的了,再看几本内容很严肃的小说,这够呛。但是我们不能否认有一些小说里确实有作者的血泪忏悔,有作者的血泪反省,而且我非常尊重这样的作者、这样的作品。我归纳到求仁这个大题目底下的,还有小说中表现的英雄主义和人道主义,这在古今中外都有,都是为了树立一种道德的理想,把道德的理想变成一个活生生的人。看《精忠岳传》,或者是《说岳全传》,也是树立一个爱国的、忠君的、几乎是无可挑剔的、完美无缺的英雄形象。人道主义呢,那就更多了。十九世纪的现实主义作家几乎都在自己的作品里头拼命地表达同情不幸的“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的情愫。这是属于第二个方面,就是求仁的方面。
批判小说的批判功能也是非常明显的,特别是在十九世纪后期,一批所谓批判现实主义的作家,他们和古典主义不一样,古典主义侧重于传奇,侧重于英雄故事。到了批判现实主义时期,他们注视着社会生活,他们剖析了社会生活中那么多的不义,那么多的不仁,那么多的不公正。不管是巴尔扎克、托尔斯泰,还是狄更斯,还有很多,俄国的更多了,他们都在自己的作品当中揭露了社会的许多问题,也揭露了人性上的许多问题。和批判有关系的,但是没有批判那么深刻的,比如说我们中国也有过所谓黑幕小说,像《官场现形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现在也不能说这种小说已经绝种,就是有一种类似的揭示的快感,好像让你知道,或者是生活,或者是某一件事,某一个群体,这里头有多少黑幕。但是这种单纯的黑幕小说,它的文学成就是有限的,因为它缺少一种更深刻的分析,也缺少我前边说的那种仁者之心。
益智小说还追求益智,就是增加你各个方面的知识。这方面的作用也是不可少的,虽然有些不大靠得住。
对魏、蜀、吴三国的历史,包括我在内,我们是从哪儿知道的呢?非常抱歉,我们是从《三国演义》这部小说里知道的,尽管这部小说里有许多和史实不完全符合的地方,可是我知道了史实之后反倒觉得非常遗憾。比如历史学家说周瑜并不是那么年轻,也不是那么爱生气,因为你在京剧舞台上,在《三国演义》里(京剧舞台其实也是按《三国演义》来描写)诸葛亮是一个足智多谋、留着长须、身上穿着八卦服,学问很大、智慧很高的人。周瑜是戴着翎毛、很帅很漂亮,但又很好胜、火气很大的人。但史学家说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说周瑜的年龄比诸葛亮还大;根据历史上的考证,周瑜也不是气死的,也不是活得那么短命。我知道了这个情况以后,小说的力量让我不愿意面对真实,觉得很遗憾,觉得好多的故事都没有了!有时候我们也知道一些具体的小说素材是怎么来的,这个作家也承认故事是根据谁的故事来的,但好事者是非常多的,他就愿意想办法去考证。比如说一个爱情故事,这男的是谁呀?那男的是老赵。那这女的是谁呀?这女的是小丁。你一考证就玩儿完。本来小说里写的小丁是非常美丽、非常漂亮的人,但你看到她的时候她已经58岁了。你一考证,哎哟,她值得这么失魂落魄吗?所以说小说给你很多知识,充实了你生活的经验。因为每个人现实生活的可能性是非常受限制的,而文学的可能性是不受限制的。你可以读希腊的古典神话,可以读荷马的史诗,可以读欧洲的、美洲的、航海的、探险的、沙漠的,一直到侦探的、警匪的……各种作品都可以读。
还有人们不希望各种经验都有,比如被抢劫的经验,不希望有;天灾人祸的经验,不希望有;战争的经验也不是好事,原子弹轰炸的经验你也不希望有。但人们不希望有又希望知道,又求这个“知”,那怎么办呢?那就读小说呗,小说在这方面起一个益智的作用。
游戏这一点非常地重要。刚才我讲了小说那么多重要的作用,又载道又求仁,又批判又益智,但是最后我说,要游戏!因为小说不是以教科书的形式、以教科书的性质来让人受教育。当然你们文科有些书必读是为了得分,那另外再说。对多数人来说,从小说里头得到一种娱乐,得到一种趣味,得到一种轻松。邓小平同志就讲过,他说我有时候也看小说,我要换换脑筋啊。我想他说的换换脑筋,就是他整天忙于国家大事、党的大事,还有国际的大事,他换换脑筋就是轻松一下。所以连邓小平同志也承认,读小说有所谓“换脑筋”的作用,有休息的作用。
小说的游戏作用是被很多东西所决定的,它很有吸引力,可以转移你的注意力,即使它非常地严肃,题材非常地重大,但是它毕竟都是纸上谈兵,没有现实的危险。哪怕你看《忏悔》,看得心里头非常感动,甚至于流了眼泪,但这毕竟不是那个“双规”的忏悔啊,它不具有“双规”的威胁呀!你是舒舒服服地流泪的呀!还有叙述本身可以成为游戏,文字本身也可以成为游戏。自从人学会了语言、学会了文字以后,除了表达的功能外,如用语言来请求,用语言来说服别人,或者用语言来威吓、恫吓别人,语言还有一个功能,那就是游戏!语言本身是很好的游戏,有绕口令,如“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什么的,这本身就是一个游戏。还有一些纯粹的文字游戏,它也有一种游戏的作用,能够使你变得轻松,能够使人通过非常美好的描写、非常深情的描写,起到一种间离的作用、间隔的作用。比如说李商隐,李商隐的很多诗是非常颓废的,如“春心莫共花正发,一寸相思一寸灰”,“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但是通过这种绝美的描写,使他的爱情和仕途上的悲哀,与文字表达之间产生了一个距离,变成了一个咬文嚼字——要有对偶,要有平仄的和谐;字还要用得非常地准确、非常地古雅,这又变成了一种对文字的推敲。我相信一个人到了这个时候,反倒得到了一种解脱。所以说小说游戏的作用也是非常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