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王蒙说—艺文味道
5837100000053

第53章 《白蛇传》与《巴黎圣母院》

可惜我不懂什么比较文学,要不然我一定比较一下《白蛇传》《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与《巴黎圣母院》。

《白蛇传》是戏,而且窃以为是最伟大的一出戏,正像《红楼梦》是中国的最伟大的长篇小说。之前有冯梦龙编的话本小说《警世通言》中的《白娘子永镇雷峰塔》,更早还有民间传说。《巴黎圣母院》是雨果的著名长篇小说,改编了电影,改编了芭蕾舞剧(不知道是否有歌剧)。《白蛇传》与《巴黎圣母院》二者都有实的背景,中国的是杭州啊、断桥啊、孤山啊、雷峰塔啊什么的,法国的则是实有的巴黎啊、塞纳河啊、大学区直到圣母院啊什么的。实的背景与离奇的(《白》是神奇、魔幻的)故事的反差,造成了极不凡的艺术效果。再一个强烈的反差,就是情意绵绵的爱情故事与腥风血雨的厮杀情节,结合得奇。二者都有个钟情、上当、终于被镇压的女子,白娘子与爱斯梅拉达,令读者为之欷歔不已乃至涕泪滂沱。二者都有个坏事的妖僧,法海与副主教甘果瓦。本来神甫、主教并不等于“僧”,看来《巴黎圣母院》的译者陈敬容也凑趣,把描写副主教甘果瓦杀人的那一章的标题译为《妖僧》。两个作品中都有一个不值得爱的、背叛了爱自己的姑娘的男子,许仙与弗比斯队长。这说明,“痴情女子负心汉”的模式,远远不只在中国才有地盘。最后还有一个人物值得比较,就是说两部作品中都有一个忠于女主人公、保护女主人公,至忠至诚至烈但终于没有成功的悲剧性的忠臣式人物,那就是小青与面貌丑陋的敲钟人伽西莫多。当然,伽西莫多是男人,自己也爱着爱斯梅拉达,而小青,绝大多数版本中是女子,这反映了东西方文化在处理性爱、友谊乃至忠诚的时候的观念差别。但值得注意的是,川剧中,小青本是男子,为侍候白娘子方便而幻化为女,一遇到杀伐武斗,小青又复原为男,这种东方式的灵活性、中国式的又祭灶王又堵灶王的嘴的狡黠与伽西莫多比较一下,甚至让人想起“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故事来。

把《白蛇传》的戏与《白娘子》的话本比较一下,也很有趣。除了戏里的许仙原在话本中称许宣,戏里增加了饮雄黄酒吓倒许仙(话本中是白蛇打破了雄黄罐),盗仙草救活许仙(死去活来的爱情,太棒了,《牡丹亭》也是如此),最后金山寺大战等戏剧化的情节外,最根本的区别在于,话本中实写了白娘子是妖物:“一阵风”,“卷出一道腥气”、“青天打一个霹雳”、“吊桶来粗大白蛇,两眼一似灯盏”、“大蛇张开血红大口,露出雪白齿,来咬先生”、“白鳞放出光来”。直到法海禅师痛斥“业蓄”,白娘子“复了原形,变了三尺一条白蛇”,种种将白娘子当做妖孽写的段落词语,贯穿全篇。开始是正不压邪,终于是邪不压正,叫做欲擒还纵。蛇妖化做美妇人,而且“春心荡漾”、“放出迷人声态,颠鸾倒凤,百媚千娇……”更是传说的“女人是祸水”的中国阳痿文人心态的观念表现,与把妲己写成狐狸精并无二致。不同的是,话本的题目不是“法海师神威捉妖”,也不是“许宣贪色险丧命”,甚至也不是“白蛇妖现形伏法”,而是“白娘子永镇雷峰塔”,这就有点意思了。“白娘子”三字一下子把她的“人”的性质肯定了,“永镇”云云可以说是带着遗憾的至少是客观的描述。这样,这篇话本就与包括《聊斋志异》中的《画皮》与《西游记》中的白骨精在内的众多的描写女妖女祸的文学作品显出了区别。当然,《聊斋志异》不乏正面描写“女狐”之可爱的作品,但这些作品中的妖(或蛇或狐)、人、佛(僧)的冲突,远远没有尖锐到《白娘子》的程度。

到了话本变成戏就渐渐把同情心置放于娘子一边了。蛇也罢,毕竟比和尚可爱。解放以后,爱憎更加分明了,白蛇青蛇成了正面人物,和尚成了反动派,而许仙是中间人物,合乎我们的政治模式。不知是不是受了阶级斗争理论的影响,解放后的各种剧种的《白蛇传》,无不是扬白(蛇)贬法(海)嘲许(仙)的。许仙愈来愈像一个动摇分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的典型了。可以看许仙而思陈独秀了。

《巴黎圣母院》的爱憎也是强烈分明的。埃及女郎与敲钟人是那等纯洁美善,妖僧与队长是那等可恶。《白》中,白、许、法是三种色彩,而在《巴》中,只有黑白分明的两种色彩。

《白》的三种色彩与处理的写意性留下了极大的空白与弹性。这是它比《巴黎圣母院》空灵和高明的地方。其实对白蛇许仙的故事还可以做不同的多种解释与戏剧处理。首先是象征式的,蛇是情爱特别是女子情爱的象征,柔软、缠绵、怨毒、寸断、执着,简直绝了,比狐更悲伤和绝望,更催人泪下,比西方喜欢比喻的鱼或玫瑰更有深度也更感人肺腑。

其次一种解释是怪圈式的。蛇要爱,但这种爱要伤人。人爱蛇,但又要拯救自己的生命与灵魂。人怕蛇,合情合理。(叫做又爱又怕!)佛(僧)要救人,就要与蛇斗争。人的尴尬处境两难处境就在于活活夹在蛇与佛之中,“蛇还是佛”,比哈姆雷特的“活着还是死亡”的问题还要煎熬人。由蛇、人、佛之争出现了生与死、战争与和平,呜呼,《白蛇传》太伟大了!

更可以做弗洛伊德式的解释。《巴黎圣母院》中,妖僧是爱美女的。问题是雨果写得太实太满,太淋漓尽致了,妖僧形象不可原谅地丑恶着。电影《巴黎圣母院》就稍好一些,使人感到了妖僧的生活和思想感情的沉重堪怜。其实,把妖僧对爱斯梅拉达的爱也完全可以写得更美——一种绝望的孤独的压抑的美,那样写说不定更慑魂夺魄。

而法海呢?如果法海也爱白娘子呢?明朝的中国人,可就不敢这么写了,也许连想也不敢、不会这么想!

反过来说,佛、人、蛇,不都是人的心理人的意识的幻化吗?白、许、法的厮杀,不正是反映了人们的内心中的暴风雨吗?外宇宙的各种层次,不正是内宇宙的写照吗?

我们同样不应该排斥道德化的处理:白蛇就是妖,法海就是佛,佛法无边,妖氛终扫。现代化的法海甚至可以指出,路遇便生爱心闹不好会传染艾滋病的,雄黄酒说不定能防治艾滋病啊!有何不可?《潘金莲》不是屡演不衰、杀嫂祭兄、掌声四起吗?当然为潘金莲翻案鸣不平也可以。老《潘金莲》的戏特别是杀嫂一场潘的做功,是不可不一直演下去的,即使演下去也不会妨碍“五四”运动号召的反封建的大业的。我就不信看老《潘金莲》的人笃定会反对妇女解放、婚姻自主。看戏不可太钻牛角尖,讨论黄河、长城、龙、八卦之属,也是如此。

最后说两个小闲话。学雷锋时我常常想起“雷峰”,这种汉字的谐音可真够叫人分心的。再有就是,一旦有机会,我真想写一部《白蛇传》题材的叙事长诗。至于短诗《断桥》,我已写过了。收在四川文艺出版社为我出的第一部诗集《旋转的秋千》里,欲购就从速吧。

198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