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字形成高度系统性是在殷商时代的事情。那一时期,这些象形文字都是刻在龟甲或者兽骨上,主要用来记录君王在占卜时的点滴故事。现如今人们认得的甲骨文也只有一千多字,纵是如此,却也大致可以了解到当时社会的风貌。只是那是君王的天下,百姓永远都是蒙昧的,他们没有权利去掌握文明。甲骨文的传承更是被占卜之士牢牢地控制在自己的掌权范围内,甚至连君王也都成了神明的奴隶。
虽是如此,但甲骨文还是为后世汉字的发展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此后,汉字又经历了铜铭文(金文)、小篆、隶书、楷书等形式,并一直沿用至今。尤其是在楷书诞生后,横、竖、撇、点、捺、挑、折的笔画被写字人越来越多地倾入了个人的感情。各人的经历不同,所作之字也千差万别。世人都说,字如其人。单单从写在纸上的字迹就可以推断出写作者的心性,这也算是一桩奇谈了。
有了如此悠久的传承,于是不觉又要追溯起汉字起源的传说了。
相传,仓颉当年是在黄帝属下做工,他所负责之事乃是圈里牲口的数目以及屯里食物的多寡。这本是不需要费多少心思但却又关系到全族生存大计的事情,仓颉虽是聪明,却也免不了要在数字上出一些差错。尤其是当牲口的数量和种类越来越多,单单靠人脑去分辨已成难题。仓颉开始犯愁,究竟有没有一种恰当的方式能简便地计出牲口数量的变化呢?
他日思夜想,终于寻得了一个好主意。既然所辖之物总是在数字上产生变化,那就用在一根绳子上打结的方法来做计算。有多少数目,便结几个结,数字变化时绳结也容易增减。初时这也算是不错的计算之法,但人们很快就发现,此法也只能用来计数,且是较小的数字。一旦牲口和粮食的数字过于庞大,想要在绳子上打上足够的结就又成了难题。于是仓颉再一次犯愁了。
后来他改进了打结的方式,改用在绳圈上挂贝壳。如此一来,既不需要太长的绳子,且贝壳也是易寻之物,所有的问题似乎终于得到解决。
由此,仓颉也得到了黄帝的重用。但随着所辖之事越来越多,部落人丁数目也在年年增长,并且每岁祭祀所用典制也都错综复杂,挂贝壳的方式再也满足不了当下的需求了。怎么样才能保证不出差错?仓颉又陷入了难题中。
这一天是集体狩猎的日子。,当走到一个三岔路口的时候,几位老人因对方向的不同选择而争辩起来。一个老人坚持要往东,说有羚羊;一个老人要往北,说前面不远可以追到鹿群;一个老人偏要往西,说有两只老虎,不及时打死就会错过了机会。仓颉走上前追问缘由,老人的回答如同醍醐灌顶一般让他醒悟过来。原来,三位老人都是根据地上野兽留下来的脚印而做出决定。仓颉心中大喜,既然一种脚印便能代表一种野兽,为什么不能用一种符号来表示自己所夏辖之事呢?他再顾不得打猎之事而转身飞奔回家,由此便开始了创造各种符号来表示世间大事小情的浩繁工作。
成功造字后,黄帝对仓颉的功绩大加赞赏,并命他到各个部落去传授此种记事方法。随着仓颉的脚步走遍了大江南北,汉字也便在炎黄子孙中流传开来。
这该是多么伟大的功绩啊!只因他的造字之功,才有了后世的繁华,因而人们在各地建了许多庙宇来祭奠仓颉。唐长安城西南面二十公里处的宫张村曾有三个会寺,这里便是仓颉当年的造书堂。在此地祭拜总是难免要想起先人当年的伟绩。在一个冬天的黄昏里,岑参游览了业已经冷落的三会寺后,便写下了这首诗作:
题三会寺仓颉造字台
岑参
野寺荒台晚,
寒天古木悲。
空阶有鸟迹,
犹似造书时。
傍晚时分游景,免不了显得孤寂。又因看到了鸟儿留在空地上的爪印,也才想起当年仓颉造字时的传说。冬日里的太阳也都下山早,枝头上的寒风依旧劲吹,鸟儿早就回巢去了,只留下一串难以辨出心路的印记供着散了心性的游人妄自猜测。及至下山的时候,回头看看自己的来时路,大概也留下了脚印一串串。不知道后人再来此地的时候,看到自己的脚印会作何感想。只是脚印容易被时间抹灭,而自己写下的这几句诗文,便正是所能留下的最好痕迹了。
如此想来,不觉有些凄凉。再明智的后世人,怕也不会有如此心境去追寻古人旧事。眼下仅剩的白日光景瞬间即散,此刻的心情又能被尚未干透的墨迹保留多久?
这便如当年仓颉造字,本是要解决多少生计,他是不曾想到这些方块字此后会成为科举考试的工具的。只可怜了普天下苦读了一辈子诗书的人,只因为在考场上不成文的几个字句,就草草断送了一生的前程。
这样的感慨,在仓颉台上恐怕更加浓烈:
苍颉台
汪遵
观迹成文代结绳,
皇风儒教浩然兴。
几人从此休耕钓,
吟对长安雪夜灯。
想当年,仓颉造字是因为受到了野兽脚印的启发,这才把结绳记事的旧俗划归到历史的行列中。但仓颉所造之字,本也只是用于农业生产,哪像是后世这些愚人们的自作聪明,兀自生发出许多专为皇家选拔人才的科举考试。若是不晓得浩繁的文字,又或者只能作得一窍不通的文章,哪里又能在官场上飞黄腾达?有多少人因读了几卷诗书而再不愿意委身于农田中的耕作,他们不分昼夜地苦读只是为了将来能谋得一官半职,更能好在长安城中的元宵灯会上附庸一番风雅。
文字什么时候成了这些人赖以谋生的勾当?当年的百姓依旧只顾着耕作,后世的浮华似乎和他们永世也产生不了干系。即便满纸的文字说不尽古往今来多少传说事,可终是也抵不过春种秋收在他们心底的重量。他们的故事是写在黄土中的,文人的笔墨岂能说得清楚?
只待来年春,再种下一年的念想,月月岁岁得温饱,如此生活便也富足了各自的心肠。管他多少帝王将相或者文人墨客的雪月风花,于冬夜中温一壶自家甘酿,再美美地睡一个来日岁月长。他们用不得这些方块字,那铭刻在心的小美好,即便任岁月冲刷,也只会愈显得真切。这才是不曾被历史记录下的好日子。
草字不草心
所有的书法艺术中,最销魂的便是草书了。只因其笔画连绵,所以才颇得写字人的心意。每当宣纸铺陈开来,也不需多想,只消跟着心意渐渐地舒展出去,哪管他人是否懂得。这一份潇洒便只是写给自己看的。若果得一两个人看得明白的,也自是要高兴一番。不得也就不得了,写字本是情致,哪里是为了讨得他人的喜好?
所以古往今来草书写得好的人,多半有着豁达的性情。像是漫卷诗书一般,看似草草,实则哪一步不是早就预想好的呢?只因着洒脱的性子,这才不愿意极尽工笔的能事去雕琢起一笔一画的走势。尽管知音甚少,也总算能落得自娱自乐,这可也不失为于一种心胸了!
草书初成于汉代,是在隶书的基础上演变出来的,后又逐渐分为章草、今草和狂草等三种不同风格的书写之态。其中最贴近世俗的便是章草了。只因章草之书的笔画皆是有章法可循,因此才得了世人的欢喜。偏偏爱狂草的人总是不屑于此。唐时分以张旭和怀素为代表的狂草一派笔势狂放不羁,他们一味只是想着自己的心性,哪管后人说三道四?与这二者相比,今草则要显得温和许多。它虽也不拘章法,但一笔一画都行云流畅,让人看后不觉爱从心生。即便是不懂得草书的人,也多愿意求得一两幅墨宝挂于厅堂,哪怕单只是为了附庸风雅,也足以尽娱一番。
只是草书实在太过于奇骏了,后世学此之人实在寥寥。因此若能见得写字人当场挥毫泼墨,那该是极大的幸运了。诗人顾况曾经为草书书法家萧郸写了一首七言诗,说的便是萧郸作草书时的洒脱和清俊之态:
萧郸草书歌
顾况
萧子草书人不及,洞庭叶落秋风急。
上林花开春露湿,花枝濛濛向水垂。
见君数行之洒落,石上之松松下鹤。
若把君书比仲将,不知谁在凌云阁。
萧郸写的草书可以说是一绝。他的笔势雄劲,就像横扫过洞庭湖面的秋风一般,只刮得落叶纷纷,只吹得湖水渐皱。不知不觉间,字已成型。再看去,仿佛是在纸上盛开了一朵春花,春露沾湿了园林的繁华,一点点地从花瓣上滴落下来,随着水流飘向不知名的远方。及至几行草书已毕,整幅画面却又不一样了。刚刚的私语早已变作矗立的青松。那石头纵是坚硬,也终是抵不过青松倔强向上的姿态。松树下面还应该有一只白鹤,不需展翅,只是静静梳理着羽毛,偶向云天之际嘶鸣一两声,也便隐隐地有了些味道。
只是世上的人儿都喜欢找个对比。若是把萧郸的书法同另一知名的书法家韦诞做比,却又不知道究竟谁高谁低了,不论是把谁的作品展示在凌云天上的楼阁中,都是对另一方的不公。
其实,哪里又需要相互比较了。这终归也只是世人百无聊赖时候的自娱,大家各自安好,不是最完美的结果吗?写得一手好字宗是难得,更难得却是普天下交到的朋友。若真是得了不分伯仲的好友,哪怕就此搁笔再不碰纸墨也是值得的。
又或者,只因为有人从字里行间看出了自己的心思,于是不免又要举杯对饮一番。人生苦短,尚不趁着可以寻欢的年纪好好作乐,空等着岁月熬白头又是作何?人间自有真情在,只是即便把铁鞋踏破,也不见得能寻出蛛丝马迹。
得了这样的一场情愫,是再难舍了。便如孟郊和一位出家修行的僧人之间的交情一般,只因僧人擅草书且又要离此地而回到庐山旧居,他便作诗一首以表送行之情:
送草书献上人归庐山
孟郊
狂僧不为酒,狂笔自通天。
将书云霞片,直至清明巅。
手中飞黑电,象外泻玄泉。
万物随指顾,三光为回旋。
骤书云霮霨,洗砚山晴鲜。
忽怒画蛇虺,喷然生风烟。
江人愿停笔,惊浪恐倾船。
出家人不愿惹尘俗,也就不必要再说一些伤离别的话了。若是有缘,自会再见。若是无缘,也祝各自好走,何必要因分离而悲伤不已?僧人还有个别称——狂僧。可见他也不是喜于拘束的人了。虽说不是因为爱喝酒才得了这么一个名号,但从那别具一格的草书中总也能窥得一二之处的豪情。
及至回到了庐山旧居后,又该过起仙人的日子了吧。每日闲来无事,只坐在高高的山峰上把白云当了纸张,运笔如飞的是那黑色的闪电,墨迹便是山间的潺潺清泉。如此造化,只消随着心意作下去即可,更不用在意有没有人欢喜这场结局。心境到了,连天地日月都要暗淡几分。奋笔疾书,那便是浓云遮盖住大地;提笔收尾,这又是云开雾散的好光景。若是起了心性做一些更恣意的草书,怕是风云烟雾都要匆匆地聚拢起来,直扰得长江水面上的船夫大呼停笔,以免呼啸的风浪倾覆了他们的行船。
读罢此诗,人们不禁嬉笑起来。有人问,那僧人所作草书果真如此?这哪里又不是诗人自己的想象了!但一幅书法到底还是能惹起些心性的,若自己心中没有了卷起狂风巨浪的气魄,又哪里能在区区一张纸上作出这些意思来?若要再寻得一两个有如此出神入化功底的人,则非张旭和怀素二人莫属了。
张旭,字伯高,一字季明,吴郡(江苏苏州)人。早年考中进士后担任常熟尉,后官至金吾长史,人称“张长史”。史料载,张旭的母亲陆氏是初唐书法家陆柬之的侄女,即虞世南的外孙女。陆氏家族世代以书传业,这才有了张旭这一辈的传承。
张旭为人洒脱不羁,又因才华横溢而与李白、贺知章等人交好,杜甫还曾将他三人列为“饮中八仙”。据传,张旭是极好饮酒的,但又常常大醉。一旦酒至酣处,他便狂走呼号,又或者落笔成书。兴起时,还曾用过头发蘸来墨汁作字,因而也就得了一个“张颠”的称号。
又传,张旭因看了一场公孙大娘的舞剑而得了草书之神。这一些似有还无的传说越来越给张旭披上了传奇色彩。诗人李颀曾赠送给张旭一首五言古诗,说的便是他在宴会上写字时的狂放之态:
赠张旭
李颀
张公性嗜酒,豁达无所营。皓首穷草隶,时称太湖精。
露顶据胡床,长叫三五声。兴来洒素壁,挥笔如流星。
下舍风萧条,寒草满户庭。问家何所有,生事如浮萍。
左手持蟹螯,右手执丹经。瞪目视霄汉,不知醉与醒。
诸宾且方坐,旭日临东城。荷叶裹江鱼,白瓯贮香粳。
微禄心不屑,放神于八纮。时人不识者,即是安期生。
世人也都知道,张旭爱饮酒且性情豪爽,惟独不知道他却是一个不会居家过日子的人。从小到大,甚至到白发爬满了头,他都一直在钻研着书法,从没有算计过自己手中的银两应该怎么花。每当喝醉酒的时候,他都会把帽子脱掉,盘腿坐在椅子上大喊大叫。又或者是来了兴致,只要看到洁白的墙壁便伸手在上面挥笔如流星,丝毫不顾及主人家乐不乐意。好在人人都知道他的性情,因此也都笑称他是太湖中的精灵转世,并不曾多加责怪。
只是他的生活实在过于艰苦。那屋子四处漏雨,院子里已经长满荒草,家中再难寻出一两件值钱的物件了。可张旭却对这样的境况一点都不在乎,每当人们想要规劝他的时候,都只见他左手拿着下酒的蟹鳌,右手拿着炼丹的经书,一双眼睛直直地望着夜空,半是清醒,却更像是醉了八分。
当官所得的俸禄实在少得可怜,却从不见他为此忧愁过。太阳刚刚照到他在东城的家院中,张旭就一定已经把刚从江水中捞上来的鱼用新鲜的荷叶包着端上了桌。客人们都已就坐,白瓷盆中的香稻米却还不知道够不够吃。只管此时醉了,哪还要去理会下一刻的清醒。
天地间生就了这样一个奇人,也真的是难得的造化。不认识他的人若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光景,怕是一定会认为他是神仙转世了。
啼笑皆非的是,与之齐名的怀素不仅继承并发展了张旭的书法,更把他这一副不羁的性情学了过来,世人也便合称他二人为“颠张醉素”。
怀素自幼聪明好学,十岁时竟忽然间有了出家为僧的念想。父母自是要一番阻拦,却终是放归他到深山老林中去落得清静。相传怀素的家中也很是清贫,甚至连练字用的纸张都买不起。无奈下,他就找来一块木板和圆盘,每日涂了白漆在木板上用作练字的“纸张”。只是漆板太滑不易着墨,怀素又在寺院附近的荒地中种了一万多株芭蕉树。等芭蕉长大后,他便每日摘下蕉叶铺在桌上当作纸张。
可时日一长,连蕉叶都剥光了,因再不舍得去摘那些尚且嫩小的蕉叶,怀素便每日带着笔墨站在芭蕉林中在鲜叶上写字。夏日时阳光晒得人煎熬,冬日时北风又刮得刺骨,怀素像是毫无感知一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也终得了天道酬勤的好处。这便是知名的怀素芭蕉练字的故事了。
在长安,怀素的声誉很高,歌颂他所作草书的诗作有37篇之多。唐末的书法家兼诗人杨凝式在观赏了怀素的草书《酒狂贴》后,便被这位草书大师变化多端的笔触吸引住了,因而写下了这首诗作了一番感叹:
题怀素酒狂贴后
杨凝式
十年挥素学临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