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外国文学评介丛书-福楼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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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代表作品(4)

讽刺,是对事物的批判和否定。上边谈过,通过包法利夫人的悲剧,福楼拜对罪恶的社会现实进行了深刻的揭露、批判和辛辣的讽刺。这种讽刺体现在全书总的思想倾向上,也体现在郝麦、罗道耳弗、居由曼等人的具体描绘上。譬如郝麦,他阿谀上司,上书国王,乞求十字勋章,想成为当地的名人。书中有一段描述:他每天急于从报上找任命自己的消息,任命总不见下来。他等不及了,把花园草地修成勋章的宝星式样,然后他交叉着胳膊,围着这块草地散步,飘悠悠、美滋滋,好像真得了十字勋章,成了名士。这简直是一幅绝妙的讽刺画,画出了外省的资产者利欲熏心、卑劣可笑的丑态。公证人居由曼,作为主持法律公道的人,平时倒也装得蛮正经。包法利夫人陷于绝境时来向他借钱,他趁火打劫,这一下全部勾画出了这个人物的肮脏的灵魂,原来他是一个卑鄙的老色鬼,多么可憎,多么令人不齿!要是哪个大画家把这个场面画下来,一定会成为不朽的讽刺画杰作。

(四)主次分明,色彩绚丽,结构严谨。

以主人公的故事为中心,展示广泛复杂的事件和描绘众多的人物,主干挺拔,枝枒交错;大河滚滚,细流涓涓;凤鸣惊天,百鸟相和,形成一幅色彩斑斓而又主次分明的社会画卷,这是福楼拜小说情节结构的突出特点。除《包法利夫人》外,还有《情感教育》、《圣安东的诱惑》、《慈悲·圣·朱莲的传说》、《一颗简单的心》等都是这样。

(五)追求作品的“容观性”。

在作品中,司汤达喜欢作些说明,雨果惯于发感慨,直抒胸臆,巴尔扎克常常发议论。福楼拜则激烈反对作家在书中插嘴,“我甚至于以为一个小说家,没有权利表现他的意见,不管是什么意见……说出来,有什么用?真的!”他给乔治·桑写信说:“我认为伟大的艺术应该是科学的、客观的。”但这决不是说福楼拜抱着超然的、无动于衷的态度进行创作,他说:“别人视粪土,我却同情,《包法利夫人》值点什么,就是不缺乏心。”在写到包法利夫人服毒时,他说道:“我自己的口里仿佛有了砒霜的气味,我自己仿佛服了毒,我一连两次消化不良,两次真正消化不良,当时连饭我全吐了。”他只是不同意作家本人突然混杂进作品人物中,就像戏剧正上演时,导演突然走上前台,比比划划,破坏场面的和谐和完整。但作家的意图、个性、感情和风格却强烈存在,不过融汇到作品中去了,你看不到一点外加的痕迹。就是说,作家不把自己放进去,而要化进去。看作品时,你会完全被作品的气氛感染,不知不觉地走进作品中去,和书中的人物同呼吸共命运,体验到强烈的艺术感染力。

福楼拜小说中这种“客观性”对后代作家影响极大,当代法国作家梅尔勒认为,这种“现代化”创作经验,“宣告了二十世纪小说的诞生。”

(六)语言的精雕细刻。

福楼拜一生写作十分严肃,对作品像严父对待子女,不到十分成熟,绝不许它出世。他精雕细刻,反复琢磨,大约五六年才写出一部作品。他对作品的语言,要求十分严格,他曾对他的弟子莫泊桑说:“我们无论描写什么事物,要说明它,只有一个名词;要赋予它运动,只有一个动词;要区别它的性质,只有一个形容词。我们不断地推敲,直到获得这个名词、动词、形容词为止。不能老是满足于差不多,不能逃避困难,用类似的词句去敷衍了事。”他常常为了寻找恰当、精确的词句花去很多时间,“已经快一个月了,我在寻找那恰当的四五句话”,“即使在游泳的时候,我也不由自主地斟酌着字句”。他刻意追求语言的精确、形象、和谐。

此外,在典型细节、典型场面(如农业展览会)的描写、气氛的渲染(如瞎子与歌曲)等方面,福楼拜都有独到之处,给人留下很深印象。

《情感教育》

通常,人们都把《包法利夫人》当作福楼拜的代表作品。但也有许多人提出不同看法。当代法国作家、龚古尔学院院士弗朗索瓦·努里西埃就说过:“我无法在《情感教育》和《包法利夫人》之间作出选择。如果非选不可,那我无疑将会选《情感教育》。”由于时代以及每个人的艺术观点不同,对作家或某些作品,当然不能、也不必要作出完全一致的评价。但是,它毕竟表明,《包法利夫人》与《情感教育》是福楼拜的两部最重要作品。

《情感教育》写作始于一八六四年,完成于一八六九年。全书共分三部。

一八四○年九月十五日凌晨六点左右,一艘客轮从巴黎启航了。

船上有一位十八岁长头发青年,腋下夹着一本画册,一动不动地呆在舵边。他透过雾霭,凝望着一幢幢钟楼和大厦,随后,他向圣路易岛、巴黎旧城和圣母院环视了最后一眼。巴黎消失了,他长叹了一声。

他叫弗雷德利克·莫罗,新近从桑丝中学毕业。这次他到勒弗阿尔探望叔叔归来,经巴黎回诺让省亲。在家乡度假之后,再来巴黎攻读法科。

在甲板上,他见一位先生正向一个农家妇女说风月话,那人四十多岁,头发卷曲,粗壮的腰身,穿着很讲究。他们攀谈后知道那人叫雅克·阿尔努,住在巴黎蒙马尔特大街,一个工艺社的老板,经营着一家画店和《工艺画报》。他见多识广,健谈,在温和的语气中,带有一种放荡的情趣,叫人感到畅快。

弗雷德利克在甲板上散步,突然,他仿佛看见一个圣灵出现了。她独自坐在板凳当中,头戴宽边草帽,背后几条玫瑰色飘带随风飘拂着。黑色的头带,绕过一双浓眉梢,压得低低的,好像多情地贴住她的长圆的脸庞。她穿一件圆点子花的浅色细布连衣裙,铺撒开来,形成无数褶裥,手中正在绣什么东西。笔直的鼻梁,尖尖的下巴,整个身躯,都清晰地映在蔚蓝色天空的背景上,棕色的皮肤闪着光辉,身材苗条,手指纤丽,酷似一位天仙。弗雷德利克被吸引住了。她姓甚名谁,家住何方,生活得怎样,经历如何?一连串问题涌上心头。

忽然,那妇人的长围巾要滑落到水里,弗雷德利克纵身一跃,一把抓住它。她说:

“谢谢您,先生!”

两人目光相遇。

她是阿尔努夫人,全家到瑞士旅行。

弗雷德利克望着岸上的草地、平川、丘陵,啊,若是能同她并肩攀登那座小山丘,倾听她的声音,凝望着她那灼灼的眼睛,那该是何等幸福啊!

船靠岸了,弗雷德利克走上码头,转过身来向她投去一瞥,这一瞥倾注了他的全部深情。她真像浪漫小说中的女郎那样富有魅力,在她身上,再增添一分则有余,再削减一分则不足。他觉得整个宇宙仿佛突然开阔起来,而她正是那万物辐辏的光点。他随着马车的急驶左右晃动,眼睛半闭着,目光注视着浮云,沉浸在慢悠悠的无限欢乐之中。

弗雷德利克的母亲莫罗太太出身于贵族世家,如今没落了。丈夫是个平民,在她怀孕时,丈夫死于剑下,留给她一笔不多的财产。她对儿子的前程雄心勃勃,她觉得,儿子有人保护,再凭他的本事,定能平步青云,成为议员、大使、部长……

弗雷德利克到家的那天晚上,中学时的好友查理·戴洛立叶来探望他,他喜出望外。戴洛立叶的父亲当过正规军上尉,退役后,作过教堂执事、招兵的掮客等,性情尖刻乖戾,对儿子很严苛。戴洛立叶读中学时,满腹雄心,矢志以后参加法学院教授职务的竞考。因为身无分文,现在在家乡一个诉讼代理人那当书记长,攒够钱以后,再去巴黎和弗雷德利克一起攻读法科。

两个月后,弗雷德利克来到巴黎。一天早晨,他拿着邻居罗克老头的引荐信去拜访银行家唐布罗士先生。唐布罗士,原来是位伯爵,一八二五年后,抛开贵族头衔,经营实业,成为银行家。他精明,时刻窥视良机,插手各种企业。他还是荣誉团的勋士,省议会议员,众议员,说不定就要成为上议员。他身材瘦削,白发稀疏,脸色苍白,颧骨高高隆起,手上满是筋结,两只海青色眼睛,比玻璃还淡漠,里面隐藏着残酷。他的夫人也是一个赶时髦的人,善于阿谀奉承公爵夫人们。弗雷德利克到唐布罗士家时,正巧遇见银行家夫人外出,没能看见夫人的丰采,他深感惋惜。

从银行家家里出来,经过蒙马尔特大街,无意间发现了阿尔努画店,弗雷德利克犹豫了好久才走进去,阿尔努没在家,也没见到阿尔努夫人。

弗雷德利克开始攻读法科。他去听了半个月,便感到索然无味,不再去了。他念念不忘阿尔努夫人,怎样才能打开局面?如果坦率地向她表示爱情,也许能更有效?于是他写了一封长达十二页的情书,充满了动人的词句和激情的感叹。写完又撕了,因为老是担心碰壁,所以他不敢轻举妄动。他又着手写一部小说,题为《渔夫之子西尔维奥》,书中男主人公正是他自己,女主人公是阿尔努夫人。他为了占有她,暗杀了好几个贵族,放火烧了城市的一隅,在她的阳台下唱歌……然而,许多往事模糊不清,弗雷德利克没勇气再写下去了,他心烦意乱,坐卧不宁。

闲来无事,他先后结识了一些朋友:马蒂农,过去的同学;杜萨迪埃,一个铺子的学徒工;余索内,一个浪子,《工艺画报》的撰稿人;西齐,贵族公子,子爵;佩勒林,画家;塞内卡,是一个激烈的“社会主义者”,华娜丝,小学教师,同时给小报写稿。

有天早晨,弗雷德利克正穿衣服准备去迎接好友,忽然门铃响了,阿尔努走了进来,邀他去府上赴宴。弗雷德利克两个膝盖直颤抖,不得不坐下来。他自言自语:“总算盼到了!总算盼到了!”随即穿上了新买的漂亮靴子、新礼服,戴上新帽子,赶到阿尔努家。

客人们高谈阔论,弗雷德利克一边听,一边望着阿尔努夫人。阿尔努夫人斜身靠近白发苍苍的曼休斯老头,两人头碰着头聊天。弗雷德利克心想,要是自己也赫赫有名,也有几绺白发,总而言之,如果有什么办法能帮他同阿尔努夫人也建立起这么亲密无间的关系,让他做什么都心甘。

他来到塞纳河桥上,敞开胸怀,没戴帽子,呼吸着新鲜空气。他觉得从心底涌上某种永不枯竭的东西,那是一股使他激动的爱情暖流,宛如眼前起伏的波涛。同时,他身上又涌出一种非凡的才能,他反躬自问,是成为一位大画家呢,还是成为一位大诗人?他决定从事绘画,因为这可以接近阿尔努夫人。到底找到他的天职了!人生的目的,现在明确了,前途在握了!

他买了笔、颜料和一些名画,拜画家佩勒林为师,学起画来。但他总画不下去,心绪不宁,他的每一个念头的深处,都有阿尔努夫人的形象。她的梳子,她的手套,她的戒指,在他看来全是珍奇物品,如艺术品一样贵重,所有这一切都沁入他的心脾,激发起他的热情。他忍不住把心事告诉给戴洛立叶,戴洛立叶鼓励他:

“那么,起劲追就是了!”

“我可不敢。”弗雷德利克说。

法科考试了,弗雷德利克考得一塌糊涂,失败了。

他照样出入阿尔努家,和阿尔努夫人虽有过多次接触,但总没有机会表达他的爱情。一天晚上,有两位阿尔努夫人的老朋友吻了她,他们说:“依照朋友所享有的特权,您是允许的,不是吗?”

弗雷德利克讷讷地说:“我觉得我们全是朋友,对吗?”

“但不全是老朋友。”她应道。

他遭到拒绝。怎么办呢?告诉说他爱她,这行吗?这样做,她无疑会婉言谢绝,说不定一翻脸,把他赶出门去!然而,他朝朝暮暮想和她生活在一起,亲昵地以“你”相称,用手长久地抚摸她的包头巾,或者跪在地上,双臂搂住她的腰身,从她的眼里吸饮她的灵魂!为了这种幸福,恐怕要翻天覆地才能达到。可是,他无力去做。他诅咒苍天,责怪自己软弱。他情火中烧,坐立不安,他感到无穷的焦虑,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常常一连几个钟头,不是呆若木鸡,便是泪水盈盈。

一天傍晚,余索内告诉他,下星期六,二十四日,是阿尔努夫人的生日,他们到乡间别墅去欢宴。那天,弗雷德利克谢绝了唐布罗士的邀请,赶往乡间去会阿尔努夫人。

客厅里烛光灿烂,阿尔努夫人独自坐在窗边,弗雷德利克向她走去。他们谈到演说家,她说她钦佩演说家的雄辩,当看到自己打动群众的心,看到自己的全部情感灌输到人们的心灵中去,他一定会感到一种强烈的欢乐。他讲起情场上的种种奇遇,她对爱情的种种不幸深表同情,对那般假装正经的无耻行径深恶痛绝。这种正直的品德,同她端庄的容貌如此相称,仿佛她就是这种品德的化身。她有时粲然一笑,眼睛在他身上凝视片刻。他觉得,她的目光一直钻进他的心灵,好像强烈的阳光一直照射到木底一样。他爱她,决无二心,也不求报答。

他们乘车回家。弗雷德利克坐在她身旁,觉察到她浑身颤抖,那是因丈夫怠慢了她,在送一束玫瑰花时,又漫不经心地用别针刺痛了她的手。她把花束扔出车外,然后挽住弗雷德利克的手臂,暗示他不要声张。他帮她托住熟睡的女儿,轻轻地在小女孩额上吻了一下。

“你真好!”阿尔努夫人说。

“为什么?”

“因为你喜欢孩子。”

“并非所有的孩子我都喜欢!”

次日,他开始攻读了。他仿佛看见自己是一位大演说家,站在众议院讲台上,以雷霆万钓之势,以辛辣、动人、激昂、高雅的声音,慷慨陈词,压倒一个个对手,驳得他们哑口无言。又仿佛站在法庭上,讲了四个钟头之久,弄得法官个个面无血色,听众气喘吁吁,把法庭的板壁挤得咯咯响。而她——就在人群中,热泪盈盈。这些想象,好似灯塔,在他生命的天际迸射出光芒。他的思想受到了激励,变得更加机敏和坚强了。一直到八月底,他闭门攻读,终于通过了最后的考试,论文也通过了。他确信,他一定会成为她的情夫的。

他回家度假。母亲告诉他,他家的财产已经很少了,他每年只有二千三百法郎的收入,破产了,一贫如洗,美梦破灭了!他悲痛、失望。如今还有什么脸去见阿尔努夫人?还有什么条件去巴黎?可是在他眼里,艺术、科学和爱情只能依附于首都而生存,他不能离开巴黎!但经不住母亲哭哭啼啼,终日劝告,他疲惫了,麻木了,终于同意在诺让的一个律师事务所当练习生。每日里,他自怨自艾,感到自己处境可憎可恨。慢慢地,他对外省生活习惯了,巴黎的一切——包括她,也淡漠了。

一八四五年十二月十二日上午九点钟,弗雷德利克接到一封信,叔叔病故,由他继承遗产!两万七千法郎的年息!好像生命的旅途上突然燃起熊熊烈火,他纵身跳下床来,一阵狂喜扰乱了他的方寸。他眼前出现一种幻觉:在华丽的府邸里,或在轿式马车里,他紧挨在她身边……这种幽会将天天如此,永无休止!他决定定居巴黎。

“在巴黎做什么呢?”母亲问他。

“啥也不做!”

莫罗太太又问他想当什么。

“部长。”弗雷德利克回答道。他打算投身外交界,靠唐布罗士的提携,他也许闯入国务院供职。

弗雷德利克坐驿车奔向巴黎。此时,好比建筑师在设计宫殿,他对生活也作了一番安排。他设想的未来生活,是那样美妙而瑰丽。这座生活之宫高耸入云,宫中呈现出五彩缤纷的事物,使他如醉如痴。车过塞纳河桥,吹来一股清凉的气息,他使劲往肚里吸,好象空气中蕴含着爱情的暖流和智慧的芳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