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蒙田随笔集赏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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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论后悔

没有不伤害人的罪恶,举凡受公众评论指责的行为皆包含有罪恶的因素,当然,被人误解除外。罪恶是那么明显的丑陋和可憎,所以那些认为罪恶主要来源于愚蠢和蒙昧的人可能是有道理的,因为很难想象有人明知道是罪恶而不憎恨它。

恶意大多分泌出毒液,并且被自身分泌的毒液腐蚀;而罪恶却在心灵上留下悔恨,这悔恨如同身体里的一块溃疡,不断绽破和流血。

理智能化解其它的烦愁和苦痛,但却衍生出悔恨,悔恨比其它烦愁和痛苦更沉重,因为它发自内心,正如人在发烧时感觉的冷和热要比外界天气的冷和热更难受。罪恶(每个人都有自己衡量善恶的标准)不仅是理性和自然所谴责的,还包括公众舆论铸成的,因为即使舆论是没有根据和谬误的,但只要得到法律和习俗的认可,受舆论谴责的行为便构成了罪恶。

同样的,任何一种善行都会使心地高尚的人感到高兴。当然,做了好事的人自己内心也会感到一种难以描述的快乐,问心无愧时会感到一种圣洁的自豪。邪恶而胆大的灵魂也许能感到有恃无恐,但是那种怡然自得、称心如意的感觉,它是永远体验不到的。能认为自己可以不受败坏的世风的传染,能对自己说:“即便一直审视到我的灵魂深处,也不会发现我有什么可以自责的地方,我从未造成任何人的痛苦和破产,没有报复心和仇恨,不曾触犯过法律,从未煽动过变革和骚乱,从不食言。而且,虽则当今世风日下,放纵甚或教唆人们胡作非为,我可从不侵占别人的家产和钱财,而是一向自食其力,不管是在战乱时期,还是在太平时期,我也从未使用别人的劳动而不付报酬。”倘若能如此,那便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乐事,且这种淳朴的快乐也是对善行最大的也是惟一最稳当的报偿。

将别人的赞许作为酬报善行的根据,这种根据既不可靠也不明确。尤其在当今这个腐败和愚昧的时代,民众的赏识不啻是一种侮辱,你能根据谁的话来判别好坏呢?你是否懦弱、残忍,或是否正直、虔敬,只有你自己知道;别人没办法透彻了解你,他们只能通过外表,某些外在的因素毫无把握的揣度你,他们看到的是你的外表而不是你的本质。因此,不要听他们的判决,要坚持你自己的判决。应当运用你自己的判断力,个人的善恶意识举足轻重,丢掉这种意识,则一切皆垮。

有些人说,悔恨紧跟着罪过,这话有点不太适合用于盘踞在我们心灵里,仿佛已在那儿安家落户的那种罪过。我们能痛悔和改正因一时措手不及或感情冲动而犯下的罪过,但是,那种年深日久、根深蒂固,而且扎根在意志坚定者身上的邪恶是不容易扭转的。后悔乃是否定我们的初衷,反对我们原来的想法,叫我们四处乱投、无所适从。

每个人都可以当众演戏,在人生舞台上扮演一个正人君子。但是在私下、在内心,在可以无所不为、什么也不会被人看见的时候,倘若依然奉公守法、循规蹈矩,这便是道德的极致了。在自己家里和日常行为中能做到这样也接近极致,因为在家里是无须检点、无须做作的,日常行为是无须向别人解释的。亚里士多德说,平民百姓弘扬道德,比当官者要难,相应其功劳也更高。居官者用心用力去完成丰功伟绩,往往是出于功名心,而非出于良心。其实,获得荣誉的最好办法倒是本着良心做你为功名而做的事。所以我认为,亚历山大大帝在他那宏大辉煌的舞台上表现的品德不及苏格拉底在平凡的默默无闻的活动中表现的品德那么伟大。假若苏格拉底处在亚历山大大帝的地位上会是什么样?亚历山大大帝处在苏格拉底的地位上会是什么样?若问前者,他能干什么,他会回答:“征服世界”。若问后者他能干什么,他会说:“按照人的自然状态过人的生活”,而后者倒是一门更具普遍意义、更合情理、更艰深的学问。精神的价值不在于爬得高,而在于行得正。

精神的伟大在于表现得有节制、有分寸,而并非表现为心高气盛。有的人从我们的内在品质来评断我们,这种人不看重我们在公共活动中闪耀的光华,认为那不过是从淤泥厚积的河底溅出来的晶莹水花。有些人以外表来判断人,视我们的外表断定我们有什么样的内在气质。他们无法把我们身上那些普通的、他们也有的官能与另一些令他们赞叹的、他们难以企及的本领联系起来。我们不也认为魔鬼必定长得奇形怪状吗?谁又不把帖木地想成两眉倒竖、鼻孔圆张、面目狰狞,并且根据他的名字想象他必定身材出奇高大呢?

心灵高尚的人有时因受到某种外界的刺激会干出坏事,同样,心灵邪恶的人有时受某种外界的刺激亦能做好事。所以评价一个人时,至少应处于稳定的状态或把他放到家庭生活的环境中来评价他。

人的本性不可能连根拔掉,只能遮盖它、隐藏它。

因此企图用新观点来审查当今社会风气的人,充其量只能改造社会的表面弊病。而其本质上的罪恶,不说他们在使之扩大和增加,至少是让它原封不动。担心罪恶会扩大和增加是有理由的,因为人们停留于外表的、随意的改良,便往往放弃其他益举,而改良可收“事半功倍”之效,这样,人们就放过了那些本质性的、内在的罪恶。请看一看我们的经验:每个人——如果他审视自己——都会发现自己身上有一种固有的、占主导地位的存在方式,这种存在方式在和教育及与它相抵触的激情风暴作斗争。

真正可谴责的,是人们闭门思过时竟也充满堕落和污秽,改邪归正的思想被他们糟蹋和歪曲了,所以其惩罚的方式是病态的、罪恶的,与犯罪相差无几。有些人,或者因为与罪恶有本性上的联系,或者因为罪恶成了积年的习惯,他们已感觉不到它的丑陋可憎。另一些人为自己的罪过愧疚,但愧疚感常被乐趣抵消,于是他们容忍罪过,并且不惜付出一定的代价沉溺于中而不能自拔。所以,那种为了一点微小的欢乐而犯了大罪的情况或许是可以想象的,正如我们前面说过的功利与诚实的关系一样。不仅像顺手牵羊这类偶尔为之、不构成罪恶的行为是如此,而且像眠花宿柳这样真正称得上罪过的行为也是如此。因为诱惑十分强烈,而且,有时是无法抗拒的。

对于那些来势迅猛的罪过我们暂且不谈。但那些经过多次内心斗争而又多次重犯的,或者是性格造成的,甚至已变成了职业和营生的罪过却不能不留心;这种罪过在一个人的心里植根如此之久,怎么可能不得到他的理智和良心的允许和赞同呢?因此,他所吹嘘的悔恨,实在令人难以想象。

毕达哥拉斯学派都反对斯多葛主义的训诫。后者要我们改正自身的不足和恶习,但告诫我们不要为此感到懊恼和郁郁不乐。前者让我们相信,他们对自身的不足和罪过深感内疚和悔恨,但我们丝毫看不出他们有改过自新、与过去决裂的意思。然而不除掉病根,就不算痊愈。假如把悔恨与罪过放在天平的秤盘上,悔恨会重于罪过。

任何决策的力量都寓于时间,环境和事物本身都在不停地运转和变化。

福基翁曾给雅典人出了个主意,未被采纳,而事情的发展与他的想法相反。于是有人问他:“福基翁,事情进展得这么顺利,你高兴吗?”“我很高兴,但我并不后悔我提了那样的劝告。”

事实如此,当事情已经过去,不管是好是坏,你可以总结经验,但最好别后悔你所做的事。因为,过去了的事已进入宇宙的流程,进入斯多葛思想的因果循环,你的愿望、想象不能变动其分毫。万物的整个秩序——过去和未来,都不会颠倒。

赏析

中国人说,世间无后悔药,道理很简单,凡事三思而行。尽全力,用尽心思去谋事,事后结局无论成败得失,皆不要对过去的事耿耿于怀。耿耿于怀者有两类,一类是取得了一定成绩者,责怪自己未能取得更好的佳绩而懊恼、悔恨,这种心态世人定义为贪婪、不知足;另一种便是失败者、无所获得者,此种人往往会假设,假若先前这样好了,假若……哎!要不然也不会这样。此类人,注定会在自哎自叹中了却余生。其实,人的一生不知做过多少件事情,成败都在情理中,又何必自己和自己过不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