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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中短篇小说(3)

从俱乐部出来,柯罗捷耶夫在风雪中迷迷茫茫地走着,眼前老是浮现出莲娜的面影。他感到她再也不会离开他的生活了。但他又想到必须控制住自己。

柯罗捷耶夫今年三十五岁。他是一位聪明、谦虚、受人尊敬的工程师。一九三九年秋,他在中学最后一年读书时,他的当农学教授的继父维鲁宾被捕了。第二天,他的好朋友米沙像害怕瘟疫似地躲开他。继父和母亲刚刚结婚一年,所以,母亲哭着说:“与你有什么相干吗?”他去当了工人。他没有恨谁,也没有脱离群众,他又交上了新朋友。他白天努力工作,晚上抓紧时间学习。卫国战争爆发后,他上了前线,负过伤。在前线他爱上了女通讯兵娜塔莎。可是,就在战争结束后的第二天,她在德国城市的一条街上被地雷炸死了。从此,柯罗捷耶夫没有再谈恋爱。他从机器制造学校毕业后来到这家工厂当了工程师。他到厂只有两年,但工作很出色,被选为市苏维埃代表。

柯罗捷耶夫经常到厂长茹拉甫辽夫家去研究工作,认识了厂长的妻子莲娜。莲娜从师范学院毕业后在一所中学当教员。她和茹拉甫辽夫结婚已经五年多了,有一个可爱的女儿,名叫舒罗奇卡。莲娜总想跟丈夫谈谈对爱情的看法,谈谈生活的目的,谈谈什么是幸福。但是茹拉甫辽夫总是打断这个话题,说他要工作,日子一长,他们之间渐渐产生了裂痕。

茹拉甫辽夫在战争期间上了前线,打了三年仗,表现很勇敢。战后他被派到这里当厂长。他虽然才三十七岁,可他已经明显地发胖了,开始谢顶了。他的声音中常带有命令语气。有一次,总工程师叶果罗夫来了,面如土色,很吃力地说:医生已经断定他妻子得的是癌症。莲娜听了差一点哭出来,而茹拉甫辽夫却说:“不要难过,会好的,如今的医学能创造奇迹。”一分钟以后,他就问叶果罗夫:“请告诉我,咱厂给斯大林格勒制造的机床进度怎么样?人家已经催过三次了……”夏天,有一次,市委书记当着莲娜的面对茹拉甫辽夫说:不能让工人们永远住在破草房和工棚里呀,修建住宅的经费不是去年就拨下来了吗?!茹拉甫辽夫却满不在乎地回答说:“要是没有精密铸造车间,我们早就丢脸了,这是无可争辩的。我们完成计划百分之一百一十六的时候,不是您第一个向我们祝贺的吗?职工住房嘛,您多余操心,这些房子的寿命可能比你我还要长些咧!我看见莫斯科有些房子比这些还要破。”从这些事情中,莲娜得出结论说: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利己主义者,缺少感情,不关心人的生活,因而同他疏远了起来,而对柯罗捷耶夫产生了好感。三年前曾纷纷传说要撤他的职,他往莫斯科跑了两趟,事情就过去了。关于茹拉甫耶夫的工作是好是坏,人们的看法不同。有些人说他是形式主义者,明哲保身。有些人却说他是一个很好的行政领导。不过,既没有人极力攻击他,也没有人热心地为他辩护,他就是不使人对他产生强烈的感情。对上级领导,茹拉甫辽夫认为:他们喜欢听喜报,如果不给他们送蜂蜜而送辣椒,他们会生气的。不管反对茹拉甫辽夫的人说些什么,工厂的成绩总是名列前茅的。六年来从未发生过一次完不成任务的情况。

莲娜觉得她看透了自己的丈夫。特别是一年前她和丈夫的一次谈话,对于他们的关系的破裂具有决定性意义。事情是这样的:小女儿舒拉奇卡病了,请来了厂医院医生薇拉。薇拉检查过小女儿的病情后说,是普通流感,肺部一点问题也没有。莲娜听了高兴得很,但由于心绪很乱,无意中就把脑子里担心的事脱口说出:“您不会弄错吧?她的呼吸好像有些不正常。”薇拉勃然大怒:“如果您不信任我,何必叫我来?!”莲娜涨红了脸,急忙说:“请原谅,我简直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的确没有想使您生气……”听到这些话,薇拉含着泪水,说到了《真理报》上的那条消息。那是一九五三年一月报上发表的关于揭露了一个由许多著名医生组成的所谓“暗杀集团”——“恐怖分子医生小组”的消息。这一“暗杀集团”案件后来波及了各地的许多医生。薇拉也受到了怀疑,所以,薇拉听到莲娜不信任她的话很反感。莲娜再次向她道歉,一直把薇拉送回家。从此,她们成了好朋友。

也就是从那天晚上起,莲娜才产生了对丈夫的蔑视。那天茹拉甫辽夫回家很晚,又累又饿,问了问舒罗奇卡的病情。莲娜就提起了薇拉的事,但他却默不作声。莲娜坚持说:“不,你说说看,难道这不叫人气愤吗?与她有什么相干?”茹拉甫辽夫说,薇拉是个好医生,不过,过分相信他们也是不行的。这是无可争辩的。莲娜默默地走出房间。她心中长时间积聚起来的一切苦闷一下子都爆发出来了。她流着眼泪重复地说:“他—一这人就是我的丈夫!”

莲娜因为有孩子,一直犹豫不决,但最后还是下了决心,毅然带着女儿离开了茹拉甫辽夫,和女医生薇拉暂时住在一起。

薇拉今年四十三岁了。丈夫在卫国战争中牺牲,母亲和妹妹被德国鬼子打死。她现在孤身一人,工作很认真,但性格孤僻。她默默地爱上了总设计师索科洛夫斯基,两人都有共同不幸的遭遇,但他们彼此克制着自己的感情,既感到幸福,又为不能明确他们之间的关系而受着痛苦的煎熬。

索科洛夫斯基是一个受到群众爱戴和领导信任的人。他曾参加过卫国战争,是一个老党员。他好讲些讽刺人的话,喜欢挖苦人,脾气有些古怪。以前他在乌拉尔某工厂工作,因为把那里的厂长大骂了一顿,厂长就把他整了个不亦乐乎,甚至报上还登了讽刺他的小品文。他的妻子带着女儿跟一个比利时人跑了,这也成了他的罪状,说他里通外国。来到这里以后,他仍然对周围的一切现象不满,看到工作做得不好,秩序混乱或对人态度冷淡等现象,他就勃然大怒。这时他会大骂工会主席没解决工人食堂的问题,食堂里一团糟;骂厂长茹拉甫辽夫不关心工人住房,房子眼看要塌了。有一次,在党的会议上,工会主席提起建筑三栋宿舍楼的问题。索科洛夫斯基表示赞同,并说早在一九五二年就该开始。这时茹拉甫辽夫气急败坏地说,精密铸造车间的建设是经总局批准的,这是为了全民的利益,至于工人的住房,现在盖也不迟。索料洛夫斯基既然清楚这一点,那么他在党的会议上提出这个问题,就“纯粹是恶意煽动”!索科洛夫斯基则心平气和地回答道:“茹拉甫辽夫同志显然对党组织的作用没有认识……”茹拉甫辽夫对此怀恨在心,他背后散布谣言中伤索科洛夫斯基,说他根本不是什么老党员,“历史上有污点,家属住在外国……充其量只能对他信任百分之五十……”柯罗捷耶夫听了这番话很反感,但他认为,现在不是茹拉甫辽夫能够陷害人的那种时代了。

近来,索科洛夫斯基似乎不那么攻击人了,以致茹拉甫辽夫满意地想:“索科洛夫斯基老了,性格温和多了……”如今,索科洛夫斯基常常看着报纸自言自语地说:“写得对!”不久以前,总工程师叶果罗夫向他表示对厂长的不满,他笑了笑,说:“我看茹拉甫辽夫快被撤职了。”他接着谈到最近关于鞋的问题和锅的问题的决议,认为说得非常正确,“是希望人们能过好日子啊……”

索科洛夫斯基的预言很快就实现了,茹拉甫辽夫对要来暴风的天气预报充耳不闻,结果三排木工棚在暴风中倒塌了。他因而被撤去了厂长的职务。索科洛夫斯基听到厂长对他的陷害后,病情大大加重了。随着风暴的过去,厂长的下台,他第一次从病床上起来,走到窗前,看了一下灰色的松软的雪,他想:“春天就在眼前了”,“街道上另一边的冰柱已在淅淅沥沥滴水”。第一部完。

党委正在开会。柯罗捷耶夫刚刚从疗养院回来,听到会上有人指责索科洛夫斯基,他心里很难过。他们的交往并不很深,但他十分尊重这位总设计师。柯罗捷耶夫心里想:“讨论索科洛夫斯基设计方案时我正在休假,真遗憾。萨夫琴柯说,设计意图倒是很有意思的。都是索科洛夫斯基那坏脾气把事情搞糟了。他是个很出色的设计师。一年来同他一起工作,对我来说是个很好的学习机会。茹拉甫辽夫编造出一套荒唐的故事想陷害他,说他把家属送到比利时去了。茹拉甫辽夫是任何龌龊勾当都干得出来的,何况他又恨索科洛夫斯基。我当时就对他说过,我一字都不信……不,现在这种人不能得逞了,情况不同了……不过,索科洛夫斯基的作法也太过分了:怎么能擅自退出业务会议呢?太任性!一定要大家接受他的方案。要知道,新厂长高洛万诺夫和总工程师叶果罗夫也反对呀!既然这样,他就该让步才对。而他却把门砰地一摔,还说了些粗鲁话……”

三个月前,当索科洛夫斯基提出自己的设计时,谁也没想到事情会闹成这个样子。原来是为了给伏尔加河沿岸一家大工厂生产金属切削机床的事。不错,萨伏诺夫当时就曾把索科洛夫斯基的建议称为“可怕的冒险”,那是在厂长办公室说的。本来,萨伏诺夫一向是反对索科洛夫斯基的建议的,这一点,按理说,索科洛夫斯基似乎早该习惯了。可是这一次他却失去了自制,谈起了死板公式、永远落后,并且对着萨伏诺夫激动地说:“技术比您的思想进步得更快,全部问题就在这里!”这时,厂长高洛万诺夫便维护萨伏诺夫,指出:“把业务上的讨论变成个人攻击,没有道理。”高洛万诺夫说,他并不否认用电侵蚀加工法处理零件的优越性,但是我们工厂有自己的专业,况且订货单位也没有要求这种机床;他还提醒说:“创造精神必须和应有的谨慎态度结合起来。”并说从前在乌拉尔的工厂工作时,“有些看来很有希望的建议,用掉了大量资金,结果却证明行不通。”这时索科洛夫斯基冒火了,他不再继续为自己的方案辩护,却对厂长大声说:“您太使我吃惊啦,您只从自己这块小天地着眼,不考虑订货单位的利益。像您这样谨小慎微是不会有前途的。因循守旧给我们带来的损失大得多……说起来都难为情——生活在原子时代,人家在创造奇迹,而您还抓住这种老掉牙的机床不放……”

高洛万诺夫之所以尖锐地批评了索科洛夫斯基的设计,并不是因为他相信了萨伏诺夫的话,而是想听听总设计师究竟怎样答辩。每当他迟疑不决的时候,总是这样,希望引起辩论;所以那些不大了解他的人往往感到惊奇:他怎么又拥护自己原先反对的意见呢?其实,索科洛夫斯基和新厂长一起工作一年了,该已摸透了他的脾气,知道激动没有用,必须尽力说服厂长,说服了,他自己就会给萨伏诺夫以反击的。可是这一次索科洛夫斯基没有反驳厂长的意见,而只是简短地说:“您再想想吧,去问问订货单位。设计方案摆在那里,道理不言自明。”高洛万诺夫冷冷地说了一声:“好,我们再想想。”大家都看得出他是对索科洛夫斯基生气了,虽然使他发火并不容易:他永远那么心平气和,这是谁都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