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外国文学评介丛书—爱伦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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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中短篇小说(1)

《十三枝烟斗》

一九二一年,爱伦堡作为苏联报纸记者长期驻在国外。作为一个记者,他有机会接触西欧资本主义社会的形形色色的人物和事件,亲眼看到了资本主义社会贫富悬殊的不合理现象,亲身感受到了资产阶级的腐化和堕落。因而,这个时期,他在创作中对资产阶级道德的批判加强了,对资产阶级文化的分析也尖锐了。这种批判倾向,不仅表现在他这一时期创作的讽刺长篇小说《胡里奥·胡列尼托及其门徒奇遇记》和《德·叶·托辣斯或欧洲灭亡史》里,而且反映在他创作的一系列短篇小说中。一九三三年发表的短篇小说集《十三枝烟斗》,就是这方面的代表作。

《十三枝烟斗》是由十三篇各自独立但又互相联系的短篇小说组成。小说集的独特之处在于,这一系列的小说不是由一个主人公的活动线索来贯穿的,而是通过一个小小的道具——烟斗,把资本主义社会中的各种场景和各式人物组合起来的。在资本主义社会这个舞台的背景上,爱伦堡像是一个高超的导演,利用这个奇妙的小道具,让小说中各种各样的角色登场,演出了十三出各有特色、富有哲理意味的小戏。当你看完这一幕幕小戏,闭目沉思的时候,你会惊异地发现,作家是那么巧妙地以烟斗为线索,从各个方面揭露了资本主义社会的黑暗,批判了资产阶级道德的虚伪。

这本小说集由十三个短篇小说组成,每一篇小说的标题都是《第×枝烟斗》。这里简单介绍一下其中写得比较好的三篇。

《第二枝烟斗》无疑是这本小说集里写得最好的一篇。故事是围绕泥水匠路易·卢一家祖孙三代的不幸遭遇展开的。路易·卢生在巴黎。一八四八年资产阶级大革命时,他才十七岁。他清楚地记得,他像一只小乌鸦似地等着爸爸带回吃的来。可是爸爸只有一枝步枪。那年夏天的一个早晨,路易·卢跟着爸爸去游行,还听见爸爸他们唱着歌,大声叫喊着:“要面包!”近卫军冲过来了,把爸爸抓走了。路易以为近卫军准是要给爸爸东西吃,所以尽管天色已晚,还是跟着他们去了。他们来到了圣马丁门旁边的露天咖啡馆。这里坐着无忧无虑的阔太太和几个穿戴时髦的花花公子,喝着颜色像红宝石的露酒。其中一个女人喊道:“你们干嘛把他带到那么远的地方?就在这里让他们领走他该得的那一份得啦……”一个近卫军举起枪来放了一枪。爸爸大叫一声倒了下去,那个女人却哈哈大笑起来。路易紧紧抱住爸爸的两只脚,尖声大叫起来。那个女人又开口了:“把这个小狗崽子也毙了吧!”但是,邻桌的一个花花公子不同意,他说:“毙了他,往后由谁去干活?”路易的一条小生命就这样留了下来。路易长大后,像他爸爸一样,也干了泥水匠这一行。他身穿溅满灰浆的平绒裤子,头戴宽边平顶软帽,嘴上叼着粘土做的烟斗,和千万个工人一样,老老实实,尽心尽意地干活,盖了一幢又一幢极漂亮的房子。可他自己夜里却躺在圣东安郊区黑寡妇街一个臭哄哄的小房间里。在失业的日子里,路易便把洒在衣兜底的烟末刮出来,或是在街上捡些香烟屁股来填入自己那个用粘土做的烟斗,叼着它,沉着脸,在圣东安郊区的几条街上来回转悠。在他二十八岁的时候,老婆另外嫁人,给他扔下了一个两岁的儿子保尔。当普鲁土人入侵法国的时候,他和千千万万个泥水匠、木匠、铁匠一道去保卫美丽的巴黎城。皇帝下台了,法国成了一个资产阶级共和国。一天早上,路易接到了一道命令,要他离开大炮,回到黑寡妇街去。被人叫做“共和国”的那些人,把穷凶极恶的普鲁士人放了进来。满城的墙上都贴着命令,限令工人交出枪支。路易和其他工人一样,不肯交枪,他们拿起枪走上街头,开枪射击。那些有钱人急急忙忙拉着贵重东西,纷纷逃向凡尔赛。不久,历史上有名的巴黎公社宣告成立。工人们扬眉吐气了。那些花花公子和阔女人不甘心把巴黎这座美丽的城市交给穷工人掌管。于是,一场搏斗开始了。路易带着小儿子,叼着烟斗,又动身上文森炮台去守卫了。炮台里一个看水泵的工人送给小保尔一个用粘土做的新烟斗,让他吹肥皂泡玩。保尔常常学着爸爸的样子,神气十足地叼着空烟斗,大家瞧着他这副模样,便亲热地对他说:“你是一个真正的公社社员。”国民自卫军中尉埃蒙尼扬在望远镜中看见了这个小保尔,便对他的未婚妻加布莉埃里说,公社社员多么残暴,有一个男孩叼着烟斗在开炮。

文森炮台上只剩下三个工人了,其余的全已战死。埃蒙尼扬指使士兵打起白旗表示讲和。路易他们上当了,被三个叛民打死了。中尉命令活捉小保尔,押去给未婚妻看。保尔看见他面前的是一个巴黎最漂亮的女人。这个女人想起过去赶集时看见的一种游戏:在一间板棚里,里面挂着很多用粘土做的烟斗。有几个烟斗飞快地转动着,让青年人开枪去打。于是,她举枪瞄向小保尔的烟斗。枪响了。在世界上只生活了四年,最喜欢用粘土烟斗吹肥皂泡的保尔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了。五十年后,一个法国老人把这枝烟斗送给了爱伦堡并讲了上面那个故事。

爱伦堡对巴黎公社社员是充满敬意的。一九○九年五月,他曾参加了在公社社员墙附近举行的示威。爱伦堡在他的回忆录《人,岁月,生活》里记述了当时的情景:“队伍的前列是公社的参加者;他们的人数还很多,精神饱满地向前行进。在我的眼中,他们已经是年迈的老人了;每逢我想到公社,就仿佛是翻开了古代史的一页——要知道,这已是三十八年前的事了啊!在公社社员墙旁边我看见了列宁;他站在一群布尔什维克中间,瞧着那堵墙壁——似乎公社社员要从石头里走出来了。”

因为作者对公社社员怀有无限热爱和敬佩的感情,所以,在这篇小说里,作者塑造了一个憨厚、质朴、可爱的公社社员路易·卢的动人形象。他勇敢无畏,意志坚强,一直坚守岗位保卫自己的公社。后来,由于他轻信了敌人的谎言,中了敌人从背后射来的子弹而牺牲了。路易的形象显示了法国工人阶级的斗争力量,这篇小说是爱伦堡描写正面普通劳动人民形象的开端。

苏联现代著名作家费定在谈到这篇小说时指出,“这是给法国资产阶级的一个简短的判决”。这正是这篇小说的主题。路易的父亲为了生活下去,参加了工人们“要面包”的游行,被打死了。路易本人为了保卫巴黎,抗击普鲁士侵略者,最后不是死于侵略者的枪下,却被法国资产阶级暗害了。凡尔赛军官的情人——一个自称是巴黎最漂亮的女人,为了消遣开心,竟把一个只有四岁的天真活泼的小保尔枪杀了。请看,这就是法国资产阶级残酷镇压巴黎公社革命的凶残面目!爱伦堡用一种不事夸张、平淡自然的手法,表达了他对资产阶级刽子手的愤怒和憎恨,抒发了自己对巴黎公社,特别是对像小保尔一样的儿童的同情和热爱。

《第四枝烟斗》篇幅很小,只有五千多字,但写得却十分生动、紧凑,揭露得也入木三分。故事发生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德、法边境。两军对峙,而敌对双方争夺的只不过是一块三不管的地段,人称“猫的走廊”。这块土地被炮弹炸得疮痍满目,废弃的战壕纵横交错,这里既没有自由,也没有煤,有的只是腐烂的尸骨和生锈的铁丝,但是人们却不惜任何代价想把这块土地据为已有。法国司令部宣布说,他们是为自由而战,而德国人企图掠夺煤铁;德国司令部宣布说,他们是为自由而战,而法国人也企图掠夺煤铁。就在一九一六年四月二十四日这天夜里,法军一一八加强团农民出身的士兵彼耶尔接到命令,让他沿着被称为“猫的走廊”的战壕爬到德国阵地前沿去侦察敌人的岗哨的位置。而德军八十七后备营也派出了农民出身的彼得去侦察法军岗哨的位置。两个人在“猫的走廊”里相遇了。两个敌人相邻而卧,谁都不想互相残杀,但又清楚地知道残杀是不可避免的事。此时,彼耶尔正吸着自己的烟斗。彼得张着嘴,贪婪地吸着烟草冒出的烟气。彼耶尔知道,这是渴求吸烟的表示,便用嘴把烟斗递过去。彼得用牙把烟斗叼了过来,就这样,两个敌人彼此交替地吸着烟斗,可是,不幸的事情发生了——烟没有吸完,火却熄了。两个人厮打起来,一个掐住另一个的喉咙。烟斗跌落了,陷在泥土中。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这块浸透血液的土地变成了某某私人的合法土地了。人们在“猫的走廊”的末端发现了两具紧紧相挨的骷髅和旁边的一枝烟斗。

一枝普通的烟斗把两个普通人的生命和命运就这样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了。他们民族不同、但是他们的命运却是相同的——他们都成了帝国主义战争的牺牲品。他们前世无冤,近日无仇,都有自己亲爱的家园,结果都来充当炮灰而无辜地死去。他们本来是素不相识、国别不同的普通的农民,但他们的命运却都不如一枝烟斗。战争结束了,烟斗依然完好无损,而这两个年轻的生命却消亡了。作者的意图十分明显,他是在告诉人们:罪恶的战争夺走了人的生命,普通人的生命还不如烟斗活得长久。作者就是这样通过一枝普通的烟斗的故事,使我们认识到帝国主义战争的本质和罪恶。作者在小说结尾不无感慨地说道:“为了称量人这粒小种子生长的坎坷,是否能制造出这样一架天平:在一个盘子上盛万千的岁月,而在另一个盘子上盛大兵的一枝小烟斗所能燃烧出的分量?”这是在为人的生命价值呼喊,也是对帝国主义战争发出强烈的抗议。一枝小小的烟斗导演出这样一出发人深醒的精采的小戏,不能不使我们对作者高超的技巧表示由衷的钦佩。

《第八枝烟斗》讲的是船长古斯塔夫·欧里逊的烟斗的故事。欧里逊是丹麦进出口公司一艘吨位不大的远洋海轮“玛丽雅”号的船长。他在这艘海轮上工作了十二年。十二年来,一枝象牙嘴的黑色小烟斗一直叼在他的嘴上。没有烟斗,便没有欧里逊,没有欧里逊,便没有“玛丽雅”号。他没有情人,更没有妻子,他深深受着的只是大海。他领略并战胜过海洋上的种种风暴,可是一场突然袭来的爱情风暴却把他彻底地摧垮了。

那是在他工作的第十三个年头。一个自称是罗新奥里的年轻人找到奥里逊,提出要搭乘他的货轮到美洲去,而且还有他的未婚妻詹札涅塔。他想娶詹札涅塔。詹札涅塔想要一条价格昂贵的绿宝石项链。他从伯父那里偷了三十万法郎,逃了出来。他答应给船长欧里逊十万法郎。他哭着请求船长说:“船长!您是远洋轮的船长啊!爱情——这是风暴!救我一命吧,船长!”船长不能对此拒之不理。他靠了一个名叫乔的哑巴黑人水手的帮助,在夜里偷偷地把那两个人安置在他自己住的小舱房里。

到了第三天晚上,欧里逊决定去看一看自己的这两位乘客。当他走进舱房,看到美人詹札涅塔那半裸的皮肤白嫩的身体时,他竟不知所措了。一个钟头以后,当他站在船长台上,嘴里叼着烟斗沉思的时候,一个罪恶的计划在他脑子里形成了。那是两个星期以后,“玛丽雅”号离目的地里约热内卢只差一百海里了,此时它正在穿越一片互相连贯着的岩石陡峭的荒岛。他对罗新奥里撒谎说,有人告发了他们,上岸时警察要进行严格检查。这样,必须趁天还没亮,用舢板船一个个把他俩送上岛,先把他载过去,然后再来接詹札涅塔。船长欧里逊靠着乔的帮助,把罗新奥里摆渡到小岛上,然后又把他带到一个山洞里,告诉他说,他欧里逊爱上了詹札涅塔,你就呆在这里等死吧。船长觉得罗新奥里很可怜,便把自己的烟斗和烟口袋留给了他。

就这样,欧里逊占有了詹札涅塔,并根据她的请求,离开了“玛丽雅”号,来到了巴黎。詹札涅塔一天到晚总是一丝不挂地躺在旅馆的床上,欣赏自己雪白的肉体。她也不放欧里逊出去,并要求他扔掉烟斗。有一天,詹札涅塔告诉他,她要生儿子了,必须给她买那只价值十万法郎的蛇形钻石手镯。这一年来他已花掉了自己的所有积蓄,现在手头上只剩下罗新奥里给他的十万法郎了。手镯买来了,而他却成了一个穷光蛋。他开始痛恨詹札涅塔,便不告而别,乘船来到了那个荒岛上。他在山洞里找到了罗新奥里的遗骸和旁边的烟斗。他把这具骷髅绑在小船桅杆上,把烟斗嵌在牙齿之中。几天后,“玛丽雅”号的水手发现了这条小船,弄到了那枝黑色烟斗,在烟嘴里找到了一张纸条——那是船长写给他未出世的孩子的遗言,劝告他的儿子常呼吸大海的气息,切莫迷恋女人。他自己留在荒岛上死了。可是纸条已无人送了,因为詹札涅塔在他离开巴黎的当天晚上,便和旅馆经理列别同居了。

这篇小说是以船长欧里逊的一枝黑色烟斗为线索贯穿全文的。欧里逊为得到美人詹札涅塔杀死了无辜的罗新奥里。而他自己最终又被这个女人弄得倾家荡产,最后孤独地饿死在荒岛上。作者写的是一个爱情故事,可是,这里没有忠贞不渝的热恋,有的只是情欲的发泄和满足,有的只是赤裸裸的金钱关系。可以说,那个整天一丝不挂的美人詹札涅塔正是资产阶级爱情的象征。在受金钱主宰一切的资本主义社会里,根本没有什么纯真的爱情可言。有了钱就有一切。“爱情”成了可以买来买去的商品。詹札涅塔可以爱上罗新奥里,因为他给她买了价值十万法郎的绿宝石项链。罗新奥里被害了,可她无动于衷,便跟欧里逊同居。当欧里逊被她弄得一文不名的时候,她抛弃了他,又去跟旅馆经理同居。这就是资产阶级所标榜的“爱情”!有钱便有“爱情”,没有钱便丧失“爱情”。船长欧里逊通过自己不幸的“爱情”遭遇,认识到资产阶级女人的可憎。不过,他得出的结论是错误的。他告诫那未出生的儿子不要接触女人。爱情是人类社会中万古永存的一种现象。人人需要爱情,男人要爱女人,这本是十分正常的。然而,欧里逊却把人世间的爱情悲剧完全归咎于女人和爱情本身上面,这就偏颇了。在资本主义社会中,人与人之间这种畸形的关系和爱情的虚伪,其罪恶根源当然不在女人,也不在男人对女人的爱情,而在于资本主义制度本身。因为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女人和爱情都是用金钱可以买到的商品。这正是“导演”爱伦堡要给予我们的启示。这篇小说对于我们今天认识资本主义社会仍然有着深刻的现实意义。

《十三枝烟斗》是爱伦堡二十年代初的作品,它反映了作家在这一时期对政治问题和社会现象的思考及初步结论。爱伦堡对帝国主义战争的谴责,对资产阶级道德的批判无疑是正确的,但在其中也夹杂着和平主义和资产阶级人性论的东西。这种隐蔽的思想倾向到五十年代以后,便明显地表现在他的许多涂有浓厚的和平主义色彩的作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