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外国文学评介丛书-莱蒙托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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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代表作品介绍(5)

乞丐们喊起来:“看在上帝的份上,给一戈比吧!”他打了个寒战,转过身来。他看见了地主鲍利斯·彼得罗维奇·帕利岑。这个地主,看上去却有五十上下岁,高个子,挺健壮,只是头发已经花白,目光也显得有些混浊。他身后跟着两个仆人。帕利岑见乞丐围上来,就紧蹙额头,一脸的厌恶。他掏出一枚银卢布,推开乞丐,说:“都滚开!懒鬼。要小钱儿!怎么不找活干呢?等着吧,早晚会把你们这帮不要脸的叫花子都饿死的。给!这个卢布是给你们大伙儿的。别他妈吵起架来!”这时,罗锅儿乞丐走上前来。他凝视着帕利岑。这目光是停住不动的闪电。这个地主刚离开乞丐,罗锅儿便赶紧追上去。帕利岑问他:“你要什么?”“少得很!要点活儿干……”老地主瞧了瞧乞丐的佝偻腰、罗圈儿腿。可是乞丐一点儿不尴尬,说:“老爷,你要是以为我干不了重活,那我可以让你放心。”说着,他搬起一块大石头,像玩皮球儿似的摆弄起来。帕利岑问道:“你乐意给我当仆人吗?”乞丐立刻现出温顺的样子,吻了吻新主人的手。自由的乞丐情愿当奴隶——这果真是平白无故的吗?他在普加乔夫起义爆发之前的两个月接受奴隶称号,想来的确很奇怪。“你叫什么名字?”地主问。“瓦季姆!”那天,帕利岑带着仆人,很晚很晚才到家。

帕利岑庄园的客厅里,有个胖女人。她是帕利岑的妻子娜达丽娅。她旁边那个姑娘是她的养女奥丽珈。帕利岑一进屋,两个女人都站起身来。他立即把瓦季姆叫到屋里来,给她们看这个新仆人。瓦季姆一见奥丽珈就把一切都忘了。他在门口站了足有一个小时:主人已经忘记了他。可他这一小时都在注视这个十八岁的少女。夫妻俩把罗锅儿撇在一边,只顾扯家常。然后妻子娜达丽娅·谢尔盖芙娜回到卧室去,丈夫走到奥丽珈跟前。这姑娘长得像个天仙。这样的脸,你就是在梦中也很少见到,帕利岑问她喜不喜欢这个新仆人。她说:“丑八怪!你就喜欢拿这种人吓唬我们这些笼中鸟。我们的命运本来就够糟的了!”帕利岑过来,想拥抱她。她满脸绯红,推开他的手。他说:“我有镶大块室石的金耳环、有波斯披肩,我有钱、钱、钱!”“您没有廉耻!”奥丽珈讥讽地说。这时隔壁传来了沙沙声,于是帕利岑愤愤地离开了。

这时乞丐还站在门口,睫毛上闪着泪花。屋里只剩他们俩了。瓦季姆问奥丽珈:

“你知道你的父母是谁吗?”

奥丽珈注视着乞丐,似乎在回忆老早以前的事情,然后说:“我是个孤儿。我还在摇篮里,父亲就撇下我,不知跑到哪儿去了,一直没回来。”瓦季姆听了之后发出一阵恶狠狠的苦笑。屋子里的幽光给他的皱纹染上了恶魔般的色彩。他接着问道:“你想知道他的下落吗?”姑娘温柔的眼睛里闪出了亮光,立刻说道:“想啊!”

瓦季姆说:“你得想一想。对你来说,我是个陌生的人!……存在着底下藏有毒药的秘密,存在着把两个命运密切连在一块儿的秘密。有人靠自己的呼吸把幸福感染给别人,凡是爱或者恨这些富翁的人,都注定要灭亡……你知道了我的秘密以后,就是把自己的命运交到一个危险人物的手上了,他可不善于爱抚命运之花,非把它揉碎不可……”

“无论如何我也想知道,”这姑娘喊道。

一天,她拉住他的手。他问:“我真就那么丑吗?”她一听,立刻把手松开了。瓦季姆接下去说道:“我自己知道,老天爷不想让世上的任何人爱我。它是为了仇恨才创造了我。明天你就会知道一切。”

瓦季姆在庄园里跟所有年轻仆人交朋友。老爷或管家体罚仆人的时候,他就尽量保护受罚的人。头脑聪明的人都预感到要有大的事变,十分不安。主人的残暴行为都被仆人记在复仇帐上,只有主人的血才能洗掉这些耻辱。

第二天,帕利岑进城了,娜达丽娅到教堂去了。奥丽珈独自坐在雕花长廊上做针线活。但她心里很不安。瓦季姆来时,她脸色苍白,颤抖了一下。瓦季姆跟她谈了起来。他问:“如果我的心灵比我的外表还丑陋,那可怎么办呢?但这不是我的过错。除了向人家讨点饭吃,我再没有要求过别的,可他们却在饭里加了蔑视和嘲笑……我曾富于一切情感……见过太阳,得到过满足……可是渐渐地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一个思想,一个发现,一滴毒汁。”奥丽珈急于知道秘密,说她不是为了看他的丑脸才约他到这儿来的。瓦季姆说:“你要是想从我嘴里知道秘密,就别提我的脸丑不丑。我非常忌妒,最记仇。但是,你得可怜可怜我。”他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脸。他是求她别挖苦他。她打破了沉默:

“你不是说你知道我父亲的下落吗?”

这时,他才宣布自己的秘密:

“你听我说。你父亲是个贵族,很富有,很幸福——但是死在麦秸上了……”听了这话,她打了个寒战。瓦季姆接着说:“他有个好邻居,是他的伙伴和朋友,在他家饭桌旁总占着最尊贵的位置,是他打猎的伙伴,经常爱抚他的孩子们,是个诚实的邻居,心地善良,永远跟他并肩站在教堂里祈祷,在他困难的时候还拿钱给他用,并且曾经用自己的脑袋替他担过保。有一天,在打猎的时候,你父亲的狗追上他朋友的狗跑到前面去了。你父亲嘲笑了朋友。从这一分钟起,不可调和的敌意就开始了。过了五年,你父亲不再笑了。这位朋友算了一笔总帐。他的官司打赢了。于是他从你父亲手中夺走了一切产业。我看见了你父亲临终的凄惨情景。他的脑袋像块白石头似的,一双具有穿透力的目光注视着我。这个目光燃烧着生命和仇恨的最后一星火花……我继承了这火花。他的诅咒,每一年都扎下更多的根须,每一年都往那个恶棍的家庭上绕着阴影……这个可恶的朋友是谁呢?你知道吗?天哪!这十七年来就没有一个人告诉过你,说你吃的粮食是用血的代价——你的血也就是他的血换来的!要不是我这个没有灵魂只有复仇欲望的人……你这颗童贞的心还可能一直感激他呢。”他双手抱在胸前,似乎忘了他还没说出那个恶棍的名字。

“我猜到了!”奥丽珈走到瓦季姆跟前,“我听懂你的话了!这就是鲍利斯·彼得罗维奇……”

她果真猜对了。帕利岑就是那个虚伪的朋友。他把死者年仅三岁的小女儿抱他家去收养,为的是堵住贵族们的嘴。十年前他还揪着她的卷发玩耍,现在却暗自打算用她来满足可耻的淫欲。这也是一种复仇……谁能想到,一条狗跑到另一条狗前面去了,就造成了这么多灾难……人该多么渺小!还怎么去相信众人的舆论呢——帕利岑历来以诚实著称乡里——可也是啊!他仅仅毁掉了一个家庭。瓦季姆抓住她的手,她立即把他领进自己的卧室。姑娘跪在圣母像前,从脖子上扯下贵重的项链:“好啊,我毁掉这个表示好感的最后痕迹……上帝啊,要是你现在还命令我把他当恩人——那我连你也不会再爱了!”泪水从她眼眶里滚出,她的小手在瓦季姆手中颤抖着。

“我是你哥哥!”他喊道。奥丽珈扭过脸,站起身,似乎没听明白,似乎害怕了,双手像死人手一样耷拉下来。瓦季姆抱头就跑,在门口停了一下,想一头撞到门框上,但他没撞。

罗锅儿博得了老爷的信任,行动比较自由了。昨天,他把秘密告诉给奥丽珈了。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妹妹。他慢慢地陷入矇眬之中,回忆起了自己的少年时代,自己的父亲和亲爱的家园,高高的秋千,垂柳丛生的池塘。父亲的形象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父亲从莫斯科回来,官司打输了,家中的一切都卖个精光……父亲后来躺在穷邻居家一张硬床上,痛苦地说:“要报仇啊,我的儿子……”瓦季姆还想起了父亲的棺材。灵车一摇晃,棺材一忽扇。过路的人脱下帽子……埋棺材时飞起一股股尘土……

瓦季姆悄悄重复自己的誓言,他准备忍受一切。可是妹妹也会帮助他呀。于是他决定让她参与密谋。但他觉得他这颗童贞的心,虽能更多地感受,却并不是总能理解。

那天晚上,帕利岑家来了一个客人,是个体面的地主。主人吩咐摆酒,两人喝了起来。他们又是争论,又是大笑,又是接吻。脸颊红了,随着年龄冷却的想像力也沸腾起来。于是主人喊道:“你爱看跳舞吗?我有个小丫头,那舞跳绝了。我不是和尚,你也不是和尚……”说着就打发老伴儿去叫奥丽珈。奥丽珈还没从昨晚上的心情中缓过来。她责备自己不该对哥哥那么冷淡,一整天都想找他,想告诉他,她是无愧于给他当妹妹的。

娜达丽娅逼着奥丽珈换衣服,去跳舞。帕利岑在客厅里等得直发脾气,客人哼起了舞曲。这时奥丽珈进了大厅。

奥丽珈身穿紫红色长衫,腰扎一条贵重的带子,大黑辫儿拖到腰间,脖颈圆润,白得惊人,不时从衣襟下露出完美的小脚。她一进门就发现,两双醉眼放肆地端详她的美色。可她没有茫然失措,没有脸红。黯淡苍白的神色表明她已摆脱了不安。她已完全听任命运摆布了。这一刹那等于她生命的一半。伴唱的姑娘们唱起了一只舞曲。帕利岑催促她:“跳啊!”她脑袋里闪过一个念头:要在杀父的凶手面前跳舞!父亲的委屈不平整个展现在她面前。好像有一具白骨从坟里钻出来……在责备她。

然而奥丽珈提袖起舞了。她既不知自己在做什么,也不顾及舞姿是否优雅。正因为这样,才使观众为之颠倒。这不是艺术,这是激情。突然,她停住脚步,头晕了。一切声音汇合成回忆……她抬起头,吓了一跳,挥了挥手,跑了出去。帕利岑急匆匆追来。他推开门,奥丽珈没发现他。她正跪在那儿叨唸着:“父亲啊,别怪罪我……”帕利岑喊道:“这回你可跑不掉了!”他抓起她的手,她没挣开。他坐到床上,把她拉到跟前,吻她的脖子和胸脯。她无力自卫,扭过脸去,任他狂暴地爱抚。突然主妇闯进屋来。夫妇吵了一顿,双双走出去。

这一天瓦季姆一直躲在棚上的小窝里,神驰于永恒之中。过了好长时间,他听见有人进屋。借着月光,他看到妹妹跪在他身边。从她的目光中看得出可怕的不安。于是他说:“我全知道了。”

“我是来让你高兴的,我的朋友!”奥丽珈的声音都变了。瓦季姆头一次听见一个活人称呼他“我的朋友”。

“哥哥!我全想好了,决定迈出第一步,走上你我都无可反顾的路。反正都一样,进退都是死,可我不容许这个卑劣的家伙拿我当玩偶……

今儿我受了委屈,单为这个也得报仇……哥哥!你不要拒绝听我发誓……凶手拥抱了我,吻了我……还想……你给他准备好可怕的惩罚了,是不是?……”瓦季姆狠狠咬住嘴唇,听妹妹说下去。“我以上帝名义起誓……我在一切一方面都听从你……”

这时,瓦季姆说:

“你冷静点儿……你还不了解我。我得把我的生活画卷展开,让你知道我的过去。……父亲死后,我撇下了你,那时候你还在摇篮里……伸着小手,微笑着,似乎叫我保……护你可我自己连块充饥的面包都没有啊。

“修道院收留了我——是出于怜悯,——供我吃的,是因为我不是条狗,不能把我溺死。我被禁锢在禅房里,就在那里度过了我最美好的年华。在令人窒息的屋子里,听着震耳欲聋的钟声,听僧人颂经,我这个畸形人受够了压抑。人家强迫我为我的丑陋感谢上帝,说是上帝想用这个办法让我摆脱尘世和罪孽……祈祷!我心里只有诅咒!——常常在傍晚,当夕阳用玫瑰色余晖照射教堂屋顶和铸铜大钟的时候,我走出教堂,站在山岗上那座坍塌了的礼拜堂前,欣赏我的地狱——从远处看它倒是挺美的。天边的暮云召唤我的灵感乘上空气的翅膀飞到它们那儿去,可是有个嘲弄人的声音悄悄告诉我,说:‘你本来能够用心灵的力量摧毁自然法则,建立新的法则。就因为这个我绝不会把你从这儿放出去。你知道你能办到这件事就够了!’

“僧院里谁也不跟我处朋友,不和我交往。我孤苦伶仃,永远是一个人。我哭,人家就笑我,因为人们不可能怜悯比他们坏或比他们好的人。……我常想仇恨人类——却不得不蔑视他们。心灵一天天干涸,它渴望自由、草原、广阔的蓝天……坐在砖砌的白笼子里,单凭禅房与教堂之间的羊肠小路判断冬春是可怕的。除了通过一扇带格子的长窗,就别想用别的办法看见太阳,也不敢提起书里没写的事情。简直使人绝望!

“有一回,奥丽珈,我见到一个没有腿的乞丐。他不参与伙伴的争论,就那么拿一块石头砸另一块石头,一砸出火花,也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就现出奇异的喜悦。我对他说:‘你很聪明……’他不高兴地说:‘我没有腿。’我又问他从前是干什么的。‘乞丐!生来就是乞丐,到死还是乞丐,所不同的只是,我生来有腿,死就没腿了!’我问他为什么。他淡漠地说:‘我过去给瞎子领路。瞎子死后,我成了多余的人。他们弄断了我的胳膊腿……用车拉我——人们就给钱。’他说他的父母也是乞丐。我就想:那么说,还有一种不以丑陋为缺陷的行当。第二天我就逃出了修道院,当上了乞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