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外国文学评介丛书-石川啄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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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生平与创作(4)

在小樽的这三个月,是这个“流浪的逸民”在北海道颠沛流离,辗转营生收获最大的时期。这主要表现在他的思想认识的深化上。首先,他对以“新诗社”为代表的浪漫主义的看法和态度有了变化。他从小山内薰等人编辑的杂志《新思潮》(第一次)所登载的小说《再会》(水野叶舟作)里了解到与谢野夫妻的私生活问题,并且开始讨厌起“新诗社”的那种浪漫主义的矫揉造作来。这时,自然主义文学运动的兴起,也给他带来焦躁和不安。因为他急于摆脱生活上、经济上的一切干扰,以便安下心来写作,他越来越感觉到自己的愿望难以实现。他在日记里写道:“读正宗白鸟君的《红尘》到深夜,感慨颇深,心为之泣。余至何日始得静心执笔。天抑将杀我耶?然何故授吾以笔!”其次,他对社会政治问题的关心增强了。在小樽他经常和小国等友人交流思想,讨论问题。他对那些不关心社会思想问题的人表示了藐视的态度,认为他们是些“多么可怜”的“庸俗之徒”。他积极地提倡“个人解放”论,他说,“我们的理想是个人解放的时代,我等的天职在于为个人解放而斗争”。这里面虽然还看不到阶级论的萌芽,但是,却可以明确地看到他对天皇制统治下的不合理现实的不满,和为解除那种压迫,争取个人解放而奋斗的觉悟。他表现出急于实现自己理想的慷慨激昂:“噫,授我以剑!果然,吾将得以勇猛战斗;不然,给我以孤独!”他对生活和社会问题的态度,从一般的谈论转向仗“剑”而行的地步了。最后,他对社会主义有了进一步的理解。他在小樽的寿亭,参加过日本早期社会主义者西川光二郎(1876—1940,后于1914年转向)的讲演会和他的茶会。他这时认为社会主义运动,是“迫在眉睫的最紧急的问题”,是“将工人,即最下层人民从资本家那里解放出来,给他们以本来的自由”的运动,而且,承认“不论有什么迫害,是相当深刻地渗入人心了”。

1909年的元旦,他是在失业中迎来的。此时,他一文不名,感慨万端。在当天的日记里,他就一个勤劳的家庭,仅仅靠一个人的十五至二十圆的工薪维持生活,也和富人一样过除夕,这该是个多么“可怕的除夕”。这勤劳无辜的一家之所以落到这种不合理的境遇的根源,他说,“当然是由于社会组织的不良。不良的社会该怎么办呢?没有别的办法,必须破坏它。破坏,破坏!除了破坏,还有什么。”“现在,社会主义的研究时代已过,到了研究其实现手段的时代了。”他的认识,当然还不是历史唯物主义的科学社会主义,但难能可贵的是,他把当时的社会问题,提到社会组织制度的高度上来,把对一般的社会主义理论研究,提到革命实践的高度来。他明确地认识到,像他那样不幸的境遇,其根源在不合理的社会组织,而解决这一问题的唯一办法,就是破坏那不合理的社会制度,就是要革命。这是石川啄木思想发展的一个新的高度。他在小樽经常与小国等友人围着火盆,畅谈、辩论,总是不知不觉中转到社会主义等问题上来,往往谈到更深夜半。这对他的思想认识的提高起了重要作用。一家人正在他失业后的窘境中挣扎着,1月19日,经友人的介绍,他才找到了一份工作。于是,他告别了老母和妻女,冒雪动身到更为偏远荒凉的钏路去,到那里就任《钏路新闻》的记者。刚刚团聚的一家人,又由于生活所迫,不得不分开了。

钏路新闻社,是一个名叫白石义郎的社长经营了十多年的报社。这次,他为了竞选众议院议员,将这个报社加以扩建。啄木到职后,得到了这位社长的赏识,名义上是三版的主任,实际上是总揽一切编辑事务。知遇之情,使啄木干劲倍增,展开了多方面的活动。

《钏路新闻》的竞争对手是当地的《北东新报》。啄木设法改革报纸的版面,新设了一些吸引人的栏目。在“云间寸观”栏里,他以“大木头”为笔名,撰写政治、经济、外交等方面的评论文章。在“钏路词坛”栏里,除诗歌作者的投稿外,有时他自己也写作。在“平康艳事”栏里,登载一些花街柳巷的记事。为了采访这方面的动态,啄木开始进出于妓楼酒馆,认识了一些艺妓,如建立了友谊的“小奴”,也了解了这些不幸妇女的悲惨遭遇。由于版面的活跃,这份报纸很快就得到当地人们的好评,啄木因此也受到了报社内外人士的敬重。社会应酬频繁的记者生活,使他忙碌异常。在应邀出席“爱国妇女会”的集会上,他曾即席发表过《新时代的妇女》的演说,提倡妇女解放。第二天,这一演说见报后,惊动了当地的妇女界,产生了较好的影响。他在致友人信中,谈到了这时的情况。他说:“每晚出入于浅酌低唱之境”,兴奋之余,竟“白眼观世界,豪语空四邻”。然而,杯觥交错、醇酒美人的生活,没有一刻使他从自己的痛苦中解脱出来。因为,他的痛苦深刻而且复杂,主要有摆脱不掉、解决不了的家庭的经济生活负担;有作为一个地方报纸记者的空虚感;有得不到专心致志从事文学事业的苦恼;有对人生理想认识上的矛盾等等。他在二月里写的语录体随笔《案头一枝》中,反映了他对人生和文学的见解。首先,他对社会人生的观察,接触到了本质的现实,将革命视为社会现实发展的必然。他说:“每当抬眼观察社会时,几乎使自己的眼目眦裂,闭目静思社会时,心因羞愧而黯然,不知如何改变此社会。每念及此,我的耳朵便听到革命之声,我的眼睛便看到革命的血。”但是,他又摆脱不了尼采等人的影响,仍把社会问题的解决,去依靠所谓“理想的人格”,因此,他没有探索到社会革命的真正出路。其次,他对自然主义文学持有较为正确的理解。这时,自然主义文学正在兴起,而且呈现了繁荣的局面。文艺评论界以《早稻田文学》为代表,发表了一系列的讨论文章,引起了石川啄木的极大关注。他先是肯定自然主义文学在追求“纯净自然的真”、在暴露社会现实中的反对旧道德、旧秩序、旧习俗的精神,又批判了这一文学主张任其自然、在现实问题面前的怯弱无力,表现了“现实暴露的悲哀”。这是他接近自然主义文学和日后进行深刻批判它的认识基础。最后,由于认识上的矛盾和深化,他在人生态度上表现了惶惑、悲观的情绪。他怀疑知识的有用性,他否定自己的探索。他叹息自己“敝衣破帽,徒追踪云水,而放浪天下”,但是,他却不消极、颓废。他的前进的精神反映了他的思想正在向纵深发展。

本来打算在钏路新闻社干上三年二年,手中有了积蓄,除还清宿债,安家度日,还可以专心致志地从事创作,甚至是积存自费出版的资金。但是,文坛上日趋繁荣的形势,强烈地刺激了他的文学事业心。他不甘于过这种地方记者的“无目的”的空虚生活,他要实现自己的文学理想,几经考虑,终于决定离开钏路到东京去。他“千思万想之后,觉得首先应走的只有小说这一条路”。他要在小说创作上孤注一掷。他认识到“这次进京,实际上,是啄木一生的死活问题”。于是,在1908年4月5日,他乘船离开钏路回到函馆。在函馆得到宫崎郁雨的关照,将家属由小樽迁到那里,便含泪只身渡海,再次奔向东京,结束了他在北海道的颠沛流离的生活。

“我也能写小说”

啄木搭船先到横滨市。这里有个新诗社的同人,名叫小岛乌水,是正金银行的科长。他们一见面,就自然而然地谈论起文坛的动向来。小岛向他谈到对自然主义文学的兴盛之后,估计诗歌将被散文所压倒。他认为“不久的将来,作为自然主义的反动,新浪漫主义一定兴起”,而且,还谈到了二叶亭四迷(1864—1909)的作品给文坛带来新鲜感等等。他的这些见解对啄木很有启发。四月二十八日傍晚,啄木到了东京。他先访问了与谢野夫妇,也和他们谈论了文艺界的现状。最使他感慨不已的是那个曾在诗坛风靡一时,发出“虎剑调”的歌人与谢野铁干,他赞扬了夏目漱石(1867—1916),批评了岛崎藤村(1872—1943)的小说《春》(1908),认为这是一部失败的作品。啄木从他身上看到了年仅三十六岁的壮年人的衰老相。正像以他为首的“新诗社”的命运一样,自从年初批判了自然主义文学以后,却在整顿自己的阵容中引起分裂,一批青年诗人,如吉井勇(1886—1960)、北原白秋(1885—1942)、木下圶太郎(1885—1945)、长田秀雄(1885—1949)、长田干彦(1887—1964)等七人退出了《明星》,而从此一蹶不振。他在与谢野家中,临时帮助他做些《明星》杂志的校对、发行工作。这期间,他曾访问过一些作家,如生田长江(1882—1936)、森田草平(1881—1949)等,接触了一些朋友。他的朋友都劝他保持与新诗社的关系而另寻途径。事实上,这时他已经有意识地接近新诗社所反对的自然主义文学,而且,决心从小说着手,来实现自己的文学理想了。5月2日,他曾应著名作家、诗人森鸥外(1862—1922)的邀请,出席他主持召开的“观潮楼歌会”。这件事在石川啄木来说,应该是一个荣誉。这一“歌会”,是森鸥外邀请了“竹柏会”的佐佐木信纲(1872—1963),“新诗社”的与谢野铁干,和“根岸派”的伊藤左千夫(1865—1913)三人,从明治四十年(1907)三月起,于每月第一个周六召开的短歌会。他企图通过这一活动,调停明星与根岸两派之间的尖锐对立关系。这是一种文艺沙龙性质的集会。会上曾以“角、逃、取、壁、呜”五字写作短歌,啄木在会上获得了仅次于森鸥外的好成绩,在一些短歌名手当中居然名列前茅,对他确是一个有力的鼓舞。这次会后,森鸥外曾说:“石川君的歌曾是我最爱读的。”这更是一个非同小可的鼓励。以后,啄木曾几次出席这个歌会。这些活动增长了他对短歌的热爱和信心。另外,啄木还曾为“新诗社”所属的“金星会”审阅短歌的稿件,换取些零用钱。尽管如此,他的志趣却不在短歌方面,他一心要从自然主义小说方面打开出路。到东京以后,起初他只好寄居在与谢野夫妇和金田一京助的住处。这终究不是办法。他只好自己租房居住。然而,这时他两手空空,一贫如洗,怎么付得起房费?后来,总算靠好友金田一京助的帮助,迁到他住处的楼上,才算有了立锥之地,从此开始专心致志地写作。他很清楚,这是他打开文学出路的背水之战。因此,他非常勤奋,在大约一个月左右的时间里,先后写了五篇小说,估计有十二万字左右。其中《母亲》一篇,因原稿散失,内容不详。《菊池君》和《医院之窗》两篇,都是以其在钏路时期的生活经历为基础。前者以钏路的《北东新报》的记者菊池宗武为原型,描写了这个性格古怪的落魄者。不过,实际上在表现人与人的关系中,“我”和菊池君的关系成为小说的主要内容,而“我”的经历,就是作者的经历,因此,小说竟带有浓重的自传色彩,故事没有一个可观的结局就中途搁笔了。《医院之窗》是以石川啄木在钏路的同事,报社外勤记者佐藤衣川和医院的护士梅川操的事为基础进行创作的。据说,这是从俄国作家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小说《罪与罚》,岛崎藤村的小说《破戒》(1906)里得到的启发。他在这篇小说里,深刻地揭示了小说主人公野村良吉的内心斗争,展现了他性格中的矛盾。这种写法,在当时的自然主义小说里是不多见的。至于《天鹅绒》和《两条血迹》这两篇,都是以他的故乡涩民村为背景,掺和着啄木少年时期的生活经历,展现了那里的农村和少年们的生活面貌。这些小说,虽然在艺术性方面还存在着一些不够成熟的弱点,如情节缺乏曲折,结构不够紧凑,叙述平板拖沓等,但是,作者在追求表现的真实性中,着眼于现实社会中普通群众的生活和遭遇,比较注意人们内心世界的发掘。富有社会性、思想性和生活气息的小说内容,在当时那些只着重描写身边琐事,追求庸俗猥琐趣味的自然主义风气中,却是别具特色的。为了换取活命的口粮,他将这些小说分别托金田一京助、生田长江、长谷川天溪等人奔走推荐,然而,这些作品没有受到人们的青睐,只有那篇托森鸥外推荐的《医院之窗》,好歹算是以低廉的稿酬卖了出去也终未发表外,其余的都无人接受。看来,这一个月的心血,几乎付之东流了。他原以为只要认真地写,就可以发表,就可以换得稿酬维持生活。这种天真的想法落空了。他尝到了文笔生涯的辛酸。而且,这是背水一战呐!一个月的穷困、失眠和疲劳,不能不促使他对自己的才能,对文学的希望产生怀疑。在一则日记里,他写道:“黑暗中在路上走着,我怕起来了。由于好久没有走路而踉踉跄跄,眼睛似乎已经凹陷。我这样认真地写,烟钱和稿纸都已用尽,房费当然付不起了。正想着,弦月西斜了,那副令人憎恶的样子。从明日起,要写也没有纸,墨水也不多了。”卖出的小说稿酬,一时又不付给,这燃眉之急如何解决,他怎么也没想到竟然落到如此悲惨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