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外国文学评介丛书-莫泊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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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艺术家的一生(1)

十九世纪下半期,欧洲文坛上空满布着自然主义和颓废主义的阴云时,突然,一颗耀眼的“流星”划破暗空,用一篇又一篇闪烁着批判现实主义光芒的短篇小说,受到了世界各国人民的赞赏。这颗“流星”,就是法国短篇小说之王居伊·德·莫泊桑。

凡尔居别墅

塞纳河下游托尔维伊尔市一所名叫米罗梅尼尔堡的大房子里,住着一户没落的贵族,一八五○年八月五日全家喜气洋洋、欢声一片,未来的伟大作家居伊·德·莫泊桑,在人们的期待和照料下降生了。莫泊桑的祖上是一个很有名望的贵族,到他的祖父时,隐居在托尔维伊尔,家道中落。他的父亲是巴黎交易所的中间人。他的母亲是个女学者,喜爱文学作品,喜欢演戏。莫泊桑的父母,由于兴趣、爱好完全不同,在莫泊桑十一岁的时候,友好地分离了。母亲带着他住在埃特雷塔的凡尔居别墅里(凡尔居这个词即是水果园的意思)。这个地方靠近海边,有水、有沙滩、果园、草地,每天涛声、鸟语、虫鸣交织一片,像是一座美丽的仙宫。莫泊桑无忧无虑地生活在这样的仙境里,蒙受着母亲的慈爱和关注。她一心一意地希望莫泊桑成为一个文学家,有时,给他读莎士比亚的作品,在他的眼前展现出一座丰富瑰丽的文学宝库。莫泊桑曾深有感触地说:“我读过莎士比亚的戏剧,才知道文章的妙处,才知道一个人可以用文字这样东西,描写世界上的种种事物而使它栩栩如生。”这个时候,莫泊桑更喜欢莎士比亚的《仲夏夜之梦》,他说:“我每次读到这出戏,就使我将孩儿时夜间的种种幻想,在脑子里复活。”有时,他的母亲带着他在海边散步,观看鸥鸟的飞翔、太阳的出没,观看自然景物的各种变化和色彩,亲切而耐心地告诉他:“你什么时候要写一样东西,一定要先把这样东西观察得十分清楚,才能下笔。”母亲的心血滋润着莫泊桑的幼小心灵,也启迪着莫泊桑的文学才能。莫泊桑后来在自己写的一部小说里写道:“一个人从小所得到的记忆,如同播下的种子一样,慢慢地萌发出来,这些种子的根,直到死后才能拔去。”

阅读之余,莫泊桑经常和渔夫、农人的孩子嬉戏玩耍、交朋友,在一望无际的大海里留连忘返。他非常热爱和尊重这些纯朴善良的劳动人民。有一次,当他和一个渔夫的儿子查儿,还有一个阔人家的小孩一起游玩时,阔太太对待莫泊桑很客气,可是对待查儿很傲慢,甚至命令他:“查儿,拿着那只食篮。”小查儿很不好意思,脸不知不觉地红了。莫泊桑看到这种情形,心里很不平,立刻说:“这只食篮既然是我们大家用的,就请从我起头,我们轮流着拿吧。”他对待穷人的孩子这么体贴,友好,周围的渔夫和农人也都很爱他,常常带着他出海打鱼、摇船。因此,莫泊桑从小对贫民的生活、品德很熟悉,对大海的感受和兴趣也越来越深。这些,对他的创作产生了重要影响。当他成为作家的时候,如果身体有些不爽,文思有些枯滞,他只要坐着小船到明亮的海上兜一个圈子,就立刻好了。

在埃特雷塔,莫泊桑不知不觉地度过了愉快而充实的少年时代。

一匹逃走的小马

十三岁的时候,莫泊桑进入伊夫托的教会学校学习。这所学校在当地很有威望。可是,他从小过惯了无拘无束的生活,最爱自由,如今跌进教会学校的魔窟,就像是一匹小马被关在笼子里,不能任意地迎着海风,奔驰在平原上,精神上非常痛苦。他从早到晚怀念着朋友、渔夫和在海滩的游戏,常常借故请病假回家,但是每一次回到埃特雷塔,病自然而然地就好了。

在学校,他不相信上帝、反对教规,讽刺同学是很不听话的学生。他自己毫不讳言地说:“我从有知识以来,就很反对宗教,那些宗教的仪式,我看了又头痛又好笑。”为了摆脱学校生活的苦恼,他开始练习写诗。其中有一首诗,一开头就是“人的生命有如船在海上走过的一条水浪,慢慢儿远去,慢慢儿淡”。这两句诗,就是他这个时候心情的宣泄。另外,还有一首诗,祝贺表姐结婚,诗中隐含着反对教会学校的意思,被学校开除了。莫泊桑高高兴兴地回到家里,从此摆脱了学校的严格教规、贫乏无味的生活,重新回到了原来的生活轨道上。正如他的母亲所说的:“他的生命,如同一只逃走的小马。”

路易·布耶的话

莫泊桑十八岁的时候,才进卢昂中学住读。这时他继续写诗,当巴拿斯派诗人路易·布耶察觉到他的写作才能后,成了他的第一位文学老师。路易·布耶是莫泊桑的舅父蒲瓦特万幼年时的朋友,又是福楼拜的总角之交,对莫泊桑自然是另眼相待。他本人并不是一个伟大的诗人,但对文学有很深的造诣,对文章的批评不言则已,言必针针见血。莫泊桑的第一位老师,就是这样一位又亲切又严格的诗人,竭心尽力地提示年轻的莫泊桑:艺术领域的工作,需要伟大的劳动、耐心、埋头苦干的精神和掌握文学技巧的规律。微笑地告诉他:“假使你能够作出一百句显出本来面目的诗,你就可以成名了。”这几句话真是言简意赅,莫泊桑猛然醒悟到每一首诗的真正意义,要都有自己的独创性和实际内容。懂得了自己写的诗歌,虽然形式和字句都很美,就是没有“本来面目”四个字,因而明确了自己应当走的创作道路。

在布耶的指引和熏陶下,莫泊桑孜孜不倦地练习诗歌的写作,虚心学习,一丝不苟。有时,布耶把他带到住在卢昂附近的福楼拜家里,两位作家共同倾听他的诗作,注意地分析它们,给他提出中肯的意见。可惜路易·布耶在一八六九年逝世了。莫泊桑的母亲常说:“假使路易能多活几年,我的儿子一定会成一个诗人。”莫泊桑在成名之后,怀着异常尊敬和感激的心情写道:“有两个人以他们简明的教训,给予我这种不断尝试的力量,那就是路易·布耶和居斯塔夫·福楼拜。”

普法战争

莫泊桑在卢昂中学毕业后,于一八六九年秋天离开诺曼第的草地,转到巴黎学习法律。一八七○年七月十九日,震惊世界的普法战争的炮声打响了。莫泊桑应征入伍,当了一名战士,后来经过父亲的推荐,作了军需官,在军队的后勤部工作。他参加这场战争,本来梦想着光荣的战斗、伟大的功绩,可是看到的却是弹药、粮秣不足,连军用地图也不够,打起仗来,将军找不到自己的部队,部队找不到自己的长官,大家乱成一片,和装备精良的普军一接触,立刻被打得落花流水,全线崩溃。

莫泊桑亲身尝到了吃败仗的滋味,又亲眼看到了中央塔楼上竖起的白旗,听到了拿破仑三世写的那封可耻的投降书:“我亲爱的兄弟,因为我未能死在我的军中,所以我只得把自己的佩剑献给陛下。我继续做陛下的好兄弟。拿破仑。”因此,他真正认识到统治者的腐朽无能,内心悲愤交集,感触万端。但是在反对普兽士侵略者的斗争中,他也亲眼目睹了法国人民在祖国存亡的关键时刻,所表现出来的爱国热情,深深地为人民群众的崇高品德所感染和激励。他的一生,始终保留着普法战争中永远磨灭不了的回忆。莫泊桑的这种认识和感情,体现了那个时代人们的普遍的思想情绪,人们对统治者的愤懑和对战争的失望。他正是以普法战争为题材的小说,赢得了人们的普遍赞赏,走上了法国的文坛。

苦和乐爱与恨

战后,莫泊桑回到巴黎,在海军部当了一名小职员。他在小说《遗产》里如实地写道:“时候虽然还不到十点,那些从巴黎各区的角儿里匆匆而来的部员们,竟像一阵波浪似地涌进了海军部的大门,因为元旦已经很近了,那正是部员们卖力和晋级的日子。……

每一个部员都钻到他的办公室里了,和那些先到的同事们握过手,脱下了身上的圆襟小礼服再穿上办公的旧衣裳,然后坐在自己那张桌子跟前,望着那些堆在桌上等他处理的文件。随后,人都走到附近的办公室去探听新闻。首先探听的是科长是否到科,他的脸色是否高兴,……

每天,这些科员心里充满着不安的心情,永远害怕因为自己的疏忽惹出一场申斥来。莫泊桑对于这种谨小慎微、庸俗烦琐的小职员生活,感到极大的痛苦和焦躁,非常羡慕有些人的眼睛、皮肤和肺天天在很大的天底下活动的幸运儿。于是,他常常过着从前所热爱的“江湖生涯”,像一个摇小船的船老大。每天清早起来总是嘴里衔着烟斗,在泰纳河上迎着风浪划着船,直到日高三丈才懒洋洋地走进海军部。每逢星期六或星期日,更是头戴一顶渔翁小帽,和一帮年轻的朋友们,整天地在河里荡来荡去,尽情地欢乐说笑。他一边摇着橹,一边顺口编造那些小职员的趣闻,逗得满船都是笑声。有时在月夜或秋天的晚上,水面望得见红云的影子,两岸的树显出金闪闪的颜色的时候,他就和朋友们一起吟诗唱和。

莫泊桑浑身是劲,充满了年轻人的活力和生活的乐趣,除在泰纳河划船外,经常和朋友们在咖啡馆里聚会,畅谈艺术和种种事情。这些年轻人都是后来有名的文学家和艺术家。有一次,莫泊桑的亲密朋友画家葛尔瓦和某男爵发生了争执,男爵一定要用决斗保持自己的荣誉。莫泊桑听到了这个消息,就请某男爵到他家做客,无意中请男爵看几张打过的钢靶,每一张钢靶都已经吃过五六颗子弹,都打在正中的一个点上。

男爵看了喊道:“你真是一个好枪手!”

莫泊桑笑着说:“啊,这可不是我的成绩,这都是我的朋友葛尔瓦打的,他真是一个神枪手。”

男爵听了,脸色刷地一下子变白了,心里吓得直哆嗦,再也不提和葛尔瓦决斗这件事了。

实际上,莫泊桑在和那个男爵开玩笑,葛尔瓦只会画画不会打枪。那些钢靶,都是附近兵营里的人打的,莫泊桑特地借了来,和那个男爵开了一个有趣的玩笑。从这件事也可以看出莫泊桑的讽刺和幽默才能,以及对上层人物懦弱心理的透彻了解。这种对于资本主义制度下,大多数人关于名誉的口是心非的理解、堆积如山的伪善、装模作样的体面……的讽刺和批判,就成了莫泊桑后来作品的基调。

伟大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福楼拜受莫泊桑母亲之托,时刻关怀他,帮助他。对他的嬉戏过度、大量消磨掉大好时光深感痛心。在写给他的一封信上严厉地说道:“亲爱的朋友,你应该好好地用你的时间,应该作正经事——就是写诗。你太多划船了,太多运动了。你应该常常用心作诗,分出学诗的心思去管闲事,真是太可惜了。……把你的时间奉献给诗神吧!作一个健全的人是非工作不可的。你的最大的缺点就是没有原则,不明白这个,无论怎么说都是枉然的。作一个艺术家,只有一个唯一的原则:就是一切都为了艺术。看,为作诗而看。听,为作诗而听。想,也为作诗而想。你也应该如此。”

莫泊桑接受了老师的批评,从此心神有所收敛,从海军部平凡的生活中,从资本主义世界的日常生活中,进行艺术家的观察和探索,找到了生活的意义。

他在海军部整整呆了七年,一八七八年经过父亲的介绍,才转到教育部当一名秘书。这个工作,虽然比海军部的生活要轻松空闲得多。但是他总免不了烦恼,因为常有许多很庸俗、讨厌的例行公事,打扰他的创作。然而,他已经把自己的一生贡献给艺术,这些单调、平凡的生活,海上的岁月,周围的人和事,尤其是小资产者的命运,都成了他日后写作的主要人物形象和主要素材。

老师的心

莫泊桑一直渴望着从事文学事业,在福楼拜的教诲下,付出了巨大的劳动和长期的努力,终于成为一代大师。

乔治·桑常说:“莫泊桑对福楼拜,像个孝顺的儿子。”福楼拜对待他,也像对待自己的儿子一样地爱护、关怀,不但引导莫泊桑摆脱玩乐的生活,而且还亲自教会他观察生活、描绘现实的方法。每逢星期日,他都要在福楼拜家里吃饭,聆听福楼拜畅谈各种文学风格和流派的特点。福楼拜的愿望是使莫泊桑养成对文学的深刻尊敬,理解它的任务,对自己的创作有较高的要求。

有一次莫泊桑兴冲冲地见到福楼拜,准备把自己想要写出来的几个短篇讲给他听一听。可是,福楼拜摇着头,对他说:“不要匆匆忙忙地把这些故事写出来,也不要急于发表。马上应该做的是,骑马到外面去转一圈,把路上看到的一切记在心里,回来时,再把看到的东西写出来。”同时还告诉他:“在全世界上没有两粒沙、两个苍蝇、两只手或两只鼻子是绝对相同的,对自己要表现的东西,一定得长时间地注意观察,才能发现别人所没有发现过和没有写过的特点。”福楼拜向莫泊桑提出一个要求:“当你走过一个坐在自己店门前的杂货商面前,走过一个吸着烟斗的守门人面前,走过一个马车站面前时,请你给我描绘一下这个杂货商和这个守门人。他们的姿态,他们的整个身体、外貌。要用画家那样的手腕传达出他们的全部精神本质,使我不至于把他们和任何别的杂货商、守门人混同起来。还请你只用一句话,就让我知道马车站有一匹马和它前前后后的五十匹是不一样的。”福楼拜的这个要求是多么严格又是多么细致、具体啊。

福楼拜对他既是一位严师,又像一位慈父。当他忙于写作《布法与白居谢》的时候,许多材料叫莫泊桑帮助搜集。莫泊桑每次回来时,福楼拜总是用“沿途所见”四个大字作题目,让他练习写诗。写好后当面替他批阅,把诗的音节润色得更美,把没有用的形容词通通删去,假如遇到两句话描写同样的一个情节,或者是用了同样的格律时,年轻的莫泊桑就要受到福楼拜的狠狠的训斥了。

莫泊桑从小有母亲的培育,观察力本来就很敏锐。这时又经过老师的悉心指教,越发地养成了精确观察的本领,善于从现实生活里汲取观察的印象、感觉,捕捉隐藏在各种事物内部的含义。有一次,莫泊桑要亲身体验一个人被踢疼以后的感觉,特意花了许多钱找一个人来踢他。从这件小事上也可以看出莫泊桑对事物的观察、体验到了多么认真的地步。再譬如他写《戴家楼》的时候,为了了解英国水手唱的是什么歌,特意请屠格涅夫(屠懂英语)和他一起到码头去听,但写进《戴家楼》里仅仅是这么一句话:“这时候那一群闹轰轰的海员们又在街口出现了。法国水手们狂吼着马赛曲,英国水手们狂吼着大不列颠国歌。”他就是用这样严肃认真、一丝不苟的态度从事创作,绝不掺假、绝不敷衍了事。

他的创作大多取材于他所透彻观察到的生活片断,并且能够在他所注意的事物中,看出别人所不能看出的某些新的东西。对此,莫泊桑深有体会地说:“任何事物里,都有未被发现的东西,因为人们看事物的时候,只习惯于回忆前人对它的想法。最细微的事物里,也会有一星半点未被认识过的东西,让我们去发掘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