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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初见曙光(5)

“看你,不像个参谋长。”一个穿黑衣的警察说。

“不像,你像!你不要小看了他,他是个大学生,以前当过连长的。”另一个敌兵夸张地答复他。

我说:“我们红军完全和你们不同,我们是一同生活,一同享受的,我们不计较于薪水,而计较于进步,计较于对人民有利的事情,不像你们那样食饱便睡,便去抽剥民众。”

“你们是一群麻木了的狗,什么你们都不清楚,不像我们随时学习求知,了解世界和时局。”我滔滔不绝地说。

“难道我们是没有用的吗?”一个小职员像后悔地说,“难道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吗?”

“你们二十多个人,相信没有两个能了解目前时局的,你们知道红军打到哪里?国民党退到哪里?”没有一个出声。又沉默了片刻。

“是的,他讲得对,像我们这些当警察的除了站岗、食饭之外,就是嫖妓、行街、赌钱。”有个诚恳而坦白地说。

“老实讲,你们的上司是知道红军必胜,国民党必败,但他不会告诉你,他们只会编造一套‘大炮’来骗你们。”我又说。

“你们红军不是这样的吗?”

“不是的。我们经常学习时事,在山里、在战斗中一样的学习。”

“你们有报纸看吗?”

“有的,比你们的真实,能使我们了解问题。”

“从哪里运来的?”

“从上级那里发来的。”

“从香港运来的吧?”

“不!是我们自己出版的。”

有个敌兵跑步来说,要我们到法庭受审。我们站起来说:“有机会再谈吧!”

从背后飘来这样的几句话:“红军世界。但我们有什么可怕。他们不杀人,来了我们照样当一份差。”

“他说的有道理,真的南京十分紧张,总统都要和谈了。”

第三次受审

(宝山一次,总队部一次,这是第三次。)

法庭相当冷清,门前一张长凳子,入门便是一个弓形的栏杆,更入是一张台,墙壁中央贴着“法庭”两字,场面相当严肃。法庭的一个书记(后来知道那书记姓汪)问话,没有特别问什么,似乎是很随便,大约他们还有待研究。完了,便带我们三人进看守听。

德兄和郑兄都在这里,他俩是早一天解过来的。我得到他俩的招呼,坤和梅挨饿,那有什么办法?我不敢向德兄提出这个问题来。但当我大胆的提出后,一位姓陈的便说:“先顾住你自己呀!”我内心上是相当痛苦的。第二天梅兄得到同房的招呼了,坤兄还没有办法。我于是借了两斤米给他。我几天来都在德兄处食,很过意不去。但没有家,也只好如此。

进来时,我不懂得环境复杂,向难友们说了一些关于时局的问题,招来了一点麻烦。旧历十二月二十九日那一天,特别提审我一个人。那个法庭的汪法官见我便问:“李卡,你在监仓鼓动吧!你知道,监仓里什么人都有。”我吃了一惊,知道上了一次当。我竭力否认。

而我在监仓谈的也很平常。除了汪法官之外,旁边还有两人。一个矮胖的军官,年纪约四十岁,另一个年青的高个子,带着工兵的领章。汪法官说:“他们想知道更多一些材料。你坦白说吧。”汪法官走了,剩下了高矮二人,问的很多,我仍然是以前的口供。

高个子反复说他们什么都知道,只是看我的坦白程度。我知道这是他们的惯伎。既然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了解,为什么还问?我见高个子似乎有点气了,我便要气气他。

“你认得汤正威吗?”高个子问。

“听到有个汤政委,他就是姓汤的。”

“姓汤的有多少人?”

“不知道,但我知道的是:你们的情报很差。”于是他生气了,他除了恐吓之外,是没有什么的。

“你有什么请求?”

“没有!”

“你为什么没有请求?如请求自新,也是请求呀!”

“自新不是我的请求。”

“难道你不想自新吗?”

“不想,绝对不想。”

“你真的没有请求吗?”高个子又重复地说。这话似乎就是作为处决我的最后审判所说的。

“没有,什么都没有!”

将近下办公,他们看来很忙,那个胖子抽出一张纸写上:“奸匪李卡自认是何XX(注,指何俊才)部下。”但问他一切均说不清楚,以下的我看不到。后来知道那个肥胖的叫薛汉X,高个子叫林世鸿。

二、遗 书

第一封遗书

云姊:

你给超群兄的信我看过,很久我便想给信你,可是这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我怕连累到你。为了使你知道我的消息,我曾不断地搭信到堂兄处。相信你也知道,我现在是很好,早半月曾病了一场,是五、六年来所仅见,却又不致于死,经济上更感困难。

我和另外两个人一齐到此,前几天“少”了一个,这样便引起风声很不好,传说十分可怕。从如此的传说仍然不会使我不安,而使我不安的是悲悼一位战友,所以这几天来我是郁郁不乐。而依据传说及我个人问题,大约我的生命将不久在世。

我是平常的人,在这个伟大的斗争中,确是一个很平常的人,而我的被捕及死都是意料中的事,是不可怕,而怕也怕不来。是的,我仍然存在这中国知识分子的劣性,我希望能自己克服。

既然我是一个平常的人,我不能像英雄们那样写下动人的遗书,而我亦无写遗书的必要,但是为了你,为了难忘你,为了感谢你,我不能不给你这信。假如真如我所估计一样、你就把此信作为我给你最后的一封信吧。

这样又会使你难过了,但你常常说,你比我理智得多。我望你不要为我而流泪,那是不值得的,更会使你身体消瘦下去,这是我死也不瞑目的事,我相信你是不会的。

你不要把我俩之间的往事记起来,那有什么用,作为写小说的资料吗?还有许多动人的故事,你何不用心去记? 作为纪念我吗?那又何必呢?

我个人或有一些值得别人学习的优点,我死后,你不要向别人夸耀,那是极其微小的,何况我缺点多着呢。

我死后你应马上忘记了我,第一,减少你的忆念痛苦;第二,你也应该继续你理想的追求。我愿你未来和一位忠诚为人民服务的人做朋友,你应该仔细地选择。

是的,我仍然有许多缺点,你同样也仍然有许多缺点。在生活斗争中你该革除过去的鬼脾气呀,不然,你会更痛苦。

我的遗尸问题,你不必埋它,人死了尸是不值得留恋,莫要学那些正人君子封建思想,找麻烦费金钱是没有什么意思的。

真的我死的消息传给你时,你不要告诉母亲,使她难过,我心更不安。

可以把我一切消息告诉你认为我以前可靠的朋友们,并望他们今后在新的社会下努力工作,并望他们努力学习斗争。

……

时局就快转变了,天翻地覆的日子快到了,报上已坦白承认共军将渡江,华南当有一场恶战,这就是最后用武装解决中国革命的一场大斗争。过后,人民便欢乐了。你也会跳舞似地迎接新的日子的,你们应该快乐。

歌唱吧,我会在梦里听到你洪亮而快乐的高歌。

可以来信给超群。

敬候

健康

池 3、9。

(注:云姊即徐云,现名徐可(女),是李卡烈士生前在韶关乳源知用中学的同学和好友;池是李卡的代字)

最后遗书

朋友:

当白色的恐怖正在蔓延着,死亡之魔在狂吼的时候,这不是一个凶信,而是一个喜兆,你接到应该为此而快乐,因为任何魔力明知是消灭不了我们,而自己的心正在发慌,又故意装出残酷的面子,干尽伤天害理的事。

我走了,以后再不会见我的笔迹,也许你为此而难过。

我们这一代就是施肥的一代,用自己的血灌溉快将实现的乐园,让后代享受人类应有一切幸福,这就是我们一代的任务,是光荣不过的事业,死就是为了这,而生者亦是生的努力方向。几多英雄勇士为此而流血,抛出自己的头颅,我不过是大海中一滴水,平原的一株草,大海既无干旱之日,烈火亦无烧尽野草之时。

我走了,太阳我带不走,你跟着它呀!永远地跟着它!

朋友,努力!天一亮,你就会看见太阳微笑。

愿你

幸福愉快

卡留笔

旧历闰七月初二

(1949年8月25日)

从李卡的遗书中我们感受得到,1949年的曲江监狱裹在一片风雨飘摇的气氛中。

共产党部队节节南进的消息不断通过各种公开的和秘密的渠道在犯人和狱警中流传,国民党广东省政府毫无成效的“扫荡”不断成就自己的败兵之役,正规军不想打、保安部队不敢打,从省府高层到地方衙役小厮,“给自己留条后路”已成了私底下最常见的话题。狱警们的无心所向使得警察当局不得不对监狱实行更加严酷的管制,要知道这时候监狱里出点事、尤其是与共产党有关的事,从局长到县党部书记就得先倒其霉。

在监狱一年多时间里,陈玲面对的是数不清的酷刑。敌人把她关在阴暗潮湿的牢房里,又给她带上沉重的脚镣。在生活上,对她百般折磨,每天只给一杯水,四两发霉的米饭;睡的是水泥地板,不给被褥。寒冬腊月,冻得发抖的难友们只好互相依偎着取暖。陈玲见一个同牢的女难友只穿一件单衣,就脱下自己的毛衣给她穿上。

女难友看着经常是血肉模糊的陈玲,忍不住地流泪,陈玲艰难地微笑着,替难友抹去泪水。“不要哭,咬紧牙关,坚持下去。”即使是面对沉重的脚镣手铐,非人的食物、水泥地上的酷热与严寒,陈玲依然对未来充满信心,只是对部队、对战友对孩子的那种越来越浓烈的思念也在烤着她。她对难友说:“我有一个孩子,四岁了,如果你将来能出狱,请你一定找到我的爱人,告诉他,教育好孩子,让他继承革命事业。”

尽管身处敌人的监狱,陈玲也并没有中止与组织的来往,她小心而巧妙地说服了一个狱警,从而得到了有限的报纸杂志,从国民党的舆论口吻和与狱警的闲谈中,陈玲得知了自己队伍的状况,甚至成功地在狱警的“通融”下,与战友取得了联系,1949年5月,她用“妈妈”这个化名把一封写给战友刘伟珍的信通过一个神秘的探监人传了出去。

珍、伙伴们:

今天意外地得接你们的来信,这是多么快乐和兴奋啊!

一年的隔别,不晓得你们曾把我想念到什么样子,死了吗?还是受刑呢?还是……至于我一年来的生活,无法给你们告知,要不是某兄来过,恐怕我这封信也无法交给你们。

一年来悠长的岁月,而且又在这种环境里,怎么不使我不时刻想念你们及我的“家”呢?更深夜静的时候,我时常会从梦中醒来,睁着眼睛到天亮,我络绎的回忆了过去的一切的一切……在我想象中经过多年锻炼的你,必是更加坚强地屹立在人群中了。伙伴们也突飞猛进了。胜利更近了。想着我又得安慰,而又尽情地睡去了。

虽然是坐了一年多牢,生活亦不会很难堪,精神物质上,初时是很困难的,后来到设法克服过去了,靠难友们的精神粮食的支援,星岛报经常有得看(最近囚禁止入口而断绝了),养成了阅读的习惯。现在没有得看,我今觉得不好过。数月来阅报使我裨益不少。我抄集了好几本青年讲座版的关于修养问题的、文艺的、理论的、妇女问题的文章,以及许多词集和练字,现在我的小楷比以前好,较端正了。原因是有报看,思想不至于麻木不仁,还没有生锈,这是可以告慰的,可是这一点比起你们来,实在使我惭愧得很,在某些方面来说,我是退步了,赶不上你们了。你们对于人类的贡献一天天地多。可是我呢?却被困在这监狱里,这些也是我内心焦躁的一个主因。

物质生活虽然贫乏,但是我能捱受下去,困难是可以克服的,实在无法解决的时候,我可以找点工来做,弥补生活的不足,最近得到某兄的帮助,希你们勿念。

惊闻“风”的牺牲消息,愤恨之余,又使我反复难过了一整夜!但是我们不应该停在悲痛之中,相反的我们要加倍努力,踏着他们的血迹前进!继续完成他未完成的志愿来纪念他,才是有意义的。

他虽然死了,然而他的精神是不朽的。他为人类牺牲是最光荣、最伟大的啊!愿你们不要悲伤,努力吧,继承他的遗志来纪念他。他在九泉之下,定感安慰与微笑了。

话写那么多,要说的话还是多着,什么时候我们才能谈个痛快呢!

搁笔了,再会,愿给我信。

祝福你!

妈妈字

写于曲江狱中

1949年5月9日

1949年8月,解放军南下部队进军到江西赣州,广东解放在即,得知这一消息的陈玲和难友们一起沉浸在欢呼胜利的喜悦中,而长期的斗争经验又使她明白,这也是敌人垂死挣扎的时候,她平静地对难友说:“胜利在望了,估计敌人不会放过我。但想到明天,我心情坦然。”她再次委托难友一定要转达她对孩子的期望。作为一个革命者,她无时不刻不在向往着革命的胜利,作为一个母亲,她也无寸不刻地在想念在硝烟中飘泊的孩子,那个才六岁不到、日夜要妈妈的孩子。

8月中旬,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国民党曲江警察局长带领刑警队把陈玲和另外两名同志带出牢房,用汽车押到犁市以北名为岗廊的山脚,陈玲知道,是最后的时候了,她平静地面对着枪口,平静地在枪声中倒下。

留在她身后的,是战友不尽的追忆和后人绵绵的怀念。在人们心头树起的,是一面不倒的旗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