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外国文学评介丛书-莫泊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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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艺术家的一生(3)

房子又破又脏又黑,一张大桌子下面是—只圆圆地凸出的长型面包桶。付耐勒老爹的后代小付耐勒夫妇正在桌子两边面对面地吃着半夜餐。我们两个人都想看一看“百岁老人”的遗体。他们听到这句话,突然显得很慌张,两对眼睛相互商量着,嘴里问道:“看一看对您有什么好处?何况现在这样的时候,那是很不便当的。”因此,我们产生了种种怀疑和不满。我的表兄坚持要看,他们无可奈何了,最后,那个男的下了决心,那个孙媳妇只得揭开了桌面,揭起了面包桶盖。我们望见了“桶底有件灰色的东西,一个长长的包裹样的东西,它的一端露着一个乱蓬蓬的白头发的瘦削脑袋,另一端是一双赤着的脚。”那就是付耐勒老爹,长眠在好些零碎的面包块儿中间。

我的表兄愤怒得浑身发抖,他嚷着:“你们为什么不让他躺在床上?你们真是太不懂道理!”

这样一来,那个孙媳妇流泪了,痛苦地说:“我来对您说,我的仁慈的先生,我们家里只有一张床。以前我们是和他一块儿睡的,……自从他病得很厉害的时候起,我俩就睡在地上了。我的正直的先生,在现在这种天气,那是很苦的。所以在他先头去世的时候,我俩就这样说:他既然不再有什么难受,那么又何必把他留在床上?我俩很可以把他搁在面包桶里等候明天再说,并且今天晚上这样冷,我俩仍旧可以到床上去睡。不过,我俩却不能够和这个死人睡在一块儿,我的两位仁慈的先生!……”

事情就是这么尖锐而突出地摆在了读者面前,谁能够不为之战栗震惊?我们从劳动人民的生活里,从他们所忍受的非人的痛苦和不幸中,真正感到了资本主义制度下,虽然表面看不见刀光剑影,看不见流血牺牲,可是这些凄惨的景象,却真正是现实生活中,不见毒药、不见匕首和屠杀的更多、更残酷的悲剧,是生活中最普遍最长久的悲剧。

莫泊桑就是用自己的独到的观察力,把资本主义社会里,人民所过的日常生活,不留余地地表露出来,用事实控诉了资本主义的罪恶、控诉了资本主义制度对人的戕害。

黄金和腐败

莫泊桑创作的八十年代,法国已进入腐朽黑暗的帝国主义时期。垄断组织迅速发展、金融财政资本在国内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莫泊桑在自己的许多优秀的作品里,深刻地揭露了“文明”的资本主义社会的丑恶现实——金钱的势力,道德的败坏,无耻的欺骗和人的社会行为的畸形。短篇小说《人妖之母》写了一个可厌的女人,一个真正的妖怪。她本来是一个田庄的女工,为人勇敢、正直、勤俭。在一割麦子的傍晚,天气热得像火炉,大家都躲在麦垛里乘凉的时候,她被人侮辱了、并怀孕了。于是恐怖与羞愧使她要掩盖住她的耻辱,用她自己所发明的用木条和粗绳制成的硬性腰甲,紧紧地箍住日益凸起的大肚子,她和胎儿一起忍受着非人的痛苦。

她万万没有想到,她的未来的儿女们,因为在胎内受到了过度地压迫,头便自行拉长了,变成两眼突出眉骨之外的尖东西,四肢竟像葡萄的藤子,歪歪曲曲的带着一些俨如蜘蛛长腿一般的指头,成了一个三分象人、七分像怪物的畸形儿。从此,她被人叫作女魔王。她被驱逐,丢掉了工作。她靠着布施或许是暗地里靠着爱情度日,因为当时她是个美貌女子,而一切男子都不怕地狱。一些恶商、一些怪物陈列者听到了这则奇闻,竟给了这个人妖的母亲五百金法郎的现款,把那个怪物带走了。起初她还羞愧,拒绝人家看这个怪物般的孩子,后来就用一种商人式的态度增加价钱,会为一个铜元争执不休。

这笔意外之财使她发狂了。从这以后,她成了一些奸商的主顾,奸商们向她预约新奇的商品,她为奸商们生产奇异的产品。她有了一些长的和一些短的;这一些像螃蟹,那一些像蜥蜴的畸形儿女。有好几个已经夭折了,她因此很伤心。

在目下,她有十一个这样的活东西,每年好歹可以使她弄到五、六千金法郎的进款。……

这样悲惨的畸形怪事,一点也不值得诧异,因为在十九世纪,社会是被黄金的铁的腰甲束缚着。而大的社会,便是一个大的人妖之母,绝大部分人,都变成了奇异的人妖,奇异的商品。而奸商们向人们的母亲——社会——预约新的产品。

黄金的铁甲毁灭了人,毁灭了人的最美好的爱情和人格,毁灭了人的一切。随时随地在制造畸形的人、畸形的行为、畸形的思想和畸形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一个儿子》描写了一个所谓的规规矩矩的人,一个严肃的颇享盛誉的人。当他25岁的时候,玷侮了一个客店的女侍,就像是买了个玩艺,玩过之后顺手一丢。谁知在偶然的机缘下,在他已经是白发苍苍的时候,仍在那个客店里,看到了一个乾瘦而且跛足的汉子,一头乱七八糟的如同好些绳子一般垂到脸上的长的黄头发,脏得怕人。据说他一生下来母亲就死了,不知道父亲是谁,成了无父、无母、无钱的孤儿,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只会傻笑,只能打扫马房,在兽粪堆里潦倒。只要口袋里有二个铜元,就会把钱统统花在酒店里,末了,醉醺醺地躺在雨底下的烂泥里熟睡,任人打骂、唾弃……而这个人,就是曾经被他玷侮的那个侍女的遗孤,当然也是他自己的儿子呀!这些体体面面的人物,不正是用另一种形式制造出来的人妖么。莫泊桑的另一篇小说《珠宝》写得更曲折、微妙。小说的主人公是内务部的主任科员朗丹先生,他娶的是外省税务局局长的女儿。她那种含羞意味的美、安琪儿式的纯洁风韵,凡是认识她的人都不住地说:“娶她的那一个真有福气,我们找不出更好的了。”婚后,她对丈夫又是那么体贴、关心、温存,真是一个贤妻的绝对典型,朗丹先生感到生活是那么美好幸福。在他看来,朗丹太太只有两个可以原谅的小小的缺点,就是爱看戏和爱假的珠宝。几乎每天晚上,朗丹太太总要看戏,回来时也总要带回一件新的首饰。有时,在耳朵上挂着金刚钻的大颗儿来因石的耳坠;有时脖子上戴着珍珠项圈,手上是黄金的镯子;有时头上嵌着宝石的五彩玻璃片儿的压发圆梳。不过,朗丹太太每次都是笑着告诉他这些东西都是“假的”。甚至,在他们俩偶然有机会坐在火炉旁边,共同消磨夜晚的时光,朗丹太太还要把那只装着“假货”的摩洛哥皮的匣子拿出来,热情地一件件地玩、一件件地欣赏、好像其中有一种无穷的秘密的乐趣似的。她还一定要把一串项链挂在朗丹先生的脖子上,哈哈大笑地说:“瞧你有多滑稽!”

不幸的事情发生了,一天晚上朗丹太太从歌剧院回家时受了风寒。八天后害肺炎死了。于是,生活完全变了样,朗丹先生从幸福的顶端跌进了痛苦的深渊。更奇怪的是,生活也随着朗丹太太的去世,显得越来越拮据困难,甚至于要靠借债过日子了。终于有一天,他连一个铜子儿也没有了,只得狠一狠心,把爱妻平日喜欢的“假”项链,拿到一家珠宝店,准备卖上七八个法郎,维持一两天的生活。完全出乎朗丹先生意料之外,珠宝店的商人竟然告诉他:“这个项圈是我店里卖出去的,从前卖了二万五千金法郎,现在可以用一万八千的价钱收回来。”

朗丹先生吃惊了,发呆了,沉思了。慢慢地他猜到了生活的另一个方面,这是一件馈赠品……所有的珠宝都是真的,都是太太出卖色相换回来的馈赠品。他了解了“真相”,想起那批肮脏的“宝物”,明白了妻子疼爱他是假的,妻子的温柔、贤良……安琪儿的美全是假的。最难堪的耻辱绞着他的心,他痛苦地走在大街上……

中午,朗丹先生已经很饿了,他从前天夜晚起就没有吃过什么。这时候,他忽然想到:那串项链可以卖一万八千金法郎。啊!金子,闪光的金子,耀出了迷人的光芒,朗丹先生陶醉了。他忘记了自己的羞耻、荣誉和人格,从这种丑恶的淫荡的关系中,感到一个人有点儿财产是多么幸福啊!一个人有了钱,甚至连伤心的事都可以忘掉,他爱上哪儿就上哪儿,他可以旅行,可以寻欢作乐!啊!只要有了钱!于是,朗丹先生一下子冲进了珠宝店,望着店员们嘲讽的眼光,神情沉着地出卖妻子用色相换来的全部珠宝,跟掌柜的一个法郎、一个法郎地争论着那些珠宝的价钱,总共卖了十九万六千金法郎。

到了街上,他看见凡多姆纪念柱,恨不得爬了上去。他觉得身轻如燕,一纵身就可以跳入云端。他在瓦森饭店吃过饭,喝了酒沾沾自喜地到布罗涅树林里,恨不得向所有的行人炫耀、夸口,说出自己内心的快乐:“我现在也是富人了。我,我现在有二十万金法郎。”随后,他走进内务部,大模大样地跟科长说:“先生,我是来向您辞职的,我现在得到了一份三十万金法郎的遗产。”

晚上,他到英国咖啡馆去吃饭,坐在一位看上去很有身份的绅士旁边,心里痒痒得忍不住想炫耀一下,告诉这位先生,他刚刚得到了一笔四十万法郎的遗产。他的悲哀变成欢笑,他的羞耻变成了荣耀。原来,他对妻子的爱,他的羞愧,他的名誉心等等也都是假的。

这个短篇通过金钱与名誉的尖锐冲突,剥下了蒙在人们脸上的假面具。朗丹夫妻两个人的丑恶关系,说明了资本主义像是一个大的粪堆,人们在金钱的烂泥里打滚。所谓爱情、夫妻、荣誉、尊严等等都是虚假的,只有对钱的追求才是真的。为了财富和享乐,人们不惜出卖肉体、出卖灵魂。当金钱与名誉发生激烈冲突时,他们会毫不犹豫地出卖个人的名誉、人格和尊严,甘心情愿地拜倒在“金钱”的宝座下,在金钱的淫威下,人们之间的关系是畸形的、人们的道德是卑污的、堕落的,朗丹太太就是这个社会里的奇异的商品,朗丹先生就是这个社会里一个因为妻子出卖色相、获得这笔意外之财后,感到无限骄傲的衣冠禽兽。

伟大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巴尔扎克曾经写道:“没有一个讽刺作家,能写尽金银珠宝底下的丑恶。”莫泊桑用自己的小说,剖析了金钱统治一切的社会里,一切都是商品,一切都可以买和卖。《离婚》直接了当地描写了一个律师,为了二百五十万法郎,和一个出卖自己的女人结婚了。在这样的现实中,人们想尽办法获取更多的金钱,相互之间像猛虎、像狡狐也像贪狼一般的扑杀、撕咬。莫泊桑的长篇小说《温泉》,特意选用了温泉这样一个疗养休息的好地方,幸福宁静的场所,揭露了温泉区建立的过程,就是一场可怕的欺骗和勾心斗角的战争。

故事写的是昂华尔镇有个很富裕的农民叫阿立沃老汉。有一天他和儿子一道,炸毁了一座田间的石头堆,可是万万没有想到会炸出一道泉水。围观的人用好奇的眼光,瞧着这一件意料不到的事情,感到新鲜、好玩。泉水不断地翻腾着,通过看热闹的人的脚底下,向着小河里流去。

这时,只有一个人,即是大银行家昂台尔马敏锐地望着这道泉水,望着这个冒着气泡的、满是泥浆的小水坑,一眼就看透了这股泉水可以扩大、可以发展,可以供给人们享用,可以建设一座美丽的温泉城。于是,他的脑袋里也像这股泉水的翻腾一样。不停地盘算着金钱的出出进进,响起了大批金币的悦耳的声音,一个大规模的赚钱的计划在他的脑子里形成了。他为了把泉水所带来的收益全部抓在自己的手里,匆匆忙忙地赶到了阿立沃老汉的家里,向他提出:“我是来和您谈买卖的。刚才您的葡萄田里发见了一道泉水,如果泉水化验的结果合于我的愿望,我就提议向您收买那一片土地和周围的土地。”“有一点请您考虑,除了我,谁也不会这么作。老的浴室快破产了,这种经营的失败是不会鼓励别人作新的尝试的。”

老汉静静地听着,他有他的作风,并且精细得谁也赶不上,现在他只是恭敬地回答,他可以看情况,可以考虑。客人走后,他以精密而有经验的农人立场,谨慎地衡量着一切机会。他明白,不应该推开昂台尔马。不过也不能完全把这道泉水放在他的手里,因为它有一天可能有很大的出息。这样一来,双方争夺金钱的战斗打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