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魂归九天的时候,他留给世人的也只剩下二月春风裁出的细柳在说着的往事这些一幕幕闪过的片段,全都搅拌着辛酸的甜蜜。原来,你我都只不过是人世间的匆匆过客,只因曾经情动了一场,才总有许多故事留在身后,只待来年春风吹又生。
马球与战争
既然称之为盛世欢歌,闲暇之余必少不了寻出一些作乐的手段。尤其是在军队中,征战的士兵日日都是要把生命都当成是身外物,因此也就更需要有一种消遣的方式能让他们暂时放下心灵中的防备,哪怕只是一时欢娱,也足以让那颗疲累的心再次充满征杀的勇气。
于是既被当做是娱乐又被当做是军事训练的马球便流传开来。马球,又叫击鞠、击球或打球。唐代时分,每年三月都要在大明殿前举行一场赛球典礼。是日,皇帝会亲自乘马到球场,百官依次上马,先由皇帝击球,只待进了第一个球后,教坊鼓乐齐鸣,这场比赛才真正开始。
晚唐诗人鱼玄机曾写了一首七律诗来描写唐代打马球的情景:
打球作
鱼玄机
坚圆净滑一星流,月杖争敲未拟休。
无滞碍时从拨弄,有遮栏处任钩留。
不辞宛转长随手,却恐相将不到头。
毕竟入门应始了,愿君争取最前筹。
坚实滚圆的马球像是天上的流星一般窜动在人们的视野中,稍不注意就会让对方把这颗球从眼皮底下抢走。用来击球的球棍只却生得像是一弯新月,无时无刻不在大睁着两只眼睛紧赶流星。天上是流星赶月,人世间的这场马球比赛却要人人都执着新月试图抓住流星。但看似简单的击球却内藏玄机。若是没有人防守,任凭怎么挥动球棍也都能好好地控制住马球。只是这是一场比赛,恰似战场上你生我死的杀夺一般,人人都想要把马球控制在自己的球棍下,人人又都想着如何才能把对方的进攻拦截住从而保证后方的阵地不会失守。只有马球打进了球门,才算是赢了一仗。这场比赛才刚刚开始,哪一方先取得一个开门红,便足以壮大军威,接下来更要一鼓作气战到底了。
军中的男儿又哪里会给对方留下反击的机会呢?
这不仅仅是一场比赛,更是一次军事训练,甚至是一场必不可输的战役。岂是比赛不可输,真正输不起的是各个军士心中的斗气。
有着如此男儿,大唐王朝哪里还愁得不来一片太平盛世?
这是马球极盛的年代。上至皇宫大臣、下至征战士卒,没有一个人是对马球不擅长的。这和唐王朝长期的征战密不可分。纵然天下一片太平,却也总和军队的戍边脱离不了干系。唐太宗李世民还曾亲自改良过骑兵装备,使之完全变成了具有快速机动且擅长远程奔袭的轻骑兵。因而,唐王朝自建国起便倚重于骑兵部队保家卫国的艰辛。而马球中的你争我夺,却恰好是对骑术训练以及马上砍杀技能的最好演习。
可是随着王朝的兴盛,马球却也逐渐演化成了贵族化的专属。为了打马球,达官显赫不惜花费大量金银来建造马球场。大唐大和年间,曾在大明宫内修建了一个马球场。史料又载,唐中宗时的驸马爷杨慎交本住在长安靖恭坊,他曾于坊西筑马球场,并且洒油在地面上,只是为了让球场的场地更加的坚硬、平滑。这竟是如此奢靡的事情。
诗人杨巨源的一首《观打球有作》,说的就是马球场的实景:
观打球有作
杨巨源
亲扫球场如砥平,龙骧骤马晓光晴。
入门百拜瞻雄势,动地三军唱好声。
玉勒回时沾赤汗,花騣分处拂红缨。
欲令四海氛烟静,杖底纤尘不敢生。
这是新铺就的一个球场,远远看去,平坦得就像是用来磨刀的砥石一般。择一个天气晴朗的早晨,威武如龙的赛手骑着骏马早早地入场了。他们向着坐在各个方向的观众行礼李,举手投足间透露着必胜的气魄。比赛还没有开始,彼此间便已经展开了厮杀的气场。及至一球得分,三军将士无不齐声喝彩,那气势是要连山河都能震裂的。
这样的比赛总是难分伯仲,双方谁也不肯就此认输,甚至到了终结的时候也都还在拼尽全力要多得一分。及至休息时分,连马儿都已经累得汗流浃背了。只见马鬃全都散乱地披在两旁,马鼻子在大口地喷着气,然而却惟独不见比赛的人有一声抱怨。不管最后的结果是输是赢,他们每个人都想要在这片球场上奉献出自己最壮丽的表演。想要在比赛中大获全胜,不仅需要高超的球技,更要有团队协作精神。这和上战场杀敌是没有两样的。单兵作战必定会功亏一篑,只有团结起来,才能够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比赛总是要有输赢的,但胜负如何早已经不重要了。比赛已经结束,观众们也都尽娱了一场心性。再回头看看马球场上,却是连一丝尘土都不曾飞起。如同从没有发生过战事一般,一场厮杀竟如此平静地销声匿迹。
然而,刚才的比赛终归只是属于达官贵人的。只有他们才用得起如此奢华的球场,也只有他们才有着纪律严明、球艺高超的马球手。可这并不能阻挡民间的孩子们对马球的喜爱。打马球已然成了最流行的娱乐,即便没有上好的条件,也要约上三五个伙伴尽兴一番。自己的比赛无所谓输赢,只要彼此都玩得高兴了,也算是达到了目的。诗人李廓就在他的《长安少年行》说的就是长安少年的这些毫无挂记的心性:
长安少年行(其二)
李廓
追逐轻薄伴,闲游不着绯。
长拢出猎马,数换打球衣。
晓日寻花去,春风带酒归。
青楼无昼夜,歌舞歇时稀。
人在少年的时候,总是逍遥的。每天闲来无事,也不穿红戴绿,惟独只喜欢那一身打马球的服装。他们整日都和自己的马儿在一起,生怕照顾因不周而在球场上输了比赛。哪一天得了一个好日子,便又要相互约着到野外随便找一处空地赛上一场。不论输赢,赛后都是要再找个酒馆喝得半醉。若是有一两个风流少年夹杂其中,迎着春风正盛,这些少年郎又必定要流连在烟花之地眠一场歌舞升平,再不管昼夜轮回了。
人不轻狂枉少年,趁着年轻时分虚度一场人生也本是无可厚非的事情。可偏偏却有人一味沉浸在马球比赛中,甚至连政务都搁置在一边不顾了。
唐德宗贞元年间,韩愈在张建府中为幕僚。张建极爱马球,相反倒把自己身上的公务放放在其次了。见到此情此景,韩愈不禁有些悲愤,于是便写诗一首,半是讽刺半是规劝,试图想要让张建明白,马球再好也终不是走马杀敌,且不可因一时欢娱而误了家国大事。
汴泗交流赠张仆射
韩愈
汴泗交流郡城角,筑场千步平如削。短垣三面缭逶迤,击鼓腾腾树赤旗。
新秋朝凉未见日,公早结束来何为?分曹决胜约前定,百马攒蹄近相映。
毬惊杖奋合且离,红牛缨绂黄金羁。侧身转臂著马腹,霹雳应手神珠驰。
超遥散漫两闲暇,挥霍纷纭争变化。发难得巧意气粗,欢声四合壮士呼。
此诚习战非为剧,岂若安坐行良图。当今忠臣不可得,公马莫走须杀贼。
在徐州城外汴水和泗水的汇合处筑有一个马球场,这个场地的面积有千步之阔,平整的地面犹如刀削过一般。场地只有一面濒临汴、泗合流处的河水,其余三面均是被矮墙环绕包围着。整个马球场的形状被三墙一水清晰地勾勒了出来,又因喧天鼓声和林立的彩旗而使得这片地界热闹非凡。
这一切,都是因为张建张仆射在日出前便冒着秋天早晨的凉气来到了马球场。不知道张仆射爱好的人,哪里晓得他装束如此整齐是要做什么。可既然来到了马球上,又见如此声势,再不知的人也能猜出八九分的道理来。
这一天是早就约好的马球比赛日,张仆射更要亲自上场和对方一决输赢。只见球场上骏马飞驰,密密的队伍中怕是连马蹄子都要紧紧地攒在一起了。又见用长牛毛制成的红色马缨在风中舒展开了身姿,用黄金制成的马笼头在阳光的照耀下更是熠熠生辉,球棍挥舞,马球飞走,好一派酣战的场面!
人们无不赞叹击球者的高超技艺。骏马飞奔着,他们却还敢于斜侧过身子而紧紧贴在马肚子上,只为了争抢飞走的马球。若不是听到了如同雷鸣一般的击球声,人们或许早就忘记了这是一场马球比赛,而不是远在天边的战争。一时间,球场上也硝烟四起,看客们更是自觉眼花缭乱,大有应接不暇之态。忽然间,有人远远地散开了,好似再不关心这场比赛的输赢。然而这一切都是错觉,不知是哪个击球人挥动了球棍,刚刚明朗一些的场面再次陷入了纷争。
这场比赛中,也只有张仆射的技艺是最超群的了。虽多次遇到险境,但他每次都能巧妙地化险为夷。偏偏他又是一个不知疲倦的人,整场比赛中他都意气风发,更感染得观赛的士兵们欢欣鼓舞起来。一时间,呐喊声响彻云霄。
但再高超的马球技艺,也终不是在战场上杀敌的本领;再多的欢呼呐喊,终也抵不过战鼓齐鸣。自古以来忠臣总是难寻,却又要何必把一身的本领都消磨在毫无意义的欢娱中呢?
商女不知亡国恨,犹且有情可原;若是堂堂一个张仆射也不懂得效力国家,便是要让人耻笑了。惟恨的是,球场不是战场,因此也就难看到张仆射杀敌的英姿了。
在这片国土上,缺的从来不是忠君爱国的将士,却原来是负了天下的君主和大臣。这何尝不是一种悲哀!只愿这样的游戏终归只是游戏,家国需要的将士更不会沉湎在游乐中,从而忘记了肩负的使命。他们身上背着的,不仅有帝王的期盼,还有父母的嘱托,以及百姓的念念不忘。丢下球棍,到战场上去,洒一腔男儿血,换一片太平山河,也算了了心中祈愿。
若被欢娱迷了心性,留给青史的,怕只剩下了谩骂。
浮光掠影的故事
杂耍之事自古以来便是百姓心头的最爱。在历经了魏晋南北朝长达一百多年的大动荡后,各民族的文化融合也达到了新的高度,杂技艺术在这一段时期同样也得到了极大的发展。到隋唐时期,杂技更成了宫廷和民间共享的一种艺术形式。
唐朝时期依旧把杂技称之为杂耍,言语中总带着些轻蔑的成分。而此时最为突出的特点便是女艺人的出现。这是一个社会风气空前开化的年代,技艺高超且美艳动人的女艺人为杂耍行当赢来不少喝彩声。而杂耍的杂技种类也逐渐丰富多彩起来。不禁有“爬竿”、“顶竿”、“车上竿戏”、“掌中竿戏”等传统内容,又因为马戏和幻术也很受欢迎,所以唐王朝时期的杂技艺术巧妙地将多种表演形式杂糅在一起,这更能充分展示出杂耍之人超凡入圣的技艺。
不论是宫廷表演,还是街头卖艺,杂耍总是无处不见。诗人陆龟作了一首《杂技》,说的便是当时盛况:
拜象驯犀角牴豪,
星丸霜剑出花高。
六宫争近乘舆望,
珠翠三千拥赭袍。
诗中讲述的是专为皇宫中的帝王和妃子表演的一场杂技。既然是帝王享受,也自然和民间花拳绣腿的套路完全不同。再看眼前,那身躯庞大的大象竟然懂得行跪拜之礼,甚至连愚笨的犀牛也通了不少人性。令人赞叹的是,和这些动物们角力的斗士们如此勇敢,他们身边挤满了凶猛的野兽,在他们竟寻不到害怕之情。又有表演投掷弹丸的人只是把手臂轻轻一挥,就只见一道亮光如同流星闪过,毫无偏差地正中了目标。这边的表演还没有结束,另一边的舞剑也已经用舞起来的银霜把自己遮盖住了。只见得寒光点点,却看不见舞剑之人究竟在何处。
这一场表演如此惊奇,以至于宫中那些足不出户的妃子们都想要近前一步看个究竟,甚至连皇帝本人也都看得目不转睛,完全被这场杂耍吸引住了。只是帝王之家在羡慕着舞台上的光怪陆离,杂耍之人却在心底羡慕着帝王身边左拥右抱的珠玉翡翠一般的宫女。
人们实不知,你我都只是各人眼中的戏子,全都在上演着一处彼此看得欢喜的好戏。
于是,诗人张祜写道:
热戏乐
张祜
热戏争心剧火烧,
铜槌暗执不相饶。
上皇失喜宁王笑,
百尺幢竿果动摇。
这是要从李隆基还是亲王的时候讲起。
那时他的府中有一个杂耍班子,只因帮着李隆基消灭了武韦政治集团而颇得了些权势。及至玄宗称帝后,这个杂耍班子自然也就成了皇家御用,由此又多出几分横行之态。玄宗看在眼中,把这些行径也都一一记在心中。这一日,玄宗和兄长宁王一起观赏杂耍表演。为了能使表演更精彩,更为了表达兄弟间的和睦情,玄宗特意把宁王府中的杂耍班子也请了过来。本意是想要让两个班子一比高低,多的是那份娱乐,输赢也均是有赏赐的。
当时,人们把这样一种比试称之为“热戏”,说得再透彻一些便也有了些角逐的味道了。宁王府的杂耍班子先上场表演。只见一位艺人头顶着百尺长的竹竿登场了,这一边皇家的班子却故意寻出一根更长的竹竿顶在头上,丝毫不肯落了下风。本以为自己因此便占优势,谁知玄宗本是不希望自己家的杂耍班子取胜的,否则在兄长面前便要落得难堪。所幸,一位脑筋灵活些的老艺人揣摩到了玄宗的心思,他故意在长竿上做了些手脚,致使表演中竹竿突然折断,这才把整件事情敷衍过去。
这一场表演,张祜也该是在现场的。他说,表演双方的热戏真像是火山浇油一般,不把对方比下去谁也不肯善罢甘休。若是不加制止,恐还要起一场更大的争执。但玄宗又不能把自己心中的意图明着说出来,眼看宁王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玄宗心上却似火烧一般。忽然只见得舞台上自己的杂耍戏班头顶上的长竿折断了,这便表明是自己一方输了比赛,他这才敢偷眼瞧宁王,见他重又微笑起来,玄宗七上八下的心也才稍稍地平复下来。
虽说是一场竞争,杂耍之人只一味晓得要赢了对方,玄宗却只以此为名号而暗度陈仓。台上演戏认真,台下的勾心斗角也不输分毫。最后反倒越来越弄不清楚究竟是人生如戏,还是戏如人生了。
这虽说是一出黑色幽默,却也总是可从中一窥帝王之家的多少无奈。但无奈再多,也只消一次杂耍,便可以趋走心中的阴暗。这份喜爱,是断舍不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