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雨凌完事后回到霏扇阁中时,已是满城华灯。她轻轻推开那扇半掩着的后门,只见院中白雪零乱,繁芜成海。
却有一人独立枯树之下,为她留门静待她归来。
那人衣衫洁雅,银发胜雪。眸中带着那如浮冰碎雪般的清寒,仿佛将世上所有隔绝在外,却唯独与她共处时,才会流露出那一瞬温柔。
"回来了?"晴幽给她送上袖炉,轻轻拍去她裘衣上的落雪,"你咳疾未痊愈,你就不要再出去了。"
夕雨凌愣了愣,才想起自己先前说要和晴幽一同去吃小食的事儿,连忙道:"我说过要和你一起去吃东西的!"
晴幽摇了摇头,淡然道:"无所谓了。"
"不行!"夕雨凌拽着他的手大步往外走去,眸中难得流露出一丝固执,"现下为时尚早,老伯的食肆应该还在开门,我们现在去也可以吃到很多东西的。"
晴幽刚想拒绝,却见她一脸坚持执拗,便默默咽下那已经到了嘴边的话。
他那冷如霜雪的手被她那温暖的手心烫地灼热难忍,但他并不做声,任由那铺天盖地的热火将自己吞没,却甘之如饴丝毫没有撒手而去的意思。
他从来没有告诉过她,自己身染寒毒,根本受不了这样的温度,但他并不想放过与她相处的每一刻。
记得多年前,她刚在雾岚山后山遇到的他时,她就问过他为什么这么冷?
他说,这是因为心冷。
心冷,无人愿意去将那颗心温暖,使那颗万年寒冷的心重新变得有温度。
她说,那我来帮你捂热好不好?我手冷的时候也是师兄帮我捂热的,他还给了我一个小炉呢!我带你去看好不好?
于是乎,他就这样迷迷糊糊地跟了那时不过女童模样的她待在雾岚山上,年年相伴,一直到现在,整整十年就已经过去了。
往事历历在目,当晴幽从回忆中清醒时,四周已是华灯初上,满城斑斓成雨。
岁月婆娑,他的执着是淡漠了,亦或是刻入心骨了呢?他贪恋的真的是这么点温暖吗?他苦苦守护了十年的她,到底不过是为他人作嫁。
虽是冬日,但夜市依旧,灯影繁庑,柔和的光线纷披在夕雨凌的周身,那一刻,晴幽看到的恍若神女临凡。
她那干净澄澈无瑕疵的容颜,她那微染华光的三千青丝,她那唇边淡淡的暖意,一遍遍敲击着他那冰封许久的心。
晴幽缓缓抬起另一只冷如刺骨冬雨的手,在迷离灯火中勾勒一个虚无的轮廓,眸中寒意散尽,只有他为眼前之人所留的温柔,笑容如和煦冬阳,道:"凌,待你青丝成雪,我必伴你同赴尘土,若你成一缕孤魂,那我便成那聚魂灵灯,为你引路。"
在繁华喧嚣之中,夕雨凌显然没有听到这句刻骨铭心的承诺,那句愿燃尽自己的生命换取她一缕孤魂的承诺。
其实他们二人,就已经错身而过。清尘浊水何由逢?
寒封千年的冰冷之心,怎么能够接近那炙热的火焰呢?最后不过会化为一摊清水罢了。
"夕姑娘,好巧啊。"
夕雨凌不得不停下脚步,只见灯火阑珊处,那男子一袭竹青色的长衫恰好勾勒出他那秀颀挺拔的身形,丰姿如玉,如月宁静如水清淡,眸中偶尔流露出几分温和散漫却又更添高雅无双。
若是说雅的话,那么眼前这个人就是把雅发挥到极致。
"慕狐狸?"她微微诧异,但很快又拉着晴幽取道慕玄身侧,欲先行离开这只满腹坏水的狐狸。
"夕姑娘有什么急事连跟在下寒暄几句,也这般吝啬呢?"那双好看的狐狸眼中笑意不减,在外人看来定当是无限高雅但夕雨凌看来,却很想扒下这层虚伪的狐狸皮!
夕雨凌回首扯着嘴角僵笑道:"大人身份尊贵,我一介平民百姓不敢高攀,何谈寒暄呢?"
慕玄似乎是料到了她会这么回答,端然道:"那么按照姑娘这么说,倒是在下为官不仁,借官职之名而高抬身价,鄙夷百姓,嗤鄙我国社稷之根本吗?"
他那雍容华贵的笑容在夕雨凌眼中倒是万分可恶,她冷笑道:"难道以大人的心思就不想把尘寰捏碎于手心吗?"
慕玄理了理衣衫,从容淡然,甚至还有些满不在乎地道:"捏碎了多可惜啊,好好地拿着不好吗?"
他那散漫悠然之意尽收夕雨凌眼中,有那么一刻,夕雨凌恍惚觉得慕玄就好比天边的闲云,浪中的浮萍,聚散随缘,在抓住的那一刹那又会从指间流逝。
夕雨凌并不想在这个时候跟他过分纠缠,干脆了截道:"我不管你想拿这世间怎么样,但是现在你要是再这么纠缠不休的话我就要动武了!"
慕玄向前走了几步,看上去是那么随意悠闲,他抓住夕雨凌的手腕,笑道:"在下不过是想邀姑娘一同夜游王城罢了,姑娘为何要动粗呢?"
夕雨凌奋力想要甩开他的钳制,却不曾料想慕玄的力气竟然如此之大,没多久她便泄了气,"我与友人早已有约,大人就莫要阻拦了。"
"哦?就是这位兄台吗?"慕玄淡淡一笑,瞥了眼晴幽,眸中尽是些连夕雨凌也看不明白的东西。
是威逼?是嗤鄙?是讥笑?她看不明白,她第一次觉得她是这般微小。
慕玄的淡雅温柔,足以让繁嚣笙歌散尽风中,但却带有月色般的朦胧,难教人看清。眼波如水,深浅难辨。
晴幽垂眸,放开了那他此生都不可能获得的温暖,也放开了他守候了十年的那人,垂首行礼道:"属下告退。"说罢,转身不带任何留恋便离开了,在夕雨凌的视线中缓缓凝为一个淡淡的背影,消失不见。
只有那眸中残余的几分痛意在她眼前划过,消失不见。
夕雨凌第一次看到那般冷淡疏离的他,眸中寒意让人冷得可怕,这满城灯火仿佛天堑般将他们二人隔离,仿佛谁也从未走近过对方。
在纷繁灯火中,白雪晕染烛火暖光,却听寒磬凄凉,寒英孤立。
夕雨凌冷笑道:"你做了什么?"
"刚才在下有做什么吗?"慕玄一脸不知所言的看着夕雨凌,仿佛与他无关一样。
夕雨凌暗暗叹气。从慕玄身上绝对问不到任何结果。
忽觉肩上一重,只见慕玄拿着件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裘衣披在她的肩上,浅笑如兰:"天寒地冻的,出来也不知道多披件衣服。"
夕雨凌垂眸,她记得不久前,那妖冶六界的那位魔界世子也待她这般,最后倒是连一句告别也没有便离开了。
其实于她而言,凰暝逸是最不可能触及的人,她不想踏入那样的浊流之中,让自己不好受。若是说做朋友的话还好,但要让她对他有一丝恋慕那绝对是不可能的,她很清楚自己的立场与身份,不管如何,她只当那是一次意外的交集,很快便会淡忘。
虽然她行事作风谈不上清高二字,但她对于这些繁杂的事向来不管不顾,做自己的避世之人也好。
"在想什么?"慕玄淡淡一笑,如沅茝醴兰般高雅清逸。
夕雨凌冷冷一笑,咬牙切齿道:"在想怎么撕下你这张狐狸皮,然后卖给城中恋慕你慕大人的贵族小姐们,天天供奉着去。"
慕玄并不上心,只是淡然轻笑:"容颜易逝,逝去后不过死物罢了,何苦执于一瞬芳华。"
"你这狐狸说得倒是风轻云淡,世间女子有谁不为容颜永驻费尽了心思,怕时光飞逝带去了那娇美容颜。"
慕玄温雅一笑,却足以迷花沾草,"那么你怕吗?你害怕容颜老去吗?"
夕雨凌闻言,轻蔑道:"不管容颜是否老去,最后还不是会变成白骨一副,还不如就此享乐,悠然自得。"
"你倒是不怕岁月无情。"慕玄牵着她的手,往城楼走去。
夕雨凌也不挣脱他那骨节分明,精致如琢的手,鬼使神差般任由他牵着,在阑珊火光中前行。
城楼上残余着少许积雪,却可将这雄伟浑天的王城一览无遗。
慕玄拉着她背靠阑干坐下,二人并肩而坐,无言凝视天地泱泱。
夕雨凌从袖中幻化出一壶醇酒,自顾自饮。
慕玄微笑不语,如空谷幽兰,不为人知也傲然。
有那么一刻,二人都有种泛舟江湖随波自流之意,至世间百般于脑后,只愿居于竹林共饮一坛酒。
"慕狐狸,若是我有一天突然死了,那会怎么样?"夕雨凌估计也是酒上了劲,开口也有些恍惚了。
她抬首,只见那人面容温和却无半点阴柔,如兰般飘渺悠扬,傲骨清风。在他的身旁,她仿佛能听见耳畔流水潺潺,兰沐细雨。
"我会心痛,然后陪你一起死。"
夕雨凌呵呵地笑了笑,脸颊微红,口齿含糊不清道:"你这只狐狸总是说的比什么都好听,到时候能在我的忌日,在我那乱草丛生的墓前洒杯酒给我就已经不错了……"
她很清楚,世上没有白白得来的真心,自动送上门的都不过是看在你有利可图的份上前来巴结讨好的。
说到一半突然间没了声响,慕玄垂首,只见刚才还在胡言乱语的人已经倒在他的怀中醉醺醺地昏睡了过去。
他无奈地笑了笑,替她合紧了衣裳,笑道:"雨凌儿,我说的是真的,记住,那天你要是死了下来黄泉我都不会放过你的。"
只见那怀中的醉猫早已没了声响,他也只得把她抱紧了些,怕她受寒。
"芷衣……"
慕玄听见怀中那人不安分的梦呓,不由得俯身侧耳细听。
"娘……"
最后的几个字细如蚊呐般在夜风中散去,慕玄不由得微微皱眉,眸中多了几分幽暗未明。
他紧紧地抱着那只醉醺醺的小猫,唇边笑容如笙歌尽散,殁于寒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