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兹瓦林是一个很有才能的人,他受的教育远远超过了哥萨克军官通常受的教育。二月革命以后使他有了大显身手的机会,他和那些信仰哥萨克独立自治论的人联合起来,宣传顿河军屯州完全自治的论调。葛利高里受到他的影响。
十一月里,葛利高里又认识了另一个哥萨克—费多尔·波得捷尔科夫上士。这位革命的哥萨克曾在顿河革命史上起过不小作用。葛利高里和他谈起了政权问题。波得捷尔科夫简单清楚地对葛利高里说:要建立人民的政权。
葛利高里默默无言地、痛苦地竭力想把混乱的思想弄清楚。
诺沃契尔卡斯克成了许多反革命将领和亡命徒的集中地。十一月二日,阿列克谢耶夫将军来到这里,和卡列金将军谈判,他负责志愿军的组织工作。十一月下旬,邓尼金、鲁科姆斯基、马尔科大等将军也来到这里。十二月六日,科尔厄洛夫将军也在诺沃契尔卡斯克出现了。
一九一八年一月在卡敏斯克举行了前线哥萨克代表大会。葛利高里参加了这次大会。可是卡列金将军发出逮捕参加这次代表大会全体人员的命令。但是这个命令被在卡敏斯克开大会的哥萨克截住,由波得捷尔科夫在大会上宣读了。
哥萨克们听完卡列金逮捕他们的命令以后,立刻喧哗起来,都主张积极反对诺沃契尔卡斯克的政权。
克里沃希雷科夫提议选出革命军事委员会,把顿河军屯州的政权转移到革命军事委员会手中。选举结果:波得捷尔科夫为革命军事委员会主席,克里沃希雷科夫为书记,委员有:伊万·拉古琴、郭罗瓦乔夫、米纳耶夫、库金诺夫等人。
代表大会承认了苏维埃中央执行委员会。列宁把这个重大事件通过无线电宣布出来:“在卡敏斯克镇的代表大会上,有四十六个顿河沿岸的哥萨克团宣布成立了自己的政府,要和卡列金进行斗争。”
卡列金一面以顿河军政府的名义同顿河革命军事委员会代表进行谈判,以争取时间,一面派出了柴尔涅曹夫上校指挥的由几百人组成的队伍,进攻顿河革命军事委员会的军队。
革命军事委员会方面,有第二十七哥萨克团的一名强有力的指挥员郭鲁博夫上校,组织抵抗柴尔涅曹夫,结果大获全胜,俘虏了四十名军官,其中包括柴尔涅曹夫本人。郭鲁博夫想把柴尔涅曹夫保出来,他叫葛利高里把这个意见带给波得捷尔科夫。波得捷尔科夫听到这个口信后气得喊叫道:“要由军事法庭审判他。”
俘虏们被赶过来的时候,柴尔涅曹夫骂波得捷尔科夫是哥萨克的叛徒。波得捷尔科夫抽出马刀砍死柴尔涅曹夫,并命令把俘虏全部就地砍死。
葛利高里无论如何不能宽恕不经审判就杀掉俘虏这件事。一月下旬,他由于腿上的伤住了一个星期医院,接着就回家疗养去了。他很想逃避开这个充满着仇恨的和难以理解的世界。此前发生的一切事情都是一片混乱,矛盾。探索出一条正确的道路是很困难的。
一九一八年初,顿河流域的形势逐渐向着有利于苏维埃政权方面发展。科尔尼洛夫将军的志愿军节节失利,撤退到库班方面去了。顿河军区司令官卡列金在一月底召开了顿河政府会议,他宣布说:只剩下一百四十七支枪保护顿河军屯州和诺沃契尔卡斯克,处境是没有希望的,老百姓不仅不支持他们,还仇恨他们。卡列金主张全体辞职,他也辞去司令官职务。会后,卡列金自杀。
可是到了一九一八年四月,顿河地区的革命形势逆转了。起因是红军个别队伍纪律不好,引起了顿河下游一些村镇居民的暴动。
顿河人民委员会苏维埃主席波得捷尔科夫决定带一支远征队去北方,想在那里动员起一些上过前线的士兵,组成三四个团,然后派他们去打德国人和镇压顿河下游的哥萨克暴动。彭楚克也参加了这支远征队。
彭楚克此前曾受罗斯托夫党委会的派遣,训练了一支十几个人的工人机枪队。机枪队中有一个美丽的犹太姑娘安娜,她热情、聪明、坚毅,有做宣传工作的能力。彭楚克和安娜共同参加过战斗,后来安娜成了彭楚克的爱人。不幸,安娜在一次战斗中牺牲,致使彭楚克陷入极端痛苦中。这次,波得捷尔科夫组织远征队,他很乐意参加,想以此摆脱怀念安娜的痛苦心情。
远征队进军没有赶在暴动的浪潮之前,沿途村镇的哥萨克的情绪和远征队中哥萨克的情绪有了变化。远征队到达卡拉希尼克夫村时已经是夜间了,波得捷尔科夫命令设岗哨,但是哥萨克都不愿意来集合,有三个人居然拒绝集合。他们不愿意和自己的人打仗,他们希望和平。当暴动的哥萨克的马队出现的时候,波得捷尔科夫看见只有一小部分队伍跟着他,他清醒地知道一旦交手必定要失败,于是他接受了和暴动的哥萨克代表进行谈判,并且交出了武器。
远征队交出武器后,暴动的哥萨克立即对远征队改变了态度,他们开始殴打俘虏。一九一八年四月二十七日(新历五月十日)波得捷尔科夫部队的全体战士赴难牺牲,波得捷尔科夫和克里沃希雷科夫被送上了绞刑架。波得捷尔科夫临刑前对受骗的哥萨克群众高声说道:
“你们都是胡涂人……军官欺骗了你们,你们今天枪毙了我们,明天就轮到你们啦,苏维埃政权是一定要在全俄罗斯建立起来的……”
鞑靼村在哥萨克暴动期间,组成了由彼得罗·麦列霍夫为指挥官的反对赤卫军的队伍,葛利高里·麦列霍夫也参加了这个队伍。村里选米伦·珂尔叔诺夫为村长。米哈伊尔·珂晒沃依和丁钩儿从村中逃走了,在找红军的路上,珂晒沃依被俘,依照判决,打十二鞭子,送上前线。丁钧儿在路上被枪击中牺牲,就埋葬在他死去的地方。不久,附近村子里的一个老头儿,在丁钩儿的坟头立了一个安放着神龛的橡木柱子,神龛里圣母的悲哀面容露出温柔的神情,神龛的小门框上用斯拉夫文写着两行字:
在混乱和堕落的时代,
弟兄们,不要审判自己的亲弟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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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一八年四月,红军被迫撤出了顿河的不少地方。五月里,顿河军人联合会选出克拉斯诺夫将军为军区司令官。顿河的军队经过改编后,恢复了旧日正规军的建制。
鞑靼村的哥萨克连,在彼得罗·麦列霍夫的指挥下,参加了去往北方的进军。葛利高里·麦列霍夫指挥一个排。他们在行军的路上接到命令,连队要分成两半,由彼得罗和葛利高里各带领一半人马,去不同的两个团报到。分别时,彼得罗想和弟弟谈一谈,他说:
“葛利沙特加,现在是这样的时代,真是魔鬼一样的生活,也许咱们再也见不着面啦。老百姓分化得这样厉害,谁也猜不透谁的心思,我觉得你正在动摇……我怕你会跑到红军那边去……”
“恐怕不见得,我也不明白……”葛利高里勉强回答说。彼得罗叹了一口气。他们就这样分别了。
葛利高里几次和红军打仗,渐渐地憎恨起布尔什维克来了。布尔什维克成了他生活中的敌人,他们使他抛弃了土地!他眼看着这样的心情也正在控制着其余的哥萨克。他们都觉得发生这次战争,只能怪向州内进攻的布尔什维克,于是虐待俘虏和抢劫的事情不断发生。哥萨克们抢劫那些同情布尔什维克的人和红军家属……而葛利高里却相反,他非常憎恶抢劫和虐待俘虏。因为这个缘故,上级把他的连长职务撤销了,把他降为排长。葛利高里高高兴兴地把连队交了出去,知道再也不用对一连人的生命负什么责任了。
从十一月中旬开始,红军转入进攻。他们顽强地压迫着哥萨克的队伍往后退去。葛利高里冷漠地注视着战争的进程,他相信到冬天战线就再不会存在了,哥萨克都希望和平。然而结局比他预想的来得更突然。哥萨克都在放弃阵地,往后撤退,无论什么力量也阻止不住退却的洪流。于是葛利高里也怀着愉快的心情,在夜里自动离开了连队。第二天的黄昏,他已经把马牵进了自己家的院门。随后彼得罗也从队伍里回到了家。
一九一九年初,红军开进了鞑靼村。鞑靼村建立起苏维埃政权,选举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为村苏维埃主席,珂晒沃依为副主席。然而革命的局势并不稳定,一个不祥的消息沿着顿河的大小村庄流传开来,谣传肃反委员会和革命军事法庭,对那些在白军当过差的哥萨克进行了简单的和不公正的审判。这些流言有的人相信,有的人不相信。鞑靼村的哥萨克每天夜里都聚集在大街小巷打听消息。村子里的生活很安静,同时也很苦闷。村苏维埃政权周围只团结了几个人,他们和大多数哥萨克好像隔了一堵墙。
在二月的一个阴沉的日子,鞑靼村的生活发生了激烈的变化。这天从区里来了两个人,他们把军事法庭的介绍信拿给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看,并说:“把那些军官、神父、宪兵和财主——一切积极跟咱们作对的人的名单开出来。”
珂晒沃依开了一个要从鞑靼村逮捕的十个人的名单,其中包括葛利高里·麦列霍夫和他的父亲。葛利高里躲出了村子,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正生伤寒病卧床不起,名单上的另一个哥萨克正在外出完成运输任务。除了这三人外,村里逮捕了七个人。逮捕后把他们押送到维约申斯克镇的军事法庭。夜半时押送犯人去维约申斯克的人回来了。他把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叫醒说:
“他们把哥萨克枪毙啦!”
“你胡说,坏蛋!”
“我们把犯人押解到那儿,他们立刻审问起来,天还没有黑就押到松树林子里去啦……我亲眼看见的!”
这件新闻很快就传遍了全村:“枪毙哥萨克啦。”生活的太太平平的浅滩一下子变成了凶险莫测的深潭,顿河上游骚动起来了。
葛利高里在外村躲藏了一些天。一天早晨,主人把他叫醒了,大声说道:
“你还睡哪?起来吧!顿河造反啦!……叶兰斯克和维约申斯克对岸的人都暴动了……”
葛利高里的额角上和脖子上的青筋都绷起来了,瞳仁里冒出了绿色的火焰。他掩饰不住自己的愉快,吃过早饭,牵出自己的马,像疯子一样,一溜烟从大门里飞跑出去。现在他觉得生活中根本没有一种可以使一切人都能在它的覆盖之下感到温暖的真理,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一条真理,都有自己的道路。他要和那些想夺去他的生命和生存权利的人进行搏斗。哥萨克的道路和失去土地的庄稼佬的俄罗斯的道路,和工厂工人的道路是互相冲突的。要把顿河沿岸的土地从他们的脚下夺回来,把他们赶出州界以外去。可是一会儿工夫,他的心里又发生了矛盾:他觉得似乎这场斗争是财主和穷人的斗争,并不是哥萨克和俄罗斯的斗争。但他又赶走了这些念头。
葛利高里回到了鞑靼村。那天开村民大会,动员十六岁至七十岁的哥萨克都拿起枪来。村里哥萨克编成两个连。彼得罗·麦列霍夫任骑兵连长。
维约申斯克镇是军区的首镇,成了暴动的中心。哥萨克选举库金诺夫少尉担任暴动军联合司令,萨方诺夫担任参谋长。暴动军保留了苏维埃政权的形式和“同志”的称呼,口号很有煽动性:“拥护苏维埃政权,但是反对共产党,反对枪毙和抢劫。”
彼得罗指挥的鞑靼村连队,同红军在村外作战。红军包围了他们,彼得罗等十余名哥萨克投降后遭到砍杀,珂晒沃依亲手枪毙了彼得罗。
彼得罗死后,暴动军联合司令部任命葛利高里·麦列霍夫担任维约申斯克团团长。普罗霍尔·泽珂夫当了葛利高里的传令兵。自此以后,不少村镇的暴动军不断加入葛利高里的队伍,葛利高里率领暴动军同红军数次作战。
暴动军逐渐扩大,已变成了有两万五千名骑兵和一万名步兵的队伍。他们被编成五个师和一个独立旅。葛利高里·麦列霍夫指挥第一师。
四月里,苏维埃政权面临着一个巨大的威胁:暴动军和白军即将联合,红军必须在暴动军和白军联合之前,尽一切力量把暴动镇压下去。红军开始把优秀的兵团调往顿河战场,把暴动军封锁在顿河上游地区的范围以内。暴动军方面已经看明白:要长期保卫家乡是不可能的,因为红军迟早会消灭他们。葛利高里也看出暴动军所处的这种危险境地,他对他的部下说:
“现在咱们被红军包围了。咱们或者靠拢白军,或者靠拢红军,站在当中是不成的,他们会压死咱们。”
红军塞尔道布斯基团投降暴动军的消息传到葛利高里的团里。葛利高里知道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和珂晒沃依在这个团,他想把他们救出来,虽说彼此流过血,然而并不是外人呀!
可是葛利高里没有来得及救出他的朋友,被俘的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在经过鞑靼村时,已经被葛利高里的嫂子妲丽亚开枪打死了。珂晒沃依在团队未投降前已经离开,施托克曼在劝说全团战士不要上当的时候,也壮烈牺牲。
一九一九年五月,红军增援部队源源不断地从顿涅茨方面开来,于是葛利高里才第一次真正感到打击的全部力量。他指挥的第一师节节撒退。最后,根据司令部的命令,全部撤退到了顿河左岸。
一九一九年六月,白军冲破红军的防线,和顿河暴动军会师了。暴动军司令部在维约申斯克镇军官俱乐部为庆祝会师举行宴会。会上谢珂列乔夫将军发表演说,教训暴动军的军官们说:
“我们不应该感谢你们的帮助,你们应该感谢我们的帮助,如果没有我们的话,红军早已把你们消灭啦,如果没有你们的话,我们也早已把他们打垮啦。你们应该立功赎罪,明白了吗?我们信任你们是有一定的限度的,你们的叛变我们是不能很快就忘掉的。要叫那些秋天里跑到红党那边儿去的人都好好记住。”
“我们给你们干也有一定限度!”有点醉意的葛利高里怀着愤怒的心情想着,“该死的坏蛋!他现在骂人,再过一个星期干脆就会动手掐你的脖子啦,没有想到会落到这种境地!”
葛利高里站起来,离开宴会厅,走到街上去。随后他和自己的传令兵普罗霍尔一起回到了鞑靼村。
黄昏的时候,葛利高里回到内室,和妻子并排坐在箱子上,想抽空儿说说话儿,明天他又要上战场了。葛利高里打量着自己的妻子,她是一个内心美丽和纯洁的女子,她为他打扮得漂漂亮亮,她是米沙特加和波柳希珈的母亲。葛利高里心中涌起一股柔情,很想说几句温存的话,但一时找不到词句,就一声不响地跟娜塔莉亚坐到太阳西沉。
第二天早晨,葛利高里怀着沉重的心情,和普罗霍尔一块离开了鞑靼村,他们骑马走到山岗上的时候,葛利高里回头望了望自己的家门,看见娜塔莉亚一个人还站在那里,清晨的微风吹起她那像丧巾一样的头巾。
夜里他们回到师指挥部。师参谋长考佩洛夫向葛利高里报告说,刚才菲次哈拉乌洛夫将军传来口头命令,要求我们明天到他的师部去共同商量战斗任务。
黎明时分,葛利高里和参谋长考佩洛夫一道出发。
他们到达时,菲次哈拉乌洛夫将军正在吃早饭。他用低沉的声调对葛利高里和考佩洛夫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