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祖父中风去世,克利斯朵夫异常悲痛,几次哭得失去了知觉,他甚至对上帝挥舞拳头,事后虽然也感到害怕,向上帝祈祷,但他心里怀着一腔怒火。虽然口中念念有词地说着卑恭的话,暗中对那可怕的事和造成那可怕的事的妖魔似的主宰恨到了极点,一心只想反抗。他不屈服于命运,没有一点儿听天由命的性格,只知道低着头向“不可能”直撞过去。虽然撞得头破血流,虽然意识到自己不比敌人高强,但他还是不断地反抗斗争。他的生活就是对命运的残酷作着长期的斗争,因为他不愿忍受命运。
祖父的去世带来了家庭经济的进一步衰落,父亲因为摆脱了爷爷的管束,喝酒的嗜好更加严重了,教课的差事差不多已经完全丢了。克利斯朵夫被提升为宫廷第一小提琴手,父亲由于缺席的次数越来越多,给爵府开除了。从此全家的生活重担全落在这个年仅十四岁的孩子身上,克利斯朵夫做了一家之主了。
克利斯朵夫在乐队里的薪水不够应付家用,只得到外面兼一些课。上完课,他就得奔赴戏院的预习会,常常来不及吃中饭就一直忙到傍晚戏院开演的时候。完场以后,爵府还要召他去弹一二个钟点的琴。每天半夜从爵府回来,他差不多快要累死了。双手滚烫,额头发热,饥肠辘辘,浑身是汗,外面下着大雪,或者是弥漫的大雾,他得穿过大半个城市才能到家,到家后差不多连脱衣服的力气都没有,只要一上床,瞌睡立刻使他进入梦乡。谋生的烦恼,职业的无聊,像牢笼一般把克利斯朵夫束缚得紧紧的,他每天只有一二个小时的自由。一个人的力量只能在严格的范围之内发挥,在这一点上,贫穷不但可以说是思想的导师,并且是风格的导师,克利斯朵夫往往在最短的时间内写出内容最丰富的乐曲。
有一个星期天,喜爱他的乐队指挥多皮阿·帕弗邀请他到乡间别墅去吃饭,他结识了一个和他年纪差不多的少年,名叫奥多·狄哀纳。这是一个富商的儿子。这个富家子弟穿着很讲究,谈吐之间显出他知道的东西很多,他对克利斯朵夫又非常敬仰,于是两人成了要好的朋友。他们心中洋溢着温情,为表白自己的忠实而发誓赌咒,实际是他们青春时期已开始的先兆。不久奥多进了大学,他们一生中曾经有过的几个月的友谊也就消失了。于是爱情开始扰乱克利斯朵夫的心了。
市参议官新寡的太太带着女儿回到莱茵河畔的小城来了,她们的住屋与克利斯朵夫家挨着。克利斯朵夫从顶楼上的卧室里可以看到克里赫太太家垂在墙外的沉重的树枝和瓦上生着藓苔的红色屋顶。园子右边有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爬上路旁的界石可以望见墙内的景致。有一次,他爬到界石上无意中见到了身穿孝服,仪容典雅,个子高大的少妇和她那十五岁的女儿。克里赫太太聘请克利斯朵夫教她女儿弥娜学钢琴,克利斯朵夫和弥娜之间很快产生了爱情。克里赫太太发觉后坚决予以阻拦,她毫不讳言地明说,凭着克利斯朵夫的金钱和门第决不可能娶到她的女儿。克利斯朵夫气愤地写了一封信给克里赫太太,信上宣称:“一切自命高贵而没有高贵心灵的人,我鄙薄她。”
正当克利斯朵夫经历着爱与恨的凶险难关的时候,克利斯朵夫的父亲由于喝醉了酒掉在一个沟里淹死了。他从父亲临死时喊出“别瞧不起我!别瞧不起我!”的声音中,体会到父亲虚度一生的痛苦。他想到:“宁可受尽世界上的痛苦,受尽世界上的灾难,可千万不能到这个地步!”他看到人生是一场无休止的、无情的搏斗,凡是要做个够得上称为人的人,都得时时刻刻向无形的敌人作战:本能中那些致人于死命的力量,乱人心意的欲望,暧昧的念头,使你堕落使你自行毁灭的念头,都是生活的顽敌。他看到自己差点儿堕入深渊,也看到幸福与爱情只是一时的欺罔,为的是叫你精神解体,自暴自弃。于是他听见了他的上帝的声音:“往前啊,往前啊,永远不能停下来。”克利斯朵夫这时才十五岁。
祖父、父亲去世之后,家境越加困难,两个弟弟都出外自谋生计去了。为了减少经济上的开支,克利斯朵夫和母亲搬到更简陋的住所去居住。这是一些小公务员,小手工业者和一些小有产者的住区。房主人于莱是祖父的老朋友,于莱和女儿女婿住在一起。于莱的外孙女洛莎是个老老实实的人,没有虚荣,不卖弄风情,非常热心,待人好而不需要回报。这些普通的人给克利斯朵夫的生命注入了民主主义思想的血液,使他在思想感情和生活作风上具有平民的特性。洛莎崇拜克利斯朵夫,甚至渴望得到他的爱情。可是,克利斯朵夫却爱上了院子对面开一个小针线铺的年轻寡妇萨皮纳。萨皮纳是个慵懒、苍白而病弱的女人。相貌长得很好看,细身材,小骨骼,动作老是懒洋洋的,穿戴并不讲究,有点不修边幅,但她青春的风韵,温和的气质,天真的娇媚,惹动了克利斯朵夫对她的怜爱,他们还一同到萨皮纳的哥哥家去给一个男孩行洗礼,回来之后遭到周围人们的敌意。克利斯朵夫正巧这时被人邀请到外地去举行音乐会,回来时得知萨皮纳患流感死了。克利斯朵夫伤心地觉得世界没有安排好,爱人家的得不到人家的爱,被人家爱的偏不爱人家,彼此相爱的又早晚得分离。
多雨的夏季过后,接着是晴朗的秋天,果园里的树枝上挂满了各种果实。一个星期日的下午,他走下山坡遇见一个高大的黄头发姑娘。她是一家帽子铺的女店员,名叫阿达,是一个放荡成性的女人,她和克利斯朵夫在乡间小客店住了一晚上。小城里顿时议论纷纷,中产阶级把克利斯朵夫的行为批评得很厉害。为此,他丢掉了一部分家庭教课的差事,还有一部分家庭在克利斯朵夫上课时由母亲从旁监视。房主于莱一家对此表示深恶痛绝。阿达是个品德低下的女子,从来不用头脑,她所关心的只是吃喝玩乐,生活放荡不羁。谈吐庸俗不堪,她甚至叫克利斯朵夫丢掉音乐。她不懂音乐,恨音乐,后来她把克利斯朵夫抛弃了又勾搭上了他的弟弟恩斯德。这种乱伦的不道德的行为使克利斯朵夫不能容忍,觉得受了侮辱,为表示抗议,克利斯朵夫竟走了一段极端放荡的生活道路,他拚命喝酒。
有天晚上,克利斯朵夫从酒店出来,舅舅高脱弗烈特见到他,问他:“你好,曼希沃。”这使克利斯朵夫惊呆了。他在自己身上找到了父亲的影子。他整夜地反省,他意识到自己在生活中已经产生了恶习,觉得十分厌恶。他发觉自从父亲去世后,一年来没有一天不是白白过去,没有写过一部有益的作品,没有转过一个有意义的念头,没有对任何一件事情做过一次持久的努力,有的只是一大堆混乱的欲念,这是自我毁灭。狂风,尘埃,虚无,……要做的事一件也没做到,所做的全是跟志愿相反的事。舅舅告诉他说:“人是不能为所欲为的,志愿和生活是两件事情。别难过了,最要紧的是不要灰心,继续抱着你的志愿生活下去。其余的就不由我们作主了。”舅舅又说:“你得对未来抱着虔敬的心。别想什么一年、十年以后的事,你得想到今天。把你所有的欲念统统丢开,……一个人应当做他能做的事。……竭尽所能。”“英雄就是做他所能做的事,而平常人就做不到这一点。”克利斯朵夫看着舅舅远去的身影,他想:“对,竭尽所能,能够做到这一步也不错了。”寒风凛冽,他迎着寒冷而明亮的阳光微笑着,他想:“我也会醒过来的。”他的确醒过来了。
克利斯朵夫挣脱了精神上的风暴感到自己独立不羁,完全自由,非常快乐。克利斯朵夫认识到人生所有的欢乐是创造的欢乐:爱情,天才,行动,全靠创造这一团烈火迸发出来。克利斯朵夫专心致志体验着创作灵感的乐趣,眼中见到的,耳中听到的,日常生活中接触到的,一瞥一视,片言只语,都可以在心中触发一些梦境。在他那浩无边际的思想天地中,布满着千千万万的明星。然而即使灵感在目前还没有枯竭的危险,克利斯朵夫也已经明白,单靠灵感是永远构思不出一整部作品的。某种思想出现的时候,差不多总是很凌乱的、很粗糙的,必须去其糟粕,取其精华;它们往往是断断续续,忽起忽落的,必须赋予智慧和意志,才能锻炼出新生命。他在市音乐厅的某次音乐会上看到了德国艺术的虚伪性,不论是伟大的还是无聊的,所有的艺术家都婆婆妈妈,沾沾自喜的。像门德尔松,勃拉姆斯,舒曼以及浮夸感伤的歌曲的小作家,完全是沙土,没有一块岩石。克利斯朵夫感到这一切太荒唐、太幼稚了,克利斯朵夫把听众与作品轮流打量一番,暗自忍俊不禁,等到合唱班唱起少女羞怯的“自白”,他抑止不住,竟自大声地笑起来。立刻从四下里响起一片愤怒的嘘声,有的大喊“滚出去!”从此克利斯朵夫遭到城里人们的反对,大公爵也说他:“听你的话,先生,有时人家竟会疑心你不是德国人。”克利斯朵夫处在四面楚歌之中。
自从克利斯朵夫看出了德国社会的虚伪,看到了德国人普遍不愿看到事情的真相之后,他决定表露自己的真诚,演奏自己的作品。然而在一次音乐会上,他碰到的第一个大钉子是公爵不到场,三分之一的座位是空的,接着是歌唱家按照自己的方式唱了起来,还没等终场,克利斯朵夫早把琴关上了。这次音乐会,克利斯朵夫得到的是冷淡和嘘声,他灰心到极点。有的人把他早年的作品拿来和新作相比较,说他的新作不行。克利斯朵夫气得大叫起来,他反对别人要他一辈子做小孩,他认为童年的作品所以有意思,并非由于它幼稚无聊,而是由于他感觉出有股前程无量的力量潜伏在那里。他要人家了解现在的他,他妄图使人家了解他,他替自己作说明,跟人家辩论,他自信心很强,决心要把德国人的口味彻底洗刷一番,不管人家愿不愿意。其实,他绝对不可能做到这一点。
克利斯朵夫对戏院里的同事发表了许多“怪论”,他们对他放肆的言论都不大乐意听,惟独弗朗兹·曼海姆在一旁恭维他,其实曼海姆故意发表怪论,他见克利斯朵夫拿他的话当真,觉得好笑。他要克利斯朵夫把自己的意见写成文章在他们几个犹太青年办的绝对自由的杂志上发表。实际上这是一伙纨绔子弟,他们把文学当成消闲取乐的玩意儿。克利斯朵夫在他们当中感到很不舒服,由于曼海姆的做戏,克利斯朵夫误认为他比其余的人要可爱一些。曼海姆把克利斯朵夫请到自己的家里来吃饭。于是,克利斯朵夫见到了银行家洛太·曼海姆和他的女儿于第斯。这是一个犹太人的家庭,克利斯朵夫对犹太人没有什么成见,但他从来也没有跟一个犹太人有过什么亲密的关系,他到曼海姆家去了几次以后也就不再去了。
在杂志上刊登文章,最初一切都很顺利。克利斯朵夫在上面发表了一些音乐评论,其中有一篇题目叫做:《音乐太多了!》,他攻击了那些不论好坏都同样拍手喝采的人。接着,他又写文章攻击乐队指挥,说他小心谨慎,不敢把新作排入节目;他还对“马戏班骑师”式的名指挥进行指责,说他们把尽人皆知的作品弄得面目全非;他嘲弄钢琴演奏家们机械的练习是属于工艺学院的范围的;他批评歌唱家态度粗俗,服装难看,歌唱得不自然……
克利斯朵夫指责了艺术家之后,又对舞台下的市民群众教训一番,认为他们对一切都拍手叫好,这就是一个罪过。
克利斯朵夫并不就此罢休,他像一颗炮弹似地去轰击批评界了。结果批评界把他当作国民的公敌,对他进行了激烈的攻击。他们把他的言论改头换面,弄得荒谬绝伦,还披露他的轶闻隐私,但其中一大半是凭空捏造的,编得可非常巧妙,还挑拨克利斯朵夫同宫廷方面的感情,他们还攻击他的外表、面貌、服装。曼海姆看见克利斯朵夫被人奚落笑弯了腰。曼海姆还偷着删改克利斯朵夫的文章。有一次,曼海姆把父亲送给朋友的包厢票给了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将一张票给了一个想看法国剧,但又没买到票的身穿朴素衣裳的法国姑娘。舞台上演的是莎士比亚的名剧《哈姆莱特》,克利斯朵夫一向是把莎士比亚和贝多芬看作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生命的灵泉。他看到一个著名女演员竟反串哈姆莱特王子,他对这种违反自然的现象十分气愤,但被那个演莪菲利亚的不知名姓的女演员吸引住了,第二天他去拜访了她。她的艺名叫高丽纳,是一个典型的法国南方女子。她有健美的身体,快活的性格,敏锐的理解力,开扩的胸怀。她同他谈到巴黎。据她说,在巴黎谁都是自由的,你爱怎么做就怎么做,爱怎么想就怎么想,爱信什么就信什么,绝没人干预旁人的信仰,文人也不相轻,也不互相标榜自己,批评界绝不压制无名的天才,绝不一味吹捧成名的作家。人们都那么温厚,那么亲切,那么诚恳。人与人之间没有一点儿不痛快。新来的客人,不管是谁,只要真有价值,可以十拿九稳地受到人们的欢迎,摆在他们面前的尽是康庄大道。克利斯朵夫听着,连嘴都合不拢了。不久高丽纳跟随戏班到别的地方演出去了,克利斯朵夫从此再也没有见到她。在他乘坐火车回家的途中隔窗望见了那个他曾经给过戏票的法国姑娘,但很快又在黑夜中消失了。过了好久,他才从旁人的口中知道,就是由于他们一同看过戏,那个叫安多纳德·耶南的姑娘被她的犹太主人辞去教师工作。克利斯朵夫对此感到难过极了。
有一个颓废派诗人写出了一出以希腊神话为题材的诗剧《伊芙琴尼亚》,周围的人都说是杰作,劝说克利斯朵夫为这个剧本配乐。克利斯朵夫为它配了乐,但也看出了剧本十分荒谬,大为沮丧。演出这个剧本的前两天,他和杂志社的人又闹翻了。
《伊芙琴尼亚》公演失败了,杂志吹捧了剧本,但对音乐却只字未提,而别的刊物则大喝倒采。这时克利斯朵夫写了一篇回击文章送到社会党的报纸上刊登出来。克利斯朵夫并不信仰社会主义。他认为社会主义者说来说去离不开马克思,他对马克思主义没有兴趣,他之所以向社会党的报纸投稿,不是因为他信仰了社会主义,而是由于资产阶级的报刊都不愿意登他的文章。
由于克利斯朵夫的文章在社会党的报纸上发表了,大公爵对他大发雷霆。克利斯朵夫回敬说:“我不是你的奴隶,我爱说什么就说什么,爱写什么就写什么……”甚至伸出拳头要去打公爵的脸。他被公爵从宫廷乐队里开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