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王蒙说—艺文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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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雨在义山(2)

美是一种表达的过程。一种刻骨铭心的对于细雨冷雨暮雨夜雨的飘飘摇摇、迷迷离离、寥寥落落的体验,是无法赤裸裸地原封不动地表达出来的。体验需要表达,所以才写诗,哪怕写出诗来秘而不宣,仍然是表达给自己。就是说,即使是自言自语也仍然是表达,是用语言符号来表达。写诗的过程也是一种自我审视的过程,为了审视必须提供审视的对象,为了形成这样的对象必须有所表达。诗是这样的表达,诗的形象诗的意境诗的象征便是这样的表达的寄托。在雨成为这样的诗情的寄托的时候,雨也就更加诗化了。这就是说,雨的对象因为诗人的诗化表达而成为了美的对象,诗心诗作将美的特质赋予了雨。《夜雨寄北》之所以脍炙人口,就在于诗人的乡情寄托在“巴山夜雨”上。未有归期而思归,“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巴山夜雨是实有的,实有的巴山夜雨与虚的未有的归期联系在一起,又与未来的或有的实的共剪西窗烛联系起来,成为或有的实的共剪中的虚的回忆;现时的巴山夜雨,成为未来时的共剪烛中的过去时的回忆。这样的一唱三叹一波三折的表达,当然极大地美化了思乡的“一般性”愁绪。

“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咏雨的此联,完全可以与“红楼隔雨”句比美。这里,作者的寂寞、飘泊、寥落的身世感不仅寄托在雨上,尤其寄托在圣女像上。这里,雨是梦的,风是灵的,自然的雨风被赋予了超自然的神灵与心灵的品格。按道理,雨是不大可能飘的,除非雨下得很小很小,又有一阵阵的风,吹得雨丝飘来飘去。但风也很小,尽日也吹不起一面旗子来。东风无力,细雨飘飘,这超自然的神灵与心灵的力量又是何等的柔弱,何等的无济于事,最终只能无可奈何罢了!而这是“无可奈何”之美!晏殊的名句不正是“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吗?

这些诗句当然不无颓唐,但是诗人的颓唐毕竟与例如酒鬼的颓唐不同,诗艺为哪怕是颓唐的情绪寻找寄托、结构、语言、音韵。制造——或者说是创造情感的节制或者铺陈、寄托的高雅或者亲切,意境的深远或者明白,语言的准确或者弹性,这一切都是美的历程,审美的过程。“一春梦雨”与“尽日灵风”的对偶是美的,但已经不是一种原生的情绪本身的美而是表达的结构与形象的美。“常飘瓦”与“未满旗”的既柔弱又执着的动态是美的,这既是体验的美也是炼字炼句的美。珠箔飘灯,梦雨飘瓦,李商隐用这个飘字的时候是充满情感、充满对自己的“羁泊”的身世的慨叹的。因而绝无李白的“霓裳曳广带,飘拂升天行”(《古风五十九首?第十九》)或“一朝去金马,飘落成飞蓬”(《东武吟》)中的“飘”字的洒脱与力度。而二李的飘都是美的,因为它们都经过了诗人的编织与创造。至于“留得枯荷听雨声”(《宿骆氏亭怀崔雍崔衮》)这一名句之美雅,全在于寄托角度即表达角度的独具风雅,“相思迢递隔重城”(同上诗)的辗转,表现为夜来听遍雨打枯荷的声响,而诗人用留荷听雨的风雅掩盖了却也从而婉转地表达了相思迢递、夜不能寐的忧伤。

那么,最后,我们可以说美是一种形式了。当李商隐把雨情情雨以至他的一切感受情志表现为格律严格的韵文,表现为用词绮丽而又典雅、深挚而又蕴藉、工整而又贴切的语言——文字的时候,美的境界完成了。这里,孔夫子时代已经奠定的中国式的“乐而不淫,怨而不怒,哀而不伤”的诗艺、诗美、诗教确实是一种理想的力量、美善的力量、健康的因素。寻找形式的过程,特别是李商隐寻找他的精致幽深、讲究诗的形式的过程,吟哦的过程,炼字炼句炼意(这三者也是不可分的)的过程,修改的过程,也是一个审美的过程,调节的过程,安慰和欣悦的过程,说得夸张而又入时一点,这几乎是一个心理治疗的过程。不论情绪多么消沉,把消极的情绪诗化的努力仍然是有为的与带有积极因素的艺术实践。不论自叹身世多么畸零,诗的形式(例如七律的种种讲究)的完整与和谐却似乎哪怕是虚拟地实践了诗人对完整与和谐的生命、人生、生活的向往。李商隐的诗特别是抒情诗常常是忧伤的,但读他的诗获得的绝对不仅仅是消沉和颓唐的丧气,在读者为他的忧伤而喟然叹息的同时,你不能不同时感到一种钦佩、赞赏、欣悦乃至兴奋,你会不无惊喜地发现,即使是畸零不幸的身世,也能带来那么深幽的美的体验,带来那么感人的诗情诗心诗作,带来那令人激动的读者与诗人的温馨的心灵交会。诗是巨大的补偿,义山的未尽之才,在诗里其实是尽了——他还有许多或者更多比较不是那么十分出色的诗,他的真正堪称精彩的诗,窃以为不超过百首,只占六分之一。能不能说明义山吟诗略尽才呢?他的未酬之志,在诗里其实已经酬了,至今他还牵动着中外许多读者的心!他的未竟之业,在诗里其实已经完成了,又有几个诗人能具有堪与义山相比的艺术事业的辉煌呢?

笔者曾经有一个讲法:真正的艺术(有时还包括学术)是具备一种“免疫力”的,它带来忧愁也带来慰安与超脱,它带来热烈也带来清明与矜持,它带来冷峻也带来宽解与慈和,它带来牢骚也带来微笑,带来悲苦也带来信念,带来热闹也带来孤独,带来柔弱也带来坚韧,带来误解、歪曲、诽谤也带来永远的关注与共鸣,有诗应去病,得韵自怡神!也许李商隐的感情与意志是柔弱的,但当这些柔弱化为千锤百炼的诗篇以后,这些诗便是很强很强的了——套用斯大林时代一首苏联歌曲的歌词,叫做(这些诗)“在火里不会燃烧,在水里也不会下沉”!

最后,让我们从比较义山的“雨诗”与其他诗人的“雨诗”(词)出发,探讨一下李商隐的性格和他的身世的性格根源吧。杜甫有句“文章憎命达”(《天末怀李白》),义山有句“古来才命两相妨”(《有感》),其实综观义山一生,并未遇到类似屈原、司马迁、李白、杜甫、韩愈、柳宗元乃至王安石、苏轼那样的政治挫折、政治危难、政治险情,除了在派别斗争中他的某些行为“表现”为时尚所不容以外,他没有获过罪、入过狱、遭过正式贬谪,但他的诗文要比上述诸人哀婉消沉得多。尽管他的咏史诗表达了许多清醒的见解,表明他不无政治判断力、政治智慧,但他显然缺少政治家的意志与决心,尤其缺少封建政治家的认同精神。他既未能对时代、对朝廷、对皇帝、对同僚、对社会各阶层与广大百姓认同,又不能像道家或儒家的另一面那样与天地、与自然、与宇宙万物认同。杜甫的“好雨知时节”,是站在被滋润的万物万生的立场上写的,其心甚“仁”,因而“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他对雨充满希望,对明日的“晓看”充满希望,他替万物承载了“春夜喜雨”的湿润与重量,他代万物立言。李商隐咏雨之作中有“雨气燕先觉,叶荫蝉遽知”(《送丰都李尉》)句,体会了一下燕、蝉、身外的生命的感受,“先觉”“遽知”则仍然是且疑且惊,无定无力;“先觉”固然觉了,仍然吉凶难卜,更不知“先”以后的事会发生些什么。“遽知”叶荫则更含有一种夏将尽晴日将尽的怵目惊心的颤抖。“隔树澌澌雨,通池点点荷”句也不算悲凉,但是这里的树与荷对于雨来说,是不相通的,它们之间的相互关系是陌生的、漠然的。“留得枯荷听雨声”亦如是,“枯荷”与“雨声”之间的关系仍然是被动的,无相求相知相悦之情的,这就与锦官城里的红花对喜雨的欣然迎接与接受全然不同了。这些句子,在李商隐的咏雨之作中还是比较明快的,其他,就更加顾影自怜,心事重重了:义山多寂寞,浑若不胜雨!“秋应为黄叶,雨不厌青苔……杂情堪底寄,唯有冷于灰”(《寄裴衡》),秋、黄叶、青苔与雨浑然一个凄凄迷迷的世界,这世界似乎只余一个“冷于灰”的诗人了。

韩昌黎诗云:“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虽是小雨,视野开阔,感受和悦,春好处虽言绝胜,烟柳皇都未必不佳。诗人对世界对节季换转的眷眷之意溢于言表,空间时间,都牵连着韩愈的济世之心,诗人是用自己的眼睛、自己的心灵来表现为之喜悦的春雨中的世界的。李义山则不同,“花时随酒远,雨后背窗休”(《灯》),雨与随雨而来的时令迁移的暗示引发的是一种渐远渐休的失落感。“帷飘白玉堂,簟卷碧牙床,楚女当时意,萧萧发采凉”中的细雨,本身就显得有些孤独与寂寞,雨自细自飘自卷自凉,与世界不得交流。“一春梦雨常飘瓦”,雨飘于瓦,本为陌路;蝉鸣原与树相通,而“一树碧无情”——美丽的“一树碧”都是无情的,何况比碧树更晦暗也更无生意的瓦片。陌路相逢,终难依靠,飘曳而过,雨自萧条,瓦自沉寂而已。“红楼隔雨”“珠箔飘灯”,以我望雨,雨中我归,从我到雨,从雨到我,李义山的许多诗不管用多少典故、多少迷人的境象,最终仍然是从我到我,以我写我,雨也罢,瑟也罢,蝴蝶也罢,终归是我的凄迷婉转、自恋自怜之情的寄托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