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脂球》
《羊脂球》是一部反映普法战争的小说,写于一八八○年,全文收入《梅塘晚会集》中。
《羊脂球》的创作本身就像是一篇短小的故事。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福楼拜的别墅克瓦塞,每到星期日总有许多文人相聚。莫泊桑经老师的介绍,认识了俄国批判现实主义作家屠格涅夫,此外还认识了左拉、都德、贡古尔。他又在左拉家里遇见依思曼·鲁克斯等人,在一八七六年加入“梅塘集团”。《羊脂球》的创作和出版,就和梅塘晚会有很深的渊源。莫泊桑在“《梅塘之夜》这本书是怎样写成的?”一文中讲道:左拉,这位十九世纪末自然主义之父在巴黎近郊有一所梅塘别墅。一八八○年的夏天,莫泊桑、莱昂·埃尼克(1851—1935),亨利·赛阿尔(1851—1924),保罗·阿历克西(1847—1901),J· K·依思曼常在那里聚会。左拉常常拿着一支枪,用他的两只近视眼,向他们指点的地方放去。其余的人或是钓鱼、或是吸烟,或是蹲在对岸的岛上。莫泊桑总是离不开“娜娜”那只小船。有一天晚上,月色很好,凉风习习,他们就在这美丽的月夜订了一个章程:大家轮流着来讲月夜的故事。第一个开讲的人就是左拉,他讲述了“普法战争悲惨历史中可怕的一页”(即《磨坊之役》)。这篇小说刻画出三个爱国英雄的形象和一小支法国军队在全军崩溃后,孤军奋战的爱国精神。第二天轮到莫泊桑的时候,他也就照着这个主题,讲述了战争中一个妓女的遭遇,即《羊脂球》。其他四个朋友讲的故事同样新颖有意义,大伙听得津津有味,久久不能忘怀。于是,左拉建议把这些故事写出来,交沙邦书店出版,总称《梅塘之夜》,又名《梅塘晚会集》。
这本书一出版,立刻受到广大读者的欢迎。人们交口称赞《羊脂球》是书中最好的一篇,它恰似持满了弓然而没放的箭,突然离开了弦,射中了目标一般赢得普遍赞誉。莫泊桑也就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小职员、福楼拜的学生,跃居世界作家之林。因此,这个短篇在莫泊桑的创作生涯中占有一个特殊的地位。
故事发生在普法战争的悲惨岁月里。溃败的法军个个人满脸是又脏又长的胡子,穿着又破又烂的制服,既没有军旗,也不分什么团队,零零落落地穿过卢昂城向前开走了。
第二天普军到了,生硬的、整齐的步伐踏得街石咚咚响。各家门口都有零星的队伍在敲门,跟着就住了下来,这就是侵略者的占领行为。空气中布满了一种难于捉摸的、令人不能忍受的侵略的气味。可是,顺着河流往下走上二、三法里之外,当地的船夫和渔民常常从水里捞上普鲁士人的尸体。他们有的是一刀砍死的,有的是一棍子打死的,还有的被石头砸死的或是被推到水里淹死的。对外国人的仇恨,永远鼓励着一些人干出英勇的复仇行为。
这时,法国军队还据守着哈佛港,一辆马车正准备从卢昂前往那里。车上坐着十个人,最好的位子上坐着鸟先生夫妇俩,他们是一家酒行的老板,用很低的价钱把很坏的葡萄酒卖给乡间小贩。认识他们的人都说那老板是一个花招最多的奸商。在他们身边坐着的是一向被人重视的、道貌岸然的加雷—拉玛东夫妇,拉玛东先生是参议会的议员,有三个纺织厂,还得过四等荣誉勋章。拉玛东太太的旁边,坐着于贝尔·德·布雷维尔伯爵夫妇,他们出身于诺曼第省最古老又最高贵的一个世家。伯爵是一个气派很大的贵族绅士,也是参议会的议员。他的产业全是不动产,每年可有五十万法郎的收入。这六个人全属于社会上每年有固定收入、生活安定、势力雄厚的大人物,也是信奉宗教、爱惜名誉的上等人。
伯爵夫人旁边还坐着两位修女;一个年纪已老,满脸麻子,另一个还年轻。他们手里都拿着念珠,嘴里不住地嘟哝着《圣经》。
修女的对面坐着一男一女。男的就是别号“民主党”的高尼岱。他把父亲留下来的遗产喝个精光,焦急地盼望着共和政体能够给他带来地位和财富。战争开始后,他组织几个人在公路上挖了许多洞,等到敌人快要来了却跑回家里。敌人到了卢昂,他又乘车到哈佛港,据说这样作更可以为国效劳。那个女的便是妓女羊脂球,脸像个红苹果,还有两只非常美丽的又黑又大的眼睛。
几位正经的太太认出她之后,立刻凑在一块低低地私语,骂着“臭婊子”“社会的羞耻”……因为和这样一个卖淫的女人坐在一辆马车里,她们显得很气愤。那三个有地位的男的也凑在一起,谈论着金钱的得失。于贝尔伯爵高傲地说:“敌人给我的损害,不过让我苦上一年半载罢了。”加雷—拉玛东先生老早就把六十万法郎汇往英国,鸟先生更干脆,把酒窖里剩下来的酒,一股脑儿卖给了法国后勤部,政府欠了他很大一笔钱,他说:“我现在就是到哈佛港领款的。”所以,这三个人全是把双手插在口袋里能弄得金钱叮当响的阔人,他们彼此间感到了那种阔人间的气味相投。
车子慢慢地走,到了半路上,已是吃午饭的时候了。可是一路上看不见一个小饭馆,也看不见一个小酒店。到下午一点钟的时候,吃东西的欲望更强了,大家的肚子早已饿得咕辘辘叫个不停。每个人都埋怨自己为什么不带点吃的东西。
只有羊脂球俯下身子,从凳子下面拿出一个大篮子,里面装着两只子鸡、四瓶酒,还有水果、蛋糕、面包等等足够吃上三天的食品。所有的眼睛全盯着她,当香味散开后,大家的嘴里涌起了大量的口涎,耳朵下面那块颚骨也蹦得发疼。那几位太太更恨羊脂球了,恨不能把她连同她的东西一起扔下车去。
不过鸟先生开口了。他的双眼盯着子鸡,殷勤地说:“真是妙不可言,这位太太比我们想得周到得多……”羊脂球抬起了头问道:“您吃一点吗,先生?从早上饿到现在可真不好受啊。”他赶忙点了点头,随手拿出一把小刀,挑起一只鸡腿,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随后,羊脂球很谦逊地邀请两位修女、和大家伙都尝一尝。伯爵对羊脂球摆出一副贵族绅士高不可攀的架子说道:“好,夫人,我们依实领情了。”几位太太也显出最高贵的夫人不怕接触任何污秽的那种屈辱的态度,一边吃着羊脂球的东西,一边和她谈话。羊脂球告诉她们:“当普鲁士人住到我家里的时候,第一个走进我家大门的人,就被我扑上去掐住了脖子。可是有人抓住了我的头发把我往后拉,这个家伙才拣了一条命。我自己只得乘坐这趟马车,逃出敌人的魔掌。”……大家谈着、吃着,很快把一篮子东西吃个精光,谈话的兴趣,也随着慢慢地淡了。
天黑时,车子总算到了多特,在商业旅馆门前停下。
车门开了,车夫身旁站着一个普鲁士军官,很不客气地说道:“先生们和太太们,你们还不下来吗?”
两位修女首先服从命令,接着伯爵夫妇、纺织厂厂长夫妇、鸟先生夫妇全走了出来。鸟先生脚一挨地,就小心翼翼地对那个军官说:“你好,先生!”羊脂球最后下来,她看见同伴那种恭顺态度很反感。她知道在这种场合,每个人多多少少代表着自己的祖国。所以,在敌人面前,她的态度又严肃又高傲。
大家一起走进了旅馆,正准备吃晚饭的时候,店老板问道:
“谁是爱丽萨白·鲁赛小姐?”
羊脂球一惊,答道:“就是我。”
“小姐,普鲁士军官马上要跟您谈谈。”
她干脆地回道:“也许是找我,但是我不去。”
在她四周起了一阵骚动。伯爵走过来劝道:“您这样做是不妥当的,因为您这样一拒绝,可能引起很大的麻烦,不仅对您本人不利,也对您这些旅伴不利。遇到最强大的人是永远不应抵抗的。”大家都很赞同伯爵的话,又央求,又催逼,深怕她不去会引起麻烦。羊脂球无可奈何,只得说道:
“好,我去,这可是为了你们大家我才去的。”
十分钟以后她回来了,满脸气得通红,嘴里不停地骂着:“噢,这个浑蛋!这个浑蛋!”大家都想知道底细,羊脂球拒不回答,只是说:“这与你们不相干,我是不能说的。”
第二天,大家按计划准备动身了。可是,普鲁士军官不准给这些旅客套车,没有他的命令,谁也不能走。大家的心一下子收紧了,谁也不明白这个德国人为什么要这样作,他们产生了种种猜测,想到种种可能,最后想到敌人可能要向他们勒索一笔钱。一想到这儿,最有钱的最害怕,他们好象已经看见自己为了赎命,把一袋一袋的金钱倒在了这个不讲理的大兵手里。于是,他们尽量地冒充穷人,鸟先生还把表链摘下来藏在衣袋里。天慢慢地黑了,晚饭时旅馆老板又走来高声地说:
“普军官叫我问爱丽萨白·鲁赛小姐,是不是还没有改变主意?”
羊脂球脸色煞白,怒冲冲地嚷道:“去告诉这个无赖,这个下流东西,说我决不能答应。听明白了?决不,决不,决不。”
老板刚刚走出去,大家围上来央求她说出这个秘密。她心里的愤慨再也压不下去了,于是大声地喊道:“他想干什么吗?……他想跟我睡觉。”大家听了,立时响起了一片暴怒的怨声。全感到敌人是无理要求,这是对大家的侮辱。个个义愤填膺,同声责骂普军官是个无耻的丘八。
然而第二天、第三天过去了,大家仍然走不了。这时他们的看法变了,心里暗暗地怨恨起羊脂球来了,恨她为什么不偷偷地去找那个军官,满足他的要求呢?那样,大家就可以高高兴兴地上路了。几位太太气得几乎不跟羊脂球说话了。
到了第四天,羊脂球独自一人上教堂的时候,大家立刻凑在一块儿商议对策。鸟先生愤愤地说:“这个女流氓,难道还要害我们在这个地方多呆些日子吗?”加雷一拉玛东先生提出:“如果法国人从狄耶卜攻过来,两军接触的地方只能在多特。”大家一听,心里更急了。鸟先生主张向敌军官建议,把羊脂球一人留下,让别人走路。可是,普军官的回答是:“他的欲望没有满足以前,必须把全部的人扣留下来。”
这样一来,鸟夫人暴怒了,破口大骂羊脂球:“本来就是一个下流东西,根本没有权利拒绝这个人或接受那个人……可是今天,要她帮我们解决困难了,她可假充起正经来了,……”加雷一拉玛东夫人心里觉得,这个军官很漂亮,自己如果是羊脂球,宁肯拒绝别人,也不肯拒绝这个人的。
鸟先生比自己夫人的火气还大,干脆主张把这个“贱货”手脚都捆起来,移交给敌人。不过,伯爵永远是彬彬有礼的,主张运用计谋让她自愿地服从敌人的要求。为此大家秘密地商量好了对策。
羊脂球回来以后,几位太太对她特别和气。吃午饭时,她们讲了许多故事。有的讲到犹太城的寡妇茹蒂特,仗着自己的姿色,深入敌营,灌醉了敌军大将砍下了他的头,敌军不战自溃。有人还讲到古埃及王后和其他一些妇女,为了拯救祖国和人民,牺牲自己贞操的谎话。那两个修女好象什么也没听见,伯爵夫人也好像是无意的样子向她们打听圣徒们的事绩。老修女滔滔不绝地向大家讲了许多圣徒,他们做的事都犯了重大的罪行。不过,他们是为了上帘的光荣、为了别人的幸福,都得到了教会的赦免,成了圣徒。总之,这个修女给他们的阴谋帮了大忙。她能言善辩,一再重申:只要用意正当,做什么事也不会惹得上天不高兴。
这些话说得真是又巧妙又有分寸。不过这位修女的每句话,对羊脂球的愤怒的反抗,都起了破坏瓦解的作用。最后,老修女很难过地讲到了哈佛医院里有好几百名染上天花的法国兵,正等着她们去安慰和护理。只是因为这个普军官的任性横行,她们被截在半路上,害得那些士兵痛苦地死了……
这些话的效果更大了。伯爵看看时机已经成熟,饭后,挽着羊脂球的胳臂,单刀直入地问她:“那么,您是宁愿让我们留在这里和您一样担惊冒险,等普鲁士军队吃败仗之后,遭受他们的种种强暴,而不肯随和一点答应那个要求么?”羊脂球没有回答,伯爵又改用了软的一手,竭力渲染她可以帮大家多大的忙。又很婉转地表示了他们将会是怎样地感激她。
羊脂球为了大家伙,为了修女们早点赶到医院。忍辱含垢地满足了敌人的兽欲,做了自己不愿意做的事。这时候,所有的人都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轻松愉快之色。每个人都变得爱说爱笑,用各种含蓄的语言拿这件事开心。伯爵意味深长地说道:“我们好像被冰冻封在北极的一群难民,现在冰封初解看见南方有了路,因此快活异常。”鸟先生马上站了起来,手里举着一杯香槟说道:“为庆祝我们的解放,我喝这一杯!”大家都站了起来,一齐对他欢呼。
第二天,冬日的阳光把白雪映照得晶光耀眼。马车已经驾好了,只等羊脂球出来就可以上路了。大家全都喜气洋洋,匆匆忙忙地包着路上吃的东西。羊脂球怯生生地走了出来。这些人一齐别过脸去,好像没有看见她。随后大家急忙地上了车,谁也不理她。
羊脂球对这些旅伴感到又气又羞。独自一人闷声不响地坐到了原来的位子上。
一路上,鸟先生夫妇玩着从旅馆里偷来的纸牌。伯爵和厂长谈论着股息——到期——奖金等等。吃午饭的时候,鸟先生夫妇掏出一块冷牛肉,慢慢地吃着。伯爵夫人问道:“我们也吃,好不好?”大家都同意了。于是她拿出了野兔肉,和加雷—拉玛东夫妇一块儿吃了起来。两个修女也拿出了香肠,别号“民主党”的高尼岱吃着鸡蛋和面包。只有羊脂球一个人,匆匆忙忙地走出来,什么也没带。可是,这些人自顾自地吃着,没有一个人给她一点食物。
羊脂球望见两位修女把吃剩下的香肠卷进纸里,又念起经来;望着高尼岱吃完了鸡蛋,悠闲自在地哼着《马赛曲》小调;望着这些“正直”的恶棍,想起了他们说的话、做的事,想起了那一篮被吃得精光的食品,两颗亮晶晶的泪珠,慢慢地顺着两颊流了下来,接着一滴一滴地流个不停……
小说就在她的“呜咽”和“悲啼”中结束了。
莫泊桑的这部成名作,以羊脂球这样一个被侮辱、被损害、被轻视的妓女形象为代表,歌颂了法国人民敢于反抗普鲁士侵略者的凛然正气,维护民族利益的爱国主义感情和善良、热情、坦率、帮助人的高尚的情操,为了祖国与同胞,她们宁愿牺牲自己的美好品德。而以羊脂球被同车旅伴推入火坑的丑恶事件为中心,反映了法国统治阶级的代表:商人、贵族、厂长兼参议员、修女和民主党人,几乎囊括了上层社会的各种角色,他们在强敌压境、国家危急的严重时刻,考虑的不是国家的前途、民族的尊严,而是个人的安危和金钱上的得失。一路上谈论不休的是财产的转移和安置,是赎金、股票、利息和奖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