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楼拜不但教会了莫泊桑观察事物的能力,还从一个文学家的角度培养他,要求他用最精确而简洁的词语,表现他所观察到的一切。莫泊桑转述他的要求是:“不论描写什么事物;要表现它,唯有一个名词;要赋予他动作,唯有一个动词;要得到它的性质,唯有一个形容词。我们必须继续不断地苦心思索,非发现这个唯一的名词、动词与形容词不可,仅仅发现与这些名词、动词或形容词相类似的词句是不行的,也不能因思索困难,用类似的词句敷衍了事。”
莫泊桑始终遵循着老师的教导和创作原则,用了整整七年的时间,写出大量的诗歌、散文、小说和一部剧本。每一次,福楼拜都认真批改,往往要他一再重写。这中间,莫泊桑的母亲曾多次写信,询问福楼拜:“居伊辞去政府的工作,专门从事文学创作,你看行么?”她得到的回答总是“不,还不行。”福楼拜绝不允许自己的学生过早地发表不成熟的作品。中国有句俗语叫做“严师出高徒”,莫泊桑经过艰苦的磨砺,长期的探索,写出来的东西和过去的大不相同了。过去,他常常想念草地、想念苹果园,想念海滩,卢昂中学和浅薄的爱情,因而写的内容忽而哀怨、忽而忧愁、忽而恐怖、忽而爱恋,但没有真正的内容。这时候就不同了,他总是按照事物的本来面目表现出来,一点不铺张渲染,简短的几笔便勾勒出活生生的动人的形象,揭示出最平凡、最琐碎的事物中人们所没有注意到的新的特点。写的是那么自然,那么得心应手,完全达到了参神入化的境地,加上他描绘现实的独特的艺术风格,不愧为十九世纪下半叶最杰出的现实主义作家——短篇小说之王。
福楼拜的心愿达到了,莫泊桑的母亲的期望实现了。
爱当伯的讼案
一八八○年年初,莫泊桑的诗集即将出版,忽然发生了爱当伯的讼案,打了一场笔墨官司。
早在几年前,莫泊桑曾在“近代和自然主义”的杂志上发表了一首诗《泳墙》。这首诗描写了一对夫妻在夜花园里相亲相爱的情景,最后两句诗是“在一片白的墙上,显出两个并在一块的爱情的影子”。发表时,编辑将这两句诗删去了。诗发表后,获得好评。到一八八○年的时候,爱当伯地方一个小报馆的主人,将原作一字不减地刊印出来。没有想到一八八○年二月爱当伯的检查官,竟以“不道德”的罪名,向法庭提起公诉。莫泊桑的名字和他写的诗,引起了广泛的注意,这反而为他的处女作——诗集的发行,作好了舆论准备工作。这也叫作“因祸得福”吧。
偏巧也在这一年的四月份,莫泊桑和左拉等人在梅塘别墅聚会,共同讲述了普法战争中发生的一些事情。莫泊桑讲的是《羊脂球》,一个充满爱国主义感情的妓女,在战争期间误信了贵族、资产阶级的诡计,遭到敌人的侮辱和损害的故事。当《羊脂球》的抄本送给福楼拜的时候,他立刻写信祝贺莫泊桑的成功。他无限欣慰地写道:“这几句话,我恐怕讲得太迟了,就是你这篇文章,命意遣词都很成功,你所讲的乡间的人物,如同目睹一样,你所写的一个文人的性情,如同写你自己的性情。总而言之,我见到你这篇文章,非常高兴。这是一部杰作,我可以预言,这篇小说将留存下来。”同时他又指点出几处词句有些语病或是不够流畅的地方,等到出版时,这些语病果然没有了。
这一年,接二连三地发生了爱当伯的讼案、诗集的出版,《羊脂球》的成功,莫泊桑的大名传遍了巴黎城。福楼拜高兴得落泪了。
一颗流星
福楼拜的预言变成了现实,《羊脂球》的发表,震动整个文坛,莫泊桑一举成名,他开玩笑地说:“我像流星一样进入文坛。”从此摆脱了小职员的生活,并且在各种文学体裁中,决心走上一条小说创作的道路。
从一八八○——一八九○年是他创作力旺盛、技巧成熟的十年。十年间共创作短篇小说260余篇,长篇小说6部。第一部长篇小说是《她的一生》(1883年),得到了俄国的伟大作家托尔斯泰的高度赞扬。此后还有《俊友》(1885年)、《温泉》(1887年)、《皮埃尔和让》(1888年)、《如死一般强》(1889年)、以及《我们的心》(1890年)。还写下三本游记和大量的杂记、评论等文章。
继《羊脂球》之后,莫泊桑以普法战争为中心,根据自己的亲身经历和体验,写成一组短篇小说,在一八八二年用《蜚蜚小姐》的名字发表,全集总共包括七个短篇。这些作品大多是表现战争期间,法国的普普通通的老百姓如乡村老农、城镇市民、妓女、民兵和年逾花甲的村妇等人,面对骄横跋扈的侵略者,做了他们力所能及的事情。其中有巧妙地将敌人诱入地窖,配合民兵迫使敌兵缴枪投降的农村大娘(《俘虏》),也有的人,接到儿子阵亡的通知书后,强压住悲痛,立志复仇,当夜,趁着敌人熟睡的时机,点燃自己的草房,把四名普鲁士士兵统统烧死以后,壮烈牺牲的妇女蛮子大妈。还有《蜚蜚小姐》和《两个朋友》,描写了手无寸铁的妓女和二个平民百姓,在强敌面前,毫不屈服的爱国主义感情。
《蜚蜚小姐》的女主人公乐石儿是一个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妓女。“蜚蜚小姐”的名字,是普鲁士军官威廉·艾力克侯爵的绰号。他是一个浅黄头发的矮个子,对于一般人自负而且粗鲁,对于战败者残忍而且暴烈。他为了表示自己蔑视一切的傲慢的态度,随时用一种轻轻吹哨子般的声音,道出一句法国成语“蜚蜚”,所以得了这么一个雅号。
敌人驻进卢昂市已经三个月了。几个军官住在雨韦古堡里,用枪弹、火药任意破坏堡内的各种古玩珍品。对于敌人的入侵,整个村子似乎没有什么反抗。但是,人们再也听不到礼拜堂的钟声了。村民用这种顽强的沉默来宣布国难。
有一天,敌人找了五个妓女寻欢作乐。在席宴上,侵略者得意地叫着:“我恭祝我们在法国的胜利而干杯!”妓女乐石儿一听这话,气得浑身发抖,毫不畏惧地冲着普军官说:“你知道,我是认识法国军队的,在他们面前,你不会说这样的话。”“蜚蜚小姐”冷酷地望着她,笑嘻嘻地问道。“倘若他们是勇敢的,我们会到这儿吗?”洋洋自得地喊叫着:“我们是他们的主人,法国是属于我们的。”接着他举起了酒杯,嘴里重复地说:“法国的人民、山林、田地、房屋都是属于我们的!”其余的敌人,一齐举起杯子狂吼“普鲁士万岁!”……乐石儿狂怒地从桌子上抓起一把削水果的刀子,迅疾得教人简直来不及看见的刹那间,把刀子直挺挺地戳到了“蜚蜚小姐”的脖子里,他瞪起一双怕人的眼睛死去了。
大家乱成一团,乐石儿趁机推开窗户逃走了。
敌人派出大批部队,四处搜查,整个地方都被他们踏勘过,搜索过,却找不到她的一点点踪影。普军为了报复,勒令教堂鸣钟致哀,替死者送葬。
过去,礼拜堂堂长宁肯让人枪毙自己也绝对不肯敲钟。如今,出乎敌人的意料之外,竟然改变了一贯的态度。“蜚蜚小姐”出殡的日子,钟声带着欢快的意味彻夜轰鸣。从此后,教堂每天都传出了大钟小钟合奏的音响。
一直到敌人的部队开走了,人们看见了礼拜堂堂长亲自把他所保护的乐石儿送进卢昂城。
莫泊桑通过这么一个小小的故事,形象地说明了人民身上所蕴藏着的深刻的爱国主义感情。不但是乐石儿敢于挺身维护祖国的荣誉,而且整个地区的人民都在暗中支持她、保护她。本来,人们用钟声的沉默表示对敌人的反抗,当敌人被杀以后,钟声欢快地敲响了,这是给侵略者敲起的丧钟,它传播着人民抗敌斗争的胜利的喜讯。这种巧妙的斗争方式,凝结着人民群众的经验、智慧和潜在的斗争精神。
与这篇作品相媲美的是《两个朋友》,这个短篇写两个热爱钓鱼的和平人士,惨遭普鲁士侵略者的杀害,控诉了惨无人道的侵略战争。书里描写莫里索先生和索瓦什先生每到星期日,都要在哥隆布村附近的玛朗特岛钓鱼。
普法战争开始后,侵略者包围了巴黎,到处是战时的饥馑、恐慌的景象。两个朋友都回想起往日垂钓的幸福时光,心情格外愁闷,只好空着肚子“借酒浇愁”。不久,两个人头脑昏沉沉地全有了醉意。迷迷糊糊地留在心里的念头只有一个:“钓鱼去”。
偏巧,索瓦什先生认识驻守在哥隆布村的法国兵前哨团长,得到了一张通行证。于是他们进入了被放弃的哥隆布村,村子对面住着敌人的官兵,放眼四望,到处是死一样的沉寂、荒凉,不由得产生了对敌人的憎恨和胆怯,酒也醒了。两个朋友赶忙躲进枯黄的芦苇里,听听四周没有一点声响,这才放心地钓鱼。
一条条鱼钓上来了,一阵甜美的欢乐透过他们的心坎。这种久被剥夺了的钓鱼的快乐,使他们忘记了四周的一切。
突然间响起了炮声,敌人用炮弹摧毁了法国人的房屋,破坏了法国人的生活,夺走了法国人的生命……莫里索忿忿地说:“除非是傻瓜才会这样互相残杀!”索瓦什先生回答:“比畜牲还不如!”谈着谈着,他们忽然听到了清清楚楚的脚步声,回头一看,四个敌人正端着枪走了过来,粗暴地把他们押到了敌军军官的跟前。
两个人静静地站在那里,一个普鲁士军官笑着说:“我捉住你们,就该枪毙你们。……不过,你们是从前哨阵地过来的,一定知道回去的口令,把口令告诉我,我就饶恕你们。”两个人脸色苍白地站着,谁也没有开口,谁也没有说一个字,只是一声不响地站在那儿,望着祖国的山山水水。
敌军官发出了命令,十二名普鲁士大兵托起了他们的枪。莫里索先生的眼光,偶然落在了盛满活鱼的网袋上,阳光下鱼儿正闪出反光。一阵辛酸使他的双眼充满了泪水,他结结巴巴地和朋友索瓦什先生互相道别了。
枪声过后,两个朋友倒了下来,鲜血流淌着。
这篇小说写的是这么朴素、单纯,二个主人公全是法国各地随时可以碰见的平常人,莫泊桑用了很大的篇幅描写他们两个人的平凡的生活和平凡的思想。从战争年代看,敌人杀害了两个无辜的平民百姓,并不是什么惊人的举动。但是这两个平凡的人到了生死关头,表现得却不平凡,他们却毫不犹豫地站在了祖国的利益上,坚决不说出通过自己军队的口令,从容就义的行动本身却包含着大无畏的英雄气概。莫泊桑正是从平凡的人物和平凡的事件里,看到了法国人民的民族尊严和内在的精神美。整个故事自始至终地洋溢着爱国主义的炽热感情,唱出了人民英雄的赞歌。
普法战争是法国的奇耻大辱,在法国的正义人士的心头留下了巨大的创伤。莫泊桑的这些作品,总是引起人们的感情上的共鸣,受到了普遍的欢迎。这些短篇很快地被译成许多国家的文字。他的确像是一颗流星,照亮了世界文坛。
平凡的悲剧
《羊脂球》《戴家楼》等作品出版后,他的起居、生活很有秩序。每天早晨七点开始创作,直到日中方才休息,平均每天总要写六张纸。晚上临睡前,他还要写一些札记,假使这件事没作,他是无论如何不肯睡觉的。福楼拜早年对他说过:“一个人一旦作为艺术家而立身,他就没有像别人那样生活的权利了。”可以说莫泊桑的整个身心全扑在了文学作品的创作上了。即使偶然外出打猎或是旅行,他也仍旧挂念着他的创作,随时随地考察自然和社会现象,把这些印象和平时积累起来的材料糅合在一起,迅速地写出了一篇又一篇沁人心肺的短篇小说。
他的稿酬,在当时的法国小说家中,除左拉外数他最高,他每年可得二万八千法郎。当他第一次拿到这笔钱之后,立刻在埃特雷塔的一处僻静的花园里造了一所新居,起名拉菊叶特。这所房子靠近凡尔居别墅,每一次他从巴黎回来休息时,倚着阳台,看看四周荫翳的葡萄园,看看花园里的草地,海滩上的飞鸟和帆樯出没的影子,再看看埃特雷塔的椰林风光,不由得触动了幼年时的种种遐想,回忆。于是,他的文思也就风发泉涌似地自然而然地流了出来,像流水一样创作了许多意义深远的小说。他平时对现实的长期观察、诺曼第的风景、泰纳河的空气、旅游中的见闻以及他在海军部、教育部工作时接触到的人和事,全都变成了他的小说里的人物和事件。他写的最多的是小资产阶级、小职员、农民、妓女的生活片断,如实地描写了他们在资本主义社会的花花世界中,为了维持最低的生活,在极端单调、枯燥、贫困的情况下,遭受到的各种艰难和不幸。
《项链》的女主人公因为丢失了一串假的项链,毁灭了自己的生活和青春。
《散步》的主人公勒腊老爹,因为忍受不住生活的空虚和苦难,在一条没有游人的树荫小径上自缢了。
勒腊老爹是一个公司的司帐员,他一辈子就是在那间狭小、晦暗、满是霉气和阴沟里的臭气的办公室里消磨掉了。几十年中,每天穿上衣服,整理床铺、揩擦桌椅、洒扫房间……除了他的父母死亡以外,这四十年中什么不幸的事情也没有发生,什么得意的事情也没有,什么也没有……所有的日子、星期、月份、所有的季节、年月都是平淡地过去了。每天在相同的钟点起床、出门、进公司、吃午饭、离开办公室、吃晚饭、睡觉……四十年的光阴溜走了,长久而又迅速,空虚寥寂。四十年间,一点什么也没有留下,甚至连一个回忆也没有,即使是一个痛苦的,也没有,什么都没有。以后的日子,一定和以前的日子一样……他完全地孤苦伶仃。他的明天将依然又和今天一样孤苦伶仃。孤独和寂寞伴随了他一生,也许还没有一个人像他这样尝过如此孤独的滋味。……
后来,他想起了自己那间空空的卧室,如同他的生活一样,绝没有任何可纪念的。他想到要回到那间卧室里,孤零零地躺在自己的床上,照着老样子生活,真使他害怕了。……
第二天,人们看见他吊死了。
这就是资本主义社会里,一大批小职员、小资产者所共有的平凡的悲剧。果戈理的《外套》、契诃夫的《小公务员之死》以及莫泊桑的《骑马》、《那只破船》全是这些小资产阶级的生活和遭遇的真实写照。
莫泊桑从小熟悉人民的生活、热爱和尊重劳动人民的纯朴和善良。他在描写这些小人物的悲剧时,用更加犀利的笔锋,创作了《绳子》、《乞丐》、《流浪人》等名篇,愤怒地指出人民大众过着更为悲惨、更为痛苦的生活。比如短篇小说《半夜餐》,以那么可怕的真实,反映了十九世纪后半期,在社会生活中,每天每刻都在发生着比小职员、小资产者所遭遇的更为骇人听闻的惨剧。
故事发生在耶稣诞辰日的头一天晚上。诺曼第的教堂里敲了一天的钟,因为付耐勒老爹去世了。
付耐勒老爹是个牧羊老人,活了93岁,孙子已经58岁、孙子媳妇也已经57岁了。他们住在一所简陋的破房子里。
这天晚上天气冷得十分厉害,一种袭人的寒气刺着面部,逼得眼泪流了出来,满天的星星都仿佛变成了冰球。我和表兄一起走进了老爹的破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