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仙侠奇缘清雪痕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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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莫问忘川

在马车的颠簸之中,风璟缓缓醒转,日光晦暗,只见一白衣公子执策驱车,发冠玉影,迷离摄魂。

那公子似是发现了他已经醒来,微微回首,在朦胧之中脸庞如玉温润,"你该好好感谢本公子的救命之恩!"声音宛如玉碎,却又不失凛冽寒意。

风璟微微皱眉,随之目光骤寒,似是想起了某些不愉快的事情,冷声道:"是你?望月朽!"

他顿时警戒起来,冷冷地扫了四周一眼,马车虽然不大,但是却没有一件可以供他自卫的器具,眸中寒意不由得又增几分。

"你也用不着这般紧张,你的命对于本公子来说,不过是沤浮泡影一样微小易逝罢了,用不着本公子出手!"望月朽笑容如春风一顾,但眸中寒意却犹似林寒涧肃,令人倍感寒峭森然。

"你不是兄长的僚佐吗?"

望月朽闻言便知风璟还在计较自己灌他毒酒的事,无奈道:"本公子既然受人所托,那自然要忠人之事,要不然还有什么脸面开铺谋生呢?"望月朽漫不经心地抽了一鞭,话锋一转,笑容暧昧不明道:"不过本公子心底善良,看不惯你与荆妻另楚巫寒,相思成瘾!所以顺便帮你们这一把呗!"他不怀好意地笑了笑,直教风璟冷颤难止。

风璟无言以对他那所谓的"顺便",暗暗决定不再和那喜怒无常,表面温和内心腹黑的望月朽搭话,自个儿望着窗外飞逝的景物发呆。

连一个君王赐死的人也能调包换走,然后大摇大摆地带人从王城视阈逃跑,他真得想不出还有什么是望月朽不能做到的!

许久,车内只闻马蹄踏碎一地紫陌,激扬三千尘沙的声音。

望月朽趲马向前,昀光洒满衣襟长袂,他百般聊赖道:"你可知你那好兄长是如何陷你于不仁不义的?"

风璟霎时间面含愠色,望月朽那不经意的一句话在这杂乱细碎的马蹄声中犹显刺耳。

若是不提也罢,也不甚觉得有何蹊跷之处,但细细想来,却又不由得令人惴惴不安。

他自己府中的暗卫与死士皆是能人,不可能会让风笙有可乘之机将那所谓的"民脂民膏"栽赃入府中来。就算有人在府中安插眼线,他也会派人监视或是清除,绝不会让人乘隙而入。

先前孟浅素在府中安插的探子也早被他换成了自己人,阻断她与风笙的联系。他明明做得滴水不漏,但这次被人陷害一事,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

望月朽瞥见他一脸沉吟不语,冷讥道:"今日本公子心地善良,便来为你这驽駘庸才来剖明事理,告诉你有何纰缪!"

风璟噤声,坐在车厢中安静地听取望月朽接下来的那一番冷嘲热讽。

"你与风笙互相倾轧,皆是欺世盗名之辈!世人受骗于你们那层仁德在怀的皮囊,你们因此便净做些为祸国家社稷的事!用尽了阴谋手段!"

风璟被他这番直刺心肺的话刺得够戗,脸色刷白而微青,但仍是一幅虔心受教的样子,僵硬地坐着。

望月朽目光犹如森冷祁寒,声音冷冽如玉碎:"你麾下那员大将李轩便是风笙从中作祟的好棋子,你一面与风笙虚与委蛇,暗中较量,却忘了身后大片城池无人守,这才让风笙有了可趁之机!"

风璟顿时如梦初醒,"是李轩把那所谓的‘民脂民膏‘栽赃入府的?"

"倒还不蠢!"望月朽冷哼一声,"以德行仁者王,而你兄弟二人都不是可以王此大国之人,尽会玩弄些见不得人的伎俩,有什么时候是真的把民间疾苦放在心上,痌瘝在抱!"

风璟饱受他这番辛辣言辞的痛苦煎熬,但还是得要摆出一副聆教的样子,虚心接受道:"多谢公子口诛笔伐,在下受教了。"

"兹理易明,而你如今才知晓,真不知道该说你是天才还是庸才!"

风璟僵了脸色,自己活了这么多年也不曾被他人这般抨击,被这般辛辣的言辞以致语噎!

无奈之下,他只好扯了扯嘴角,试图转换话题道:"你确定我……兄长不会追来吗?"

望月朽高扬马鞭,漫不经心地抽打在马上,激起一声清脆,"本公子临行前特地给他送去了孟浅素的一纸遗书,此番他应该是在失魂落魄,后悔莫及吧!"

一闻那早已香消玉殒的佳人芳名,风璟心中不由得一番伤恸。

那年目酣神醉的惊艳,此刻已埋入墓冢,空留白骨红颜。

"孟浅素倒是解脱了,看清了世间百态,也知晓自己走了岐路,同时,也为你的离开创造了一个机会。"

"所以她的死……获利的人是我?"

望月朽目中也流露出了一丝惋惜之意,"也不能完全这么说,她不仅为了你,还为自己卸下重重枷锁,重获自由罢了。"

风璟蓦然间错愕,那抹记忆中的倩影,那绮年的烂漫,瞬间化为钻心凄戾。

草木披靡,青冥悠悠,白云苍苍。

望月朽眸中清光流连,似九天飘渺之云纱,颇有几番"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的恣意狂傲,烦嚣随风,恩义仇怨尽付笑谈之中。

望月朽暗自叹息,不知是叹痴叹怨,更是叹那所谓的良缘到底还要作践多少痴心相许呢?

孟浅素,到底还是个可怜人,空有一身璀璨艳丽,却溺醉于这纸醉金迷间,一缕芳魂坠落红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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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匹嘶鸣声中,马车趋风来至这王城外一处偏远的船坞。

云淡江清,花枝飘摇,簌簌清香如缕细,天如水,水亦如天,蔚蓝无际。

风璟轻跃下车,只见漫天飞花中,那人发髻盘花,笑靥暖心,红衣艳丽,如空谷繁花。

十里春风,云影碧落,唯有佳人如梦,满袖暖香。

风璟心中一动,展怀,将那艳逸的人儿抱入怀中,贪恋着这点温暖,呢喃道:"小狐……"像是久别重逢一样,恨不得将面前的人揉入自己的骨血之中。

兰泽同样轻轻抱住他,依恋如旧,"璟……"她唏嘘道:"一切终如愿……"

二人紧紧相拥,似乎是想占据对方所有,此生唯有厮守到老。

"咳咳。"望月朽不经意地咳了几声,把玩着折扇,作揖道:"本公子就送到这里了,二位由此处乘船去他国便可摆脱这虚伪繁华的生活了。"他把包袱递给风璟,"里面的东西应有尽有,都是你们可以用的到的。"

风璟牵着兰泽的手,接过包袱,对望月朽作了一揖以做回礼答谢,"多谢公子相助。"

望月朽摆了摆手,笑道:"无须多谢,本公子只不是顺便为人作嫁罢了。"

风璟闻言,不再道谢,因为他知道对眼前这个长身玉立的"望月朽"而言,一昧道谢客套是十分令他憎恶的,客客套套的才是世上最虚伪的东西,所以与他结交只需共续觥筹,放任本性罢了!

兰舟推水,扰乱三千涟漪,遁影隐没青冥渌水间,难再复返。

望月朽遥遥望去,那互相依偎的二人,心中不知是叹还是怜。

她轻轻捏诀,只见水风清扬间,她又恢复了本是女子的身份与衣着,面上的面具也被好生收了起来。

她微微一笑,细风在空中勾留一笔独属于她的清狂,"从此后会无期,生死不再见。"

从此他们便可以漂沦与这无边幻境中,恬然一生。

"这便是结局吗?"凰暝逸不知何时以站在江滜与她并肩而立。

他不再掩饰那双血色的眸,也抹去了面上的刻意粉饰,那张惊艳万世的容颜在风中妖冶。

夕雨凌淡然道:"这不过是一个不会醒美梦罢了。"

"美梦如鸩,沉溺其中,无异于饮鸩止渴。"凰暝逸勾唇一笑,眸中的血色似乎淡去少许,倒映这云淡风轻,江色如天的美景,却又不知在暗中是否是云谲波诡,滔天巨浪。

"有梦总比无梦好。"夕雨凌解下腕上红线,指尖一点诡火跳跃着将红线燃尽,轻呵道:"破!"

顿时间,天地失色,如云珠碎裂,四周崩裂成碎片,此间三千繁华已经清醒,临近幻灭,唯有那缕回忆随兰泽的残魂迈入轮回。

四周一片扭曲,方才的云淡江青已经化为泡影,夕雨凌见凰暝逸已被送出幻境,冷笑一声,口中念咒,在一切崩解之前,白光似虹,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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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黑无垠,脚下那血红妖艳的曼珠沙华在忘川河畔盛放,本是无情无义的花儿为何这般艳丽凄惶,惹人生凄惘之意。

花叶永不相见,年年岁岁,只有孤身只影。

夕雨凌踏上那曼珠沙华染逮的黄泉路,不由得一阵苦笑。

自己是第几次来到这里了?

她撩起三千青丝微微回首,只见忘川河中,孤魂浮沉,耳畔悲鸣凄戾。

自清歌死后,她曾多次借助白涵玉每次施数后,可入黄泉的机会来到这轮回之地。

她每次来到这里,总会看到一对对恋人在此分离,忘却前尘过往,忘却恩怨情仇,忘却挚爱。

她总是感叹誓言虚伪,若是真是感情长久不离,生生世世不忘却,那便跳入忘川,浮沉千年也不愿忘记自己所爱的人。但当她看遍世间百态,看遍所谓的爱恋之后,也是叹无奈。

奈何,奈何,情深至此却要分离,果真无可奈何吗?

夕雨凌来到奈何桥旁,身旁形形色色的人物踏上奈何桥,接过那位年年岁岁长坐桥头的那位孟婆婆手中的汤,忘却所有,往生轮回。

人们总喜欢把这一世的浮沉往事留在彼岸,渡过忘川之后,便将一切的情愫忘却,把悲苦留在那恍惚的暗影之中。

她一个个人挨着看过去,终于在孟婆身旁发现了那容颜枯槁如蜡的女子,正从孟婆巍巍枯瘦的手中接过孟婆汤,夕雨凌高呼道:"兰泽姐姐!"

女子愕然回首,手顿了顿,诧异道:"小凌儿?"

夕雨凌快步走到兰泽身旁,只见孟婆对她微微一笑,声音苍老无力:"小姑娘又来寻故人啦?"

"的确是寻故人,不过不是清歌。"夕雨凌微微行礼,"孟婆婆,我与兰泽姐姐还有些话要说,婆婆能不能行个方便?"

孟婆微笑,枯瘦如柴的脸上笑意却如春风化雨,"小姑娘,快去吧!"说罢,她拿汤勺敲了敲碗,示意下一位。

夕雨凌谢过孟婆,连忙拉着兰泽站到一侧,从衣袖中掏出一枚流光溢彩的丹药给兰泽道:"这是还魂丹,但世人只知它能起死回生,但却不知它能修补魂魄,兰泽姐姐快吃下吧!"

兰泽接过丹药,踌躇着,但在夕雨凌那近乎恳求的目光中无奈服下,怒斥道:"小凌儿,这丹药该是用你心血练成的吧!"

夕雨凌歉意一笑:"为了药效嘛,实属无奈。"

兰泽狠狠地敲了敲她的脑袋,怒道:"这般不要命,你师父和晴幽该是要担心了!"

夕雨凌与她调笑,恍惚间,似乎看到了往昔的艳逸佳人的影子与现在那枯黄妇人重叠,迷离不清。

"小凌儿,你来这里是为了与我告别吗?"

夕雨凌这才想起正事来,"当然不是,是来给你送礼……"她的话刚说到一半,便被一句呼唤打断。

"小狐……"

只见奈何桥旁,风璟伫立于其上,神采似那年般飞扬夺目,不见沧桑,却含点点凄凄。

兰泽被眼前那做梦才会梦到的景象所震慑,仿若梦中绚烂烟火一样,易逝易冷,不敢多加想象。

夕雨凌得意地笑了笑。她入白涵谩境之前便已吩咐晴幽把事情所以原委告诉风璟,赌他那仅有的爱意。如她所料,她赌对了。

风璟缓缓走到她的身前,似乎走过一世,所有的隔阂与伪装,此刻散落成灰。

一步,她怔怔泣泪,愁苦心生。

两步,往昔爱意逸影飞散,泪苦辛酸。

三步,风月已过,恨意何在?

情本燃尽,但却涅磐为凰,那刹那,枯槁苍黄的容颜碎裂成光,光彩消散后,朱颜依旧,如花艳逸。

兰泽抹去眼角那涩涩的泪滴,唏嘘道:"为何……你会在这里……"

她在那空寂的凤归宫中汲汲顾影时,他可曾忆起过她?

他在那柳影花阴间,怀抱美人时可曾记起过她孤影苦守?

一切影影绰绰的画面如影灯般在目光中飞快流转,暄妍美眸中泪意已逝,只有无尽幽怨深种,薰染凄凉。

"这次无论你是否怨恨与我,但我决不再放开你了。"风璟紧紧握住兰泽的手,点点暖意如雨丝风刀,化尽世间萧索苍黄,笑容如雪照云光,暖心如火,低柔道:"连死也不愿意放开。"

兰泽寒心鼻酸,恐这温柔又如滔滔江水,楚弓遗影般患得患失:"你是自尽而来的吗……"

萧条离别犹入梦,醒转时,才觉已经年。

"是。"风璟把她揽入怀中,那人衣香如故,鬓影恍惚。终归是他自己将她的真心委之于地,现在,他为这红颜白骨,自刎而来,害怕跟不上她的脚步,害怕她比自己先一步迈入轮回。若是那般,那他便跃入忘川河,宁愿煎熬千年痛苦,也愿见那奈何桥上匆匆而过那一抹熟悉的纤影。

兰泽泪如泉涌,此番重逢她害怕又是梦回一场,她与他再度擦肩别过。

风璟轻轻吻了吻她的脸颊,怜爱道:"莫要再哭了,小狐……"他悔当初无情回首,他悔当初拂袖而去,现在,唯有这刹那光阴可允他与她一见。

她那十年痛苦此时化泪,泪雨朦胧,却只有眼前良人弥望了双眼。

那十年孤寂落寞,在如风刀霜剑的岁月的雕刻中,棱角尖锐伤人。但在此刻,在他那温柔如水中,消逝不见。

夕雨凌无奈叹气,动作如风行水上般在他们二人腕上系上两条红线,叹气道:"这是我好不容易央着司命从月老爷爷那里坑来的好东西,由此红线相系之人不论轮回转世百回千次,也会终成眷属,永世不离。"

她在红线上狠狠地打了个死结,笑容薰然:"这就是我除了那个美梦之外再赠你们的一份礼物,好生珍惜彼此吧!"

兰泽会心一笑,温柔抚上夕雨凌的脑袋,"谢谢了。"

夕雨凌闻言,报以灿烂的笑容,"莫失莫忘。"

兰泽赧然,却又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紧张道:"洺儿……"

"兰泽姐姐放心,我会带她回雾岚山的。"

兰泽这次放心,但在临行前凑近夕雨凌耳边,低喃几句话后,担忧地看了她一眼,挥别往生。

夕雨凌怔怔地站在原地,忽然放声失笑,仰天狞笑着,拂袖而去,只余风吟凄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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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雨凌缓缓醒来,只见伶仃烛光微暗,微微侧脸,只见那熟悉的紫棠纱帘与听见那流光飞舞的珠帘叮零清脆。

不用说,她又回到霏扇阁了。

她微微起身,只见晴幽支颐坐在榻边,银白的长发熏染着那淡淡的兰香,宛如轻寒暮雪。

"凌,你醒了?"晴幽依旧一身寒肃之气,却唯独与她在一时才会化为一池春水,微泛寒漪。

夕雨凌点了点头,仔细打量了晴幽一阵子,确认他并无伤痛,才惴惴不安地开口道:"你……可有见到魔界世子?还有我是怎么回来的?我吩咐你办的事办好了吗?风洺你有没有带回来?"

晴幽淡然地面对她一连串的问题,,似是习以为常一一道来。

他的确有见到魔界世子凰暝逸,不过那人见她并无大碍,便兀自带了手下离开了。风洺也已经被带回霏扇阁,现在正在客厢中熟睡。而继承王位之人也定了,是风璟的叔父,是心怀天下之人,必定会将风国治理成后人赞不绝口的盛世王朝。

夕雨凌听完晴幽的所有安排后,微微颔首以表赞许。

她起身,赤足走到窗边,推开那多日不曾开阖过的紫檀雕花木窗,只见街道上繁华依旧,却感玄阴已至,冬日即将来临。

"快要入冬了吧……"夕雨凌斜坐窗台,看似潇洒不羁,如悠悠浮云,但那清眸眸中却流露出点点落寞无奈,如焚琴煮鹤般凄艳。

晴幽拿起外袍,轻轻罩在她的身上,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满城肃杀秋叶已散,"是啊,冬天……快到了……"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