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外国文学评介丛书-石川啄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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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生平与创作(5)

正在这时,著名小说家川上眉山(1869—1908)在书房里切断了颈动脉自杀身死。啄木认为这是“近来最残酷的悲剧”,是觉悟到落伍于时代的悲痛和生活的窘迫所造成的“作家的末路”。不久,著名作家、诗人国木田独步(1871—1908)又死于肺结核,年仅三十八岁。这是一位受到啄木尊敬的作家。在啄木眼里他是“明治作家中真正的作家——在任何意义上都是真正的作家”。但是,在他生前十年之间得不到文坛的承认,而成名之后仅仅三年就与世长辞了。啄木从他的遭遇中似乎看到了自己。他说,“明治文人中最和我相像的就是独步”。作家的这种悲剧命运固然和他的主观条件有关,但是,当时的社会条件尤其不可忽略。这时日本经过日俄战争,已经完成了向帝国主义阶段的过渡。而战后的经济危机,把一向掩盖着的资本主义的矛盾暴露出来。对外侵略,对内榨取的军国主义统治,激起了日本人民群众的反抗,工农的革命斗争不断高涨,继足尾铜矿暴动后,又有幌内煤矿、别子铜矿等暴动陆续发生。明治政府不惜动用军警联合力量进行血腥镇压;另一方面,他们又制造了“红旗事件”,企图将从事启蒙活动中的社会主义者、无政府主义者一网打尽。桂内阁的血腥镇压活动,发生在明治政府反动统治的最黑暗时期。人民群众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社会前途也黯然无光。生活上的窘困,精神上的痛若,就使得一些意志薄弱的人,失去挣扎奋斗的信心。在这种情况下,两个作家不同的死,深深地刺激了石川啄木,“死”的念头掠过了他的脑海。“死呢,隐居田园呢?还是进一步苦斗呢?”正像他在离开北海道时所预料到的生死问题,提到他的面前来了。他的确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房东催交的房费没有着落,又没有可以典当变卖的衣物,已经是借贷无门了。满心指望的小说,又换不来糊口的粮和钱。怎么办?他觉得真呀,美呀,艺术呀,人生呀,都没有什么意义和价值,而唯有死去的人,才是幸福的。有一天,他曾经彷徨在春日町的坡道上,竟然产生了一跃投身到急驰而下的电车轨道下面的可怕念头。然而,想到了远在北国的老人和妻女,他转变了念头。“想死,可是不能自己死!这是桩可悲的事,自己不能使自己自由。”不过,死的念头还不时地浮现出来。

死吧死吧,生着自己的气,

默默不语的

内心深处的黑暗和空虚。

“就为这点事死?”

“就为这点事活?”

算了,算了,这回答。

有没有办法,

像从高处跳下去的心情

来了此一生呢?

这可是寻常的玩笑?

持刀装出死的姿势,

那脸色,那脸色!

不一会儿,嘀咕的话声高起来,

手枪响了,

人生告终了。

最终,他还不甘心让困苦的生活吞噬自己年轻的生命。他战胜了死,却没有得出一个正确的人生态度来,他采取了任其自然的所谓“盲动主义”。于是,他便抛却了习俗的道德观念的约束,沉溺于寻求青春刺激的欢乐之中。他竟同一个舞蹈教师的女儿谈起恋爱发生了关系,又曾和一个远在九州向报社投稿的姑娘,书来信往地过起谈爱生活来。他这种逃避现实,寻求精神安慰的“盲动”,并没使他忘却现实的痛苦,而且,他仍然不时地想到对父母的责任,对妻子的忠实。良心的呵责反而使痛苦加深了。痛苦之极,他也曾想起了和歌。时而由于一种“非和歌难以表达的兴致”所袭,他又拿起笔来,用和歌这“悲哀的玩具”来抒写他胸中的块垒。在听到国木田独步死讯的当天夜里,他奋笔疾书,一夜之间他写了一百二十余首和歌,第二天又写了一百四十一首。后来收入《一握砂》中的不少名篇,就是这次创作的。他将这些作品选了百余首,抄送给与谢野铁干,发表在七月号的《明星》上,同期杂志上,还刊载了他的散文诗五篇,有《旷野》、《白鸟血海》和《祖父》等。

生活是无情的。正在无路可走的危急关头,中学同窗金田一京助伸出了友谊之手。他卖了两板车的藏书,为啄木付了积欠的房费,两人一起迁入新居,到这里,啄木的心绪才见平息下来。这期间,妻子从北海道来信勉励他,并通知他老母已去姐姐那里,自己做了小学的代课教员等。这虽然基本上解除了啄木的后顾之忧,但是,他还是积极设法,四处奔走谋职,或者给报社写作应征小说。11月,经友人的斡旋和推荐,他的小说《鸟影》(1908,原名《静子之恋》)终于在《东京每日新闻》上开始连载。这一线光明使他喜不自胜,在日记里他写道:“我的生活从今日起才有点起色。”这篇小说写的是涩民村一家地主,以及大学生、画家和小学女教师之间的爱情故事。作者以对纯洁爱情的描写和通俗流畅的对话,比较真实地反映了日本知识分子阶层的思想面貌,在艺术上虽然也还有些不够成熟的地方,但在当时的自然主义小说中,可以说是一部出色的作品。这篇小说总共连载了六十回,得了六十元稿费,用来还了房费、饭费和债务。这是他到东京后的第一次正式稿酬。生活上的窘迫、思想上的危机,像一阵风暴似的过去了。安定下来的啄木,对生活的观察和认识更加深刻。他从自己的切身体验中看到了世上更多的人的不幸,他的思想在不断地向前发展。

《明星》杂志终于在1908年末,以发行百期而停刊了。这是石川啄木意料之中的事。这件事在日本文学史上标志着以《文学界》杂志为中心的前期浪漫主义运动结束之后,以《明星》杂志为中心的后期浪漫主义运动的终结。代之而起的,是1909年初,原“新诗社”的一些青年诗人平野万里(1885—1947)、吉井勇(1886—1960)、北原白秋(1885—1942)等人组织出刊的杂志《昂》。这份杂志由同人平出修(1878—1914)律师出资,由石川啄木担任名义上的发行人。后来,以森鸥外为首,包括上田敏(1874—1916)、谷崎润一郎(1886—1965)、永井荷风(1879—1959)等著名诗人和作家,形成了一个新的流派。这份杂志,不出啄木所料,起初带着一定的“明星”调出现。后来,唯美主义的颓废享乐倾向和异国情调,越来越明显,表现出一种新浪漫主义的特色。

啄木对《昴》的这种思想艺术倾向是不满意的。尽管他要努力改变它,但却无能为力。他自己虽然也还写些诗歌,但是,他对小说仍不死心。在《昂》的创刊号他写了短篇小说《赤痢》。这篇作品写的是岩手郡的一个偏僻山村。秋末,这里发生了痢疾。全村总共四百多人,患者竟达102人,疫情的严重可想而知,派来的警察和医生都无济于事,而且,“巡警比疫病更令人讨厌”。死者一天天多起来,恐怖统治着整个山村。村民中有相信巫女去祈求狐仙的,这也没有得救;年轻的天理教传教士乘机宣传,让人皈依天理,但是,就连他的情妇也没有逃脱赤痢的魔掌。作者从这场天灾人祸的困境中,突出地表现了日本农村的贫困、落后和愚昧,以及农民在灾祸来临时的无能为力。作品有力地揭穿了宗教的虚伪和欺骗,以及警察等的反动本质,表现了作者对人民群众命运的关注和同情。这一富有社会性的内容,说明啄木观察、理解社会生活的深入和他的思想认识的提高,也使这篇小说同那些自然主义小说,尤其是那些“私小说”区别开来。后来,他又写了《足迹》、《明信片》等小说。这也都是以自己的经历为内容的试作。在《足迹》里,他以自己做代课教员,带领学生罢课,直到提出辞职书的经过为基本内容,本想写成“自叙传”一类的作品,因而,写得认真刻苦,但却被《早稻田文学》评为“夸大妄想狂”。这使得他一连三、四个月,几乎对小说失去自信。1909年3月1日,他做了东京朝日新闻

社的校对员。月薪二十五圆,加上夜班费每次一圆,平均每月可有三十圆的收入。从此,他打下了“在东京生活的基础”,自然是高兴万分。但是,他积欠的债务较多,生活也不宽裕,加上他这时,开始了放荡不羁的生活,不仅给钏路的小奴的汇款已浪费过半,而且,连预支的工薪也往往所余无几。社会的压力,家庭生活的负担,使他仍没有从痛苦中解脱出来。本来,固定的职业和收入,可以使他在艰苦中把生活稳定下来。然而,他的思想变了,生活作风变了。他不顾自己手中拮据和家庭负担,甚至预支借款,频繁地接触私娼,去过买笑生涯,靠这种背弃夫妻爱情的放荡行为,去换取一时的精神安慰。这一阶段的思想和生活,他都赤裸裸地写在一本用罗马字拼音写成的《罗马字日记》里。这七十五天的日记,反映了他所谓的尊重个人意志,改善并建立自由的生活和思想的精神状态。这实际上,是他的思想中的消极因素,“虚无”、“盲动主义”的一种表演,是他的思想发展中的一次最激烈的矛盾斗争的突出表现。从日记里,我们可以看到他的内心矛盾和斗争。他一方面爱自己的父母妻子,经常思念他们,也曾为抚养他们而流浪奔波,尝尽人间的辛酸。家庭伦理观念要求他继续含辛茹苦、全力以赴地考虑生计之路;另一方面,他强调自己正是青春年华(二十四岁),要“最大胆、最露骨、最深刻、最广泛地品尝人生的喜怒哀乐”,要自由不羁地生活。这就势必触及家庭、婚姻制度和伦理道德观念而发生冲突。不过,他也知道,家人的团聚不可能使他的生活好转,婆媳不和会使他的苦恼有增无减。他心里清楚,要过自由而合理的生活,在那个社会,单靠个人的努力是建立不起来的,不管他是以什么面貌和姿态出现,孝子也好,良夫也好,甚至是“年轻的虚无主义者”,“悖德主义者”,或者以“铁石心肠”将所谓“人的美德,统统弃之如尘土”的“强者”也好,都不可能解决他的痛苦。“我为什么必须由于父母妻子而受束缚呢?父母妻子为什么必须做我的牺牲品呢?不过,这和我爱父母、节子和京子,自当别论。”他认为,“夫妇是多么愚蠢的制度”,“现在的夫妻制度——一切的社会制度无一不是错误的。”性生活的放荡,并没有达到他要求精神安慰的目的。这一段反常的生活经历,使他在受良心的不断谴责中,从个人的境遇,把问题引向了对社会制度的思考,也是他思想发展中的一次跃进。他之所以用罗马字拼写,目的在避开人的眼目,尤其是他的妻子节子。人们看不懂他自己写的日记,他就可以忠实而详尽地记述一切,坦白而无所顾忌地分析透露内心的活动,为自己造成一个静观的世界,驰骋自己的思想,省察自己的生活。而在客观效果上,他用罗马字拼写,必须改变他一向爱用的汉文调和美文笔法,而用淳朴的生活语言,作生动的记述。这也未尝不是他文风转变的一次尝试。这些日记,现在在日本被作为啄木的理想实验和文学实验,不仅是研究啄木的珍贵资料,而且,也是难得的日记文学作品,因此,被推为“日本日记文学的最高峰之一”,“日本近代文学的光荣,必须列入最高杰作之一”(桑原武夫;《啄木的日记》)

六月中旬,由官崎郁雨将他的家属从函馆送到东京,在本乡区弓町赁屋居住。离散的一家又团聚在一起,啄木也总算有个家了。从此,他结束了那段放荡不羁的生活。但是不久,婆媳不和又使他陷入极度的苦恼之中。十月二日,妻节子留下了书信,领着女儿回盛冈的娘家去了。啄木无奈,只好求金田一京助和新渡户仙岳帮助和调解。他自己也无心上班,每天无论白天和黑夜总以酒浇愁。十月二十六日早晨,节子领着女儿终于回到家里。她下定决心,今后不论婆婆说什么,她都不动声色地默默忍受下去。这件事的爆发,虽然早在意料之中,但却给啄木以极大的打击。

要找个地方玩到天亮,

一想起家来,

心就凉了。

人人都有个家,多可悲呀,

我像走进坟墓似的

回去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