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王蒙说—艺文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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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雨在义山(3)

让我们再举一些其他人写雨的诗词的例子。李后主词“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自是名句,“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离情别恨,贯通如注,不像义山诗作那样曲绕麻烦。“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愁也愁得晓畅,悲也悲得痛快,天上人间,无限江山,春已去也,“别时容易”(而不是“相见时难别亦难”),再见了,过往的美好时代!李后主即使是面对现实的萧瑟,也还能从怀旧的回忆中得到某些感情的缓解与排揎——他梦里还能“一晌贪欢”呢!李商隐能吗?“梦为远别啼难唤”,“独背寒灯枕手眠”!梦里也没有欢乐的回忆呀。

再看一首作者常常与义山并提、艺术风格上有某些接近之处的温庭筠《咸阳值雨》。诗曰:“咸阳桥上雨如悬,万点空蒙隔钓船,还似洞庭春水色,晓云将入岳阳天。”视野阔大,联想纵横,吞吐自如,远远不像义山那样执着凄迷。温庭筠词中有“海棠花谢也,雨霏霏”句,丽句却无多少可咀嚼处,相形之下,和义山诗境之层次深叠也!

王驾《雨晴》诗曰:“雨前初见花间蕊,雨后全无叶底花,蜂蝶纷纷过墙去,却疑春色在别家。”构思别致,清新明丽,花事有始终,蜂蝶迁移,不无逝者如斯之叹,万物静观,倏忽消长,应生超然自得之怡。“却疑”云云,从高处看,是一种宽容的可以理解的幽默;从“蜂蝶”本身来想,毕竟希望在人间,有几分浪漫的“非消极”了。李商隐的《回中牡丹为雨所败》,题材相近,其一曰:“……舞蝶殷勤收落蕊,佳人惆怅卧遥帷。章台街里芳菲伴,且问宫腰损几枝。”其二曰:“浪笑榴花不及春,先期零落更愁人。玉盘迸泪伤心数,锦瑟惊弦破梦频。万里重阴非旧圃,一年生意属流尘。前溪舞罢君回顾,并觉今朝粉态新。”仍然是寄托身世的感慨,蕴藉含蓄,层次深遥,“惆怅”“伤心”,不但牡丹先期“零落”,“章台芳菲”即“章台柳”的命运亦是风雨飘摇,委实寥落已极。但又自我欣赏,自我咀嚼,虽“惊”“破”“属流尘”“落蕊”而“粉态”犹“新”,自恋未曾稍褪。

至于苏轼写雨,不论是“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欲将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饮湖上初晴后雨》),还是“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落净无泥。萧萧暮雨子规啼。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都把雨作为大自然的一种净化的、涤洗俗杂的因子来写。后面那首《浣溪沙》写的是“萧萧暮雨”,写了“人生无再少”之叹(虽然用了“休将”“谁道”的否定语气),却有几分豁达。而这种豁达,来自苏轼对“天”、对大自然的认同。李白诗中亦不乏这种认同,如他对于“五岳”“名山”的向往。而李商隐却做不到这种认同,“碧云东去雨云西,苑路高高驿路低”(《雨中长乐水馆送赵十五滂不及》),碧云和雨云、苑路与驿路、东西高低是相互疏离的。这还是一首比较愉快的诗,乃至有的注者以为诗含戏谑。其他众多的诗里,如前所述,雨带来的是更加无端无解的忧伤情愫了。

当然也有一些唐代诗人写雨的情调与义山相近。如韦应物的《赋得暮雨送李曹》:“楚江微雨里,建业暮钟时。漠漠帆来重,冥冥鸟去迟。海门深不见,浦树远含滋。相送情无限,沾襟比散丝。”又是微雨,又是暮雨,又是漠漠,又是冥冥,又是鸟去迟,又是深不见,语言、迷离氛围,像义山了;而“相送情无限”句,直言情无限,有友谊的温暖了,有感情的直露了;“沾襟比散丝”再凿实一步,结果冥冥漠漠的氛围衬托的是明确无误的离情友谊。而李义山送行诗的结句“秋水绿芜终尽分,夫君太聘锦障泥”的感情色彩则含而不露得多,失落感要更加弥漫得多。

更近义山雨诗的是谭用之的《夜宿湘江遇雨》:“湘上阴云锁梦魂,江边深夜舞刘琨。秋风万里芙蓉国,暮雨千家薜荔村。乡思不堪悲橘柚,旅游谁肯重王孙?渔人相见不相问,长笛一声归岛门。”湘江遇雨,锁梦,暮雨,乡思,橘柚与王孙之叹特别是诗人的仕途困踬怀才不遇的不平之气,颇近义山,惟“江边深夜舞刘琨”的豪气为义山所少有。秋风万里,暮雨千家,芙蓉国,薜荔村联也比义山诗境开阔。结句“渔人相见不相识”,用渔人问屈原典,诗人的遭遇不如屈原,连相识相问的渔人都没有,语极悲怆。但紧接着一转而为潇洒豁达飘然之语:“长笛一声归岛门”,自我感觉良好地回到大自然中去了。相形之下,义山的“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则要更加压抑怨嗟得多。至于他写到潇湘雨的那首《七月二十八日夜……》,是古体,是梦境,当然难与谭用之此诗比较,结尾两句“觉来正是平阶雨,独背寒灯枕手眠”,更显寥落怅惘。唐人诗古体、七律、五律即较有篇幅的诗篇,往往在写罢困厄牢骚之后于结尾处书豁达排解之语,给自己的情感以出路。李白的《行路难》写罢“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的“行路难”之后,结尾却是“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杜甫的《不见》,写过李白的“佯狂真可哀”“世人皆欲杀”以后,结束于“匡山读书处,头白好归来”(当然,杜甫诗中有大量结尾是沉重的)。白居易的一首非常沉郁的诗《……望月有感,聊书所怀》:“时难年荒世业空,弟兄羁旅各西东。田园寥落干戈后,骨肉流离道路中。吊影分为千里雁,辞根散作九秋蓬。”写到这里,可谓步步紧逼,沉重得要塌下来、压下来了,结尾两句却是“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虽然不得相聚,却能通过明月而互相交流,“一夜乡心五处同”,于无可奈何之中得到了与明月认同并使乡心互相认同的安慰。而义山呢,常常在怅惘寥落无限之后,于结尾两句再下血泪辣手,再给人的心灵以惨痛的一击。“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或者是余音袅袅,使有限的伤感弥漫于无限的时空,如“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锦瑟》)与“玉郎会此通仙籍,忆向天阶问紫芝”(《重过圣女祠》),寓悲凉于无迹无形。

从以上的比较分析不难看出,作为一个诗人,李商隐常常深入地钻进自己的内心世界,对于自己的身世与情感的“寥落”“惆怅”境况十分敏感,又十分沉溺于去咀嚼体味自己的“无端”的“寥落”与“惆怅”。他似乎有一种自恋的情结,有一种并非分明可触的难言之隐,使他生活在自我的忧伤心绪里,从而与天与人都呈现不同程度的疏离。他的“独自归”“独背寒灯”使他难于和外界相通,他的难于相通使他更加常常感到孤独。这样一种孤独感和陌生感使他对自己的境遇和不幸更加自怨自怜。自怨自怜的结果当然会使一个敏感、多情、聪明而又抑郁的诗人更加失群寡欢。他的诗中绝少畅快淋漓,哪怕是佯狂癫放。他很少洒脱超拔,哪怕是自欺自慰。他更少踌躇意满,哪怕是扮演一个求仁得仁的悲剧式的英雄。他经常好像什么都没有得到,甚至什么都无法再寄予期望。这样,大自然的细雨冷雨暮雨夜雨,就常常成为他的细密、执着、无端无了、无孔不入的温柔繁复而又迷离凄婉的忧伤的物化与外观了。

而他的才华、他的修养、他的钟情与他的节制,使他用自己的忧伤、自己的身世不如意,也用雨用瑟用蝴蝶柳枝用书信用梦境用金玉摆设又用各种动人的典故为自己构筑了一个城池叠嶂、路径曲折、形象缛丽、寄寓深遥的艺术世界。城池叠嶂而互相交通又互为阻隔,路径曲折而易于走失又突然获得,形象缛丽而信息充溢美不胜解,寄寓深遥而或指或非、体味无尽。可以想象这样一个精致而又独到、虽不阔大却是十分幽远的艺术世界将会怎样地吸引着诗人自身!诗人一生用了多少时间、多少情感智慧来构筑、来徘徊、来品味他的诗的艺术世界:这样一个世界的缔造者注定要成为它的沉醉者、漫游者、牺牲者,他又怎么样去过正常人的生活、仕宦的生活!这样的世界令当时乃至几千年来的读者咀嚼不已,留连不已,赏悦激动不已!这样一个诗的世界当是出色的、奇妙的。但这样的世界本身不是也可能成为李商隐与他的社会生活、仕途生涯的一个阻隔吗?如果说诗的艺术可以成为一种健康的因素调节的因素“免疫”的因素,那么,从世俗生活特别是仕宦生活的观点来看,那种深度的返视、那种精致的忧伤、那种曲奥的内心、那种讲究的典雅,这一切不也同时可能是一种疾患、一种纠缠、一种自我封闭乃至自我噬啮吗?

呜呼义山!你的性格成就了你的独特的诗风,使你成为一个着实吸引古今中外的读者的诗人,而你的作品的阅释的困难又带来了那么多歧义以及与歧义一样多或者更多的兴趣。同样,你的生平经历也招引了不同的解释与评价。你的生平就像你的诗一样,在顿挫、抑郁的外表下面包含着莫名的神秘。难道一切不幸就出自牛李党争,出自你娶了王茂元的女儿为妻从而“站错了队”了吗?这惟一的解释能那么充分和令人满意吗?似乎不难推测,李商隐的性格偏于软弱内向,缺少“男子汉”“大丈夫”的杀伐决断。他的咏史诗写得再好只能说明他尚有见地与热情罢了,这离社会对于一个济世的实行家的要求还差得很远很远。他能联合和依靠一切可以联合与依靠的力量去实现他的济世安邦的理想吗?他能分析形势、不失时机地做出必要的选择与表现吗?“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蝉》)的李商隐,当然也不会、不肯夤缘时会,见风使舵,左右逢源,更不可能与宦小们同流合污、蝇营狗苟。谈到他的身世的悲剧性,除了社会历史、派别斗争的原因以外,是否也可以从他的性格特点上找到一点根由呢?

199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