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王蒙说—艺文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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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雪》的联想(1)

如果说文学作品的内容正像它所反映的生活一样无比丰富和多样,如果说文学作品所提示的客观对象又往往是无间地浸透了、并体现着作家的思想和感情——他的内心世界,那么,面对着文学作品,也就像面对着真实的生活和活的人的心灵一样:我们需要运用全部的思维和心理活动的形式去把握它,需要综合、分析,也需要想象、追忆,需要热烈的激情,也需要冷静的探讨。只有这样,才能真正完整和深刻地感受与理解生活,也只有这样,才能真正完整和深刻地感受与理解作品。

但是,具体到互不相同的作品,由于它们反映的生活领域、生活样式千差万别又各有侧重,由于它们的作者的主观评价和感受是以多种多样的途径表现在作品中的,因此,阅读和欣赏某一篇特定的(特别是比较短小的)作品的时候,在运用我们的全部头脑和心灵的同时,又可以,甚至必须侧重于某种思维和心理活动的形式。有一些富有哲理性和政论性的作品,特别需要我们反复思索推敲;另一种类型的作品尤其需要我们运用想象和感觉的记忆去鲜明地再现作品所精雕细刻的风景画与风俗画;还有一些直接抒情的作品,读者如果不把自己的心灵交给它(当然这是指健康的好作品),就谈不到欣赏和理解;至于那些讽喻奇诡、微言大义之作,不仅需要一般地分析作者的原意主旨,甚至有时还需要一定的考证与推演。

这里将要谈到的,收在《野草》中的鲁迅的一篇短小隽永的散文诗——《雪》,就是颇有特点的。它表现的对象是普普通通的自然景物——雪,但在对这种自然景物的描写中,作家深藏的、独特的心境自然而然地流露了出来;而作家的心境,又是自然而然地、自觉或者不完全自觉地反映着他所看到、感到、经历着的,比他所描写的对象本身广阔得多、也有意义得多的生活。在阅读《雪》的时候,我们不满足于停止在对“雪”作为自然景物的感受上:“雪”就是雪嘛,何必还硬去分析什么主题思想?这样说我们是不能满足的,我们希望通过作家所描写的雪,接触更多、更深的东西,那即是广阔的生活和作家深邃的内心。但我们又不能同意那种简单的、刻板的、不科学也不艺术的煞风景的做法:把作品所描写的自然景物的雪,说成只是一种象征、一种比喻、一种符号,自信地指出北方的雪和南方的雪各自代表着什么——就像有人曾经热心地判明了同一作家的散文诗《秋夜》中,天空、枣树、小红花、瘦诗人、小青虫、星星、夜鸟,画着猩红的栀子的灯罩……各自代表着什么——如说,北方的雪代表北洋军阀的统治,南方的雪代表南方的革命军,南北的雪就代表着南北的政局。(这种说法和下面列举的“煞风景”的做法,虽不见于正式文字,却在一些文学系学生的讨论中相当流行,从后面的引证看来,也可知道它们并非凭空而生。)这表面上似乎抬高了《雪》的主题思想和政治意义,实际上,它离开《雪》的形象和思想是多么远啊,怎么能把一篇深刻的散文诗解释成一篇粗浅的寓言呢?

不满足于表面的感受,不同意简单化的判断,那么,怎样才能恰到好处地透过“雪”花的折光,去把握作品的更多更深的内容,去咀嚼更醇厚的滋味呢?我以为,这里需要提出的是:联想。

联想,从心理学的意义上说,是一种介于再造想象与创造想象之间的反映过程,是从某种表象重新结合为另一种表象。在文学欣赏(乃至创造)中,是思想从一个对象到另一个对象的过渡:前一个对象往往是具体的、比较简单明白的,或者是自然界的,后一个对象却往往是更有普遍意义的、比较复杂甚至不那么完全确定的、社会的。这正是一种特有的形象思维的方法,因为我们说的这二者之间并没有必然的、逻辑的、前提与结论之间的那种关系。但是,后者绝不是凭空出现的,前者向后者过渡绝不是随意的。在这种过渡中,前者必须具有引人深思的特征,而后者必须最大限度地运用前者的各个特征,重新加以结合,于是自然而然地、水到渠成地诞生了这一新的对象,这个对象还必须更好地体现原对象的诸个特征的实质,并深化、扩充和加强这些特征的意义。

《雪》这篇文字(类似的还有《秋夜》等),比较接近于我国古代所说的“兴”体,“兴者起也”(见《文心雕龙》卷八,比兴篇),用现在的话说,也就是联想。它生动地描写景物,然而它不是一般的风物画,不是“赋”,不那么直观、真实。它又不是寓言,不是“比”,不是那样自觉地用一种对象做手段去表达另一种对象或另一种抽象的思想。但它只有“兴”的前一半,某种具体的事物——雪,却没有后一半,从这个具体事物联想起来的更大更深更感人的形象和思想。这可能是由于作者的有意含蓄,也可能是由于作者无意自觉地去完成这一联想,他在某种程度上只是凭直感写雪罢了。但是妙就妙在哪怕是在这种严格的局限于对具体对象的描写中,由于描写是这样深刻地抓住了具体对象的特征,这种特征是这样浓重地体现了作者的内心世界,而作者的内心又是这样深刻地体现了时代和社会的矛盾,因此,这些描写就富有启发性地提供了将对象的特征重新加以结合的条件,以至于在“雪”的后面,那种更大更深更感人的形象和思想,已经成熟到呼之欲出的地步了。在这种情况下,读者的切切实实从形象出发的、而又是活泼敏捷的联想,是多么必不可少,多么引人入胜啊!

《雪》的主题是什么?关于这个问题的论述见之于文字的并不多。人民大学的《中国现代文学史讲义》是这样说的:《雪》和《好的故事》都是回忆的文字。现实背景是寒冬凛冽的朔方,作者以回忆中的江南美景和好的人和好的事来和现实世界相对照,表明他对于当时北方现实的否定,而希望一个理想世界的出现。自然,作品也流露了轻微的孤独或失望的情绪。(见《中国现代文学史讲义》,人民大学,1962年,118页)一位评论家这样写道:《雪》的现实背景是北方的冬天,而跟这个现实相对立并且支配着全篇的情绪的,是对于虽在冬天也有如春天似的江南(同时也对于童年时代)的怀念和向往。有两种冬天……也有两种雪……在引用了作品对于江南雪景的描绘后,这位评论家说:这是多么可向往的美丽的情景啊。评论家最后概括说:很明白,他用一个江南跟目前的朔方的冬天对立起来……这主要的是他对于“朔方的冬天”一般的现实的否定。因此,这篇作品告诉我们,虽在冷酷的冬天,作者的心地中是存在着春天和光明的。(见冯雪峰:《野草》,《文艺报》1955年第19号,13页)还有这样一种说法:《雪》是一篇绝好的眷恋故乡,回忆儿时的抒情的小品文……鲁迅以他那生动细腻的文笔,真挚深厚的感情,真切雕绘出故乡中的自然景色,不用说在鲁迅的心灵中是一种深刻恬适的回味。就是我们读了它,也怎能不感到祖国的美丽而骄傲……(见卫俊秀:《鲁迅〈野草〉探索》,泥土社,1954年,103页)这些说法固然因为缺少发挥故而不十分明朗,但是看来前两种说法是相同的。即是说作品描写了两种冬天,两种雪;作者喜爱南方的冬天、南方的雪,甚至以之为“理想的世界”,和这“理想的世界”相对立的,是被否定的北方的冬天。(不知为什么,评论者绕开了北方的雪,没有对之进行分析,但根据两种冬天两种雪的说法,北方的雪和北方的冬天一样,该是被否定的。)而南北的冬天、南北的雪,又是和南北的“现实”分不开的。什么“现实”呢?讲义和评论没有说,我想,不言而喻,这是指北方的军阀统治和南方的革命运动了。这样看来,前面列举过的那种“象征符号”说,倒也不是没有来由的。

第三位的说法是相当表面和狭隘的,它没有能够开掘《雪》的思想内容。但在肯定作品是眷恋南方的雪这一点上,是和前面的说法一致的。

如果用一句简单的话表达,我们可以称之为“南北说”,这几乎已经是《雪》的公认的解释,一南一北,一个理想一个现实,一个革命一个反革命,一个肯定一个否定,看来《雪》的主题思想是黑白分明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