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王蒙说—艺文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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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通境与通情(1)

——也谈李商隐的六首《无题》七律

修辞上讲“通感”,哲学上讲“通理”——普遍规律,诗境上能不能讲“通境”、诗情上能不能讲“通情”呢?就是说,我们的诗人能不能创造一种这样的诗境,涵盖许多不同的心境,抒发这样一种诗情,与各种不同的感情相通呢?

让我们看看李商隐的六首七律——《无题》,谨按个人熟悉的程度,似乎也是这六首诗的普及程度为序,抄录如下: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

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

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

蜡照半笼金翡翠,麝薰微度绣芙蓉。

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

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

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重帏深处莫愁堂,卧后清宵细细长。

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

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凤尾香罗薄几重,碧文圆顶夜深缝。

扇裁月魄羞难掩,车走雷声语未通。

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

斑骓只系垂杨岸,何处西南任好风。

可以继古人而继续争论义山写这几首诗的动机,有(寄)托?无托?艳情?狎游?感遇?政治?悼亡?致令狐楚?可以遍引有关解释这首诗的资料并加论述,使资料上再添资料,使这解释成为一种学问。

更可以去思量一个问题:这些诗提供了什么样的语言语象典故,这些语言语象典故构筑了怎样的诗情诗境,这样的诗情诗境为何至少既可以解释为爱情又可以解释为政治?

从诗的文本开始,于是,从这六首七律《无题》中我们获得了一个又一个夜晚:“夜吟应觉月光寒”、“昨夜星辰昨夜风”、“卧后清宵细细长”、“月斜楼上五更钟”、“碧文圆顶夜深缝”、“曾是寂寥金烬暗”等等。

我们看到了夜晚的蜡烛:“蜡炬成灰泪始干”、“蜡照半笼金翡翠”、“分曹射覆蜡灯红”。看到了夜晚的星、月。有“星辰”“月斜”“月光寒”“月露”“月魄”等。得知了“梦”,“梦为远别啼难唤”、“神女生涯原是梦”等。

我们获得了一些典故、故事的引用,刘郎蓬山、贾氏窥帘、宓妃留枕、莫愁、斑骓、小姑、神女等皆有出处。这些典故多与女性有关,与爱情有关,与一种不成功的、被阻隔的、终未断绝的、朦朦胧胧的情感有关。

六首诗也提供了直写情感的句子,“晓镜但愁云鬓改”、“嗟余听鼓应官去”、“梦为远别啼难唤”、“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曾是寂寥金烬暗”、“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等。总的情绪是愁,是寂寥,是惆怅,是无益的即没有结果与呼应的相思。再比喻一下,就是“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的痛苦的执着与执着的痛苦了。

为什么痛苦?因为遥远和阻隔。“相见时难别亦难”、“来是空言去绝踪”、“更隔蓬山一万重”、“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重帏深处莫愁堂”、“车走雷声语未通”、“断无消息石榴红”……美好的东西被阻挡在遥远的地方了。

却又执着,又相信感情的穿透的力量,乃至获得了一种亲切感、相通感。“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无翼而有通,身体是不自由的,行动是不自由的,然而心灵的力量与情感的力量是可以穿透的。“昨夜星辰……”这一首《无题》是六首中最亲切的,除结尾两句“嗟余……”发嗟叹之情以外,通篇似乎是写十分美好的回忆。“蜡照半笼”、“麝薰微度”、“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都写出了这种情感的穿透的渗透的力量,锁也锁不住,深藏也可以汲出来。“贾氏”“宓妃”典亦是讲此。“斑骓只系垂杨岸,何处西南任好风”、“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希望仍存,春心未泯。虽然另一首诗说“更隔蓬山一万重”,总的情感仍然是“矛盾的统一”。这么,是“一万重”,阻而又隔,那么,是“无多路”、“心有灵犀一点通”嘛。“一点通”与“语未通”,“无多路”与“一万重”,“月光寒”与“春酒暖”,“金烬暗”与“石榴红”,“去绝踪”与“任好风”,乃至“菱枝弱”与“桂叶香”,这种远与近、隔与通、冷与暖的心情,互相矛盾而又互相统一在诗人的内心世界、诗艺世界里。

以上说的是诗人提供的材料。读义山诗,也许更有兴趣的是看看他没有提供的是什么。他写下了什么是重要的,他没有写下的就更重要。善哉海明威之比喻也,文学作品如冰山,三分之一露出来了,三分之二隐藏在海水的下面。那三分之二又是什么呢?

没有提供确定的主体与客体。如果是抒情,总要有“抒情主人公”,如果是赠答、送别、悼亡、相思、嘲谑……总要有诗的主体与诗的对象。但这些诗没有。“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是诗人的自思自叹?是诗人设想他所思念的一位女子的寂寞心绪,还是“晓镜”句写一位女子(“云鬓”嘛),“夜吟”句写诗人自己(“吟”当是吟诗喽)?同样,“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也是没有人称的。是写自己思念别人——我念她或他,还是她(他)在思念我?互相思念?一般性的,普泛的,人类性宇宙性的思念之情?也许写作动机缘起很明确具体,那不是我辈考证得出来的,反正写出来成了“无头公案”,也就成了“多头公案”了。

汉语是绝了,动词没有时、位的变化,光看动词看不出你我他来。真不知道这样的诗如译成动词有人称变化的语言当如何译?只写动词原型?而汉语汉诗惯于写无主语的句子,或有及物动词作谓语而没有宾语的句子,不独义山然,不独《无题》然。

没有提供具体的时间与空间。“东风无力百花残”,有时间了,“相见时难别亦难”却是超时空的概括。那么,东风无力,百花残落,究竟是具体的暮春时节景色还是仅仅是一个象征,一个虚拟的背景,表达“见难”与“别难”的无可奈何呢?

“飒飒东风细雨来”是具体的。“金蟾啮锁”、“玉虎牵丝”则只是比喻,没有具体的时间与空间的规定性。“贾氏窥帘”、“宓妃留枕”是用典,用典目的是以古喻今,而不是讲西晋或东汉的往事。“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又是超时空的普遍规律了。

“昨夜星辰昨夜风”有具体的时间,“画楼西畔桂堂东”有具体的空间,“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却又是超时空的概括。“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连同前面提到的“相见”句,“春蚕”“春心”“身无”“梦为”诸联,都是无时间无空间无主体无对象的艺术概括、哲理概括、比喻概括,而越是这种“四无”句子,越是普及和易于接受,脍炙人口,人们可以不懂这六首诗或某一首“整”诗,却没有人不懂这几句几联。

时间与空间,是世间万物存在的不可缺少的背景、条件与形式。什么东西才能打破时间与空间的具体性、规定性和不可混淆的性质呢?只有诗,诗心,诗人的精神活动以及常人的内心生活。“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相思、惆怅与清狂是没有时空界限的。对相见时之难与别之难的咀嚼是不受时空限制的。心有灵犀,就更不受限制。近十余年谈文学新潮什么的,或曰“打破时空界限”之类,其实,我们老祖宗压根儿就没让具体的现实的时空把自己囿住。

没有提供现实与非现实、叙事、用事、借喻、神话之间的区别。“相见时难”一诗概括的当然是人间事,“蓬山”“青鸟”一联,却带来了神话或梦幻的色彩。“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很写实的,“金蟾”“贾氏”二联一上,现实成就失落了。“昨夜星辰”篇相对来说写得最实最亲切,名句却是巧喻——“心有灵犀”也。“重帏深处莫愁堂,卧后清宵细细长”,“重帏深处”与“卧后清宵细细长”似乎都很现实,“莫愁堂”是怎么回事?写莫愁的故事?当然不是或至少不仅仅是。“来是空言去绝踪”是抽象的,“月斜楼上五更钟”又是写实的。“梦为”“书成”,又像实写又像借喻。“蜡照半笼金翡翠,麝薰微度绣芙蓉”,写实乎?借喻乎?前句写实——难以说“蜡照”句在比喻什么——后句借喻乎?抑或这两句写的都不是“实”,而只是诗人的心理活动——想象、追忆、幻境、梦境呢?

这样,新闻学里讲的几个W——何事(What)、何人(Who)、何时(When)、何地(Where)、为何(Why)——你在李商隐的这几首诗里是找不到至少是找不全找不清的。而注家诗家学者便遍索资料来解答这些“W”,以便用某人某事某时某地某因某果来解释这几首诗。这样,就势必以推测来代替推论,以想象代替证明,以对诗人生平境遇的考察代替对诗的客观内涵的把握(其实境遇和诗作关系未必是即时的与直线的),这又怎么能不聚讼纷纭、莫衷一是呢?

尤其重要的是,这些诗没有提供形象之间、诗句之间、诗联之间的连接、关系、逻辑与秩序。孤立地一句一句或两句两句地看,这些诗句并无难解之处,它们大多是具体的、形象的或平实的、确定的,“相见”“东风”“春蚕”“蜡炬”何难解之有?“昨夜”“画堂”“隔座”“分曹”何难解之有?“飒飒”“芙蓉”“梦为”“书被”何难解之有?即使用典用事,稍加注疏,也很好懂,问题是诗句特别是诗联之间,空隙很大、空白很大、跳跃很大,使你往往弄不清头两句、次两句、再两句与最后两句(即首联、颔联、颈联、尾联)之间的关系,并因而弄不清全诗的主旨,弄不清主题,甚至弄不清题材即不知所云。从颔联的“金蟾”到颈联的“贾氏”,从颔联的“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深处本无郎”到颈联的“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从“梦为”到“蜡照”,从“身无”到“隔座”,从“扇裁月魄羞难掩,车走雷声语未通”到“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最后从“春蚕”到“晓镜”,这六首诗的颔联与颈联的关系实在不易断定。逻辑推理关系吗?时间顺序关系吗?主从关系?递进关系?虚实关系?兴起关系?所指能指关系?堆砌(无贬义,指含意主旨相近的句子放在一起)排比关系?景情关系?人境关系?比喻关系?似乎都不完全说得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