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解放韶关
5929900000008

第8章 一鼓作气揭杆起(3)

“周伯真不愧是读书人,把项羽‘破釜沉舟’和勾践‘卧薪尝胆’的故事都用上了,我小时候爱听说书,很佩服这两个英雄。”冯光把烟灰往石头上磕了磕,“今年3月,牛哥(指中共西江特派员梁嘉)从香港回来在广宁赤坑召开各地坚持武装斗争负责人会议,总结了西江地区一年的工作。会议决定分成几个作战区域活动,广(宁)四(会)清(远)边区由我俩负责,这说明西江地区武装斗争进入了实行‘小搞’准备‘大搞’的时期。今天趁部队休息,我们俩,再加上马奔、苏陶等一齐讨论该怎么搞,好吗?”

“好。”周明说,“咱们到林子那边去谈。”

部队正在一片茂密的林子里休息,除担任警戒的在指定哨上手握钢枪,百般警惕外,其余的倒也自在,有的两手倚着背包躺下,仰着脸给老天爷相面;有的把身子歪靠在树干,偷空学几个生字;有的聚坐成一个圈,拿着一根树枝边说边在地上比划,这个还没说完,那个又接着跟上,伸出手把刚才划的线条刷掉,重划上新的线条,他们是在分析刚刚结束的战斗?还是在策划下一场战斗?

霭仔一人坐在一个太阳晒得着的石头上,解下裤头,细心地抓着上面一串串密密麻麻的虱子,抓到一个就放在嘴里咬一下,咬出一点白汁,叭地吐出来,骂上一句:“咬死你这个‘牛骨头’的帮凶!”

“哎,我叫江仔,你呢?”霭仔眯着眼抬头看了看,一根瘦长的身子顶着颗圆圆的光脑袋,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江仔大约十六七岁年纪,穿一件肥大的黑色唐装,扎着一根宽腰带,腰带上一左一右插着两支德国造20响驳壳枪,显得特别精神:霭仔有些眼馋地看着他的枪,回话说:“我叫梁霭,大家叫我‘律师’。”

“呵,律师,你嘴巴一定挺厉害的。”江仔顺势坐下,老模老样地说道,“我听高同志(即马奔)说过你,你13岁就参加革命,武工队到你们白茫村来宣传,你正放着牛,家也不回,把牛绑在树上,就跟部队走了,对吧?说说看,你为什么要加入游击队?”

“打‘牛骨头’呗。武工队长说,你家这么穷,天天吃‘黄狗头’,连饭都吃不饱,打跑了‘牛骨头’,穷人翻身得解放,天天有饭吃,有衣穿,还住高楼呢。”霭仔参加部队不久,说话却有板有眼的。他指着江仔的腰问:“你真的会打双枪吗?”

“冯老大手枪队的,这还有假。”江仔掏出一支驳壳在霭仔眼前晃了晃,熟练地把枪拆开,用块旧绸擦拭,又把零件装上,接着闭上眼睛,快速地装子弹,自夸地说,“瞧,我这一招就是跟冯老大学的。要不是节约子弹,你指那,我保打那。”

霭仔满脸羡慕的神态,他拉了拉江仔的袖角,指了指围坐在一起正在开会的领导,呶呶嘴,问:“江仔,那个黑黑瘦瘦的,真的是冯老大?”

“是啊,怎么呢?”江仔点点头。

“我做老百姓时就听说他的大名,对他特别崇拜的,还以为他像关公那样高大威猛,一表人才。”霭仔第一次见到冯光,不免有些失望。

“打仗又不是唱戏,要这么帅干吗?古人有讲,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冯老大身材是短小,不戴起那顶打灰条缴来的毡帽,至多比我13岁那年高一拳左右;不知情的人,做梦也不会想到他是我们的大队长。”江仔一说起冯光就来了精神,“因为脸上有豆皮麻,很多人叫他做‘豆皮冯’;又因为他是大队长,大家爱叫他‘冯老大’。听周伯讲,其实他真名叫冯光,参加革命部队后叫冯石生、何达生。他是佛冈县汤塘区复兴村人,小时候很苦,九岁丧父,家道中落,接着母亲改嫁,他和妹妹只好跟同父异母的兄嫂过活。无钱上学,他就在家乡致远小学帮厨,边旁听边干部,勉强读了三四年书。1939年,他19岁,在家乡参加了共产党领导的潖江青年抗日先锋队,加人中国共产党。所以虽然他人长得细细粒,办起大事来可真有点大将风度。他不大喜欢讲笑,老是一本正经的,没有他在,你在大队部闹得翻天覆地,也没人理你,但他一来,什么中队长、小队长、指导员,个个都一声不响,各自埋头工作或学习。”

“哪不像老鼠看到了猫?”霭仔听了,有些紧张地插道。

“没有的事。冯老大对下级从不轻易动火的。犯了错误被叫到他跟前去的同志,起初有点慌,及后,经过他的解释,谁都明白自己的错误根源而乐意改正。”江仔摘了一片嫩嫩的叶子在口中嚼了嚼,继续说,“他很耐心教育人,分派任务一清二楚,所以他的部下,进步都非常快。他自己常说:‘我也是小鬼出身,战士的苦处我很明白。’的确,他十分关心同志们的伤病,他老婆叫郑吉,大家叫她‘吉叔’,在队里当卫生员,不时都给挨他批评‘不够细心’。有时,他对战士比对老婆还好呢,夜行军,老婆跌倒了,他只说,吉叔,怎么这么没用?但战士跌倒,他赶紧过来问有无跌伤,马上叫卫生员替你擦红药水。”

“给我讲个冯老大打仗的故事吧。”这是霭仔最想听的。

“冯老大的作战秘诀是英勇、坚决。他指挥拿手的是,一开始战斗看出敌人的破绽就冲锋,不让敌人估计对手的力量。反动军队一听见‘豆皮冯’的名字就要‘吓’出尿。听说他在珠三角做郑少康的保卫员时,就以勇敢出名。南番顺一带特别是番南一带的捞家,给他治得头头是道,‘打仔豆皮冯’,人人都熟悉。”江仔边说边比划,“当时珠江三角洲有个臭名昭著的大汉奸叫李朗鸡,专门破坏抗日。1941年中秋过后不久,李朗鸡纠集了祁宝林、李益荣和黄志达3个团的伪军,以及地方土匪等武装3000多人,分三路向广东抗日游击队二支队的驻地——西海扑来。当时冯老大和战友们坚守路尾围炮楼,敌人多次进攻都未得逞,恼羞成怒,竟用炮火轰击,把三层炮楼掀掉了两层。炮火过后,敌人以为冯老大他们已和炮楼一起被消灭了,随即发起冲锋。哪知冯老大和战友早从三楼转到底层,他们立即反击,打得敌人鬼哭狼嚎,在各路战友的英勇配合下,他们粉碎了数千敌人的‘扫荡’,胜利地保卫了西海。冯老大在战斗中表现出色,立了战功,被提升为小队长。”

江仔舔了舔厚嘴唇,继续讲道:“同年10月,驻在西海对面龙湾的伪军中队长陈胜坤准备带领中队起义,事前已商定好了有关起义的接应安排,但伪军中队内有一个反动排长向其上司告密,陈胜坤遭逮捕,我方不知情况有变,按原计划派冯老大带几个手枪队员前去接应。当他们靠近接应点时,突然遭到敌人猛烈的火力袭击,几个手枪队员当场中弹牺牲,冯老大福大命大,两腿亦中弹受了重伤,不能动弹。他躺在稻田里,躲过了敌人的搜索。敌人走后,他强忍疼痛,拖着两只伤腿,以坚强的意志和超人的毅力,艰辛地爬到龙湾河。接着他不顾一切地跳入河中,拚命地往前游,横渡过二三百米宽的河。上岸后,他又一步步爬越一大片农田,爬了整整一个黑夜,终于在第二天黎明,爬回到司令部驻地,这时,他再也没劲了,昏厥过去。”

霭仔惊得眼睛睁得大大的,想不列冯光比关公还厉害,是铁打的汉子。

江仔说:“这有什么,告诉你,他全身都是疤痕,可以说,每一个疤痕都有一个故事。”

“江仔,过来,又在讲你的‘山海经’了。”江仔正讲到兴头上,突然背后传来一声断喝,回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冯老大等领导站在后面,吓得吐长了舌头。

江仔反应快,见冯光今天心情好,是装怒,忙站起来敬礼,然后扯扯霭仔,悄声说:“冯老大来了,叫他给你讲‘植地庄八勇士’打日本仔的故事,那才叫过瘾。”

霭仔赶忙扎好裤头,立正敬礼。

冯光走近摸着霭仔的光头问:“小鬼,在抓‘牛骨头’的帮凶呢。你在部队习惯吗?”

“报告冯老大,习惯。”霭仔想了想,又说,“只是这满身虱子令人讨厌,还有就是疥疮,大腿上生了一个,又红又大,害得我连路也走不动。”

“我身上也有一个。”冯光听了哈哈大笑,在大腿前比划着,“你没发现我走路一拐一拐的,走八字步吗?不怕的,晚上找点草药熏一熏很快会好。我们游击队员身上哪个没生个虱子、疥疮。它们都是‘牛骨头’的帮凶。”

“冯老大,你给我讲讲打日本仔的故事,好吗?”霭仔抬头望着冯光,一副期待的样子。周明、马奔在旁劝道,给这些小鬼讲一个吧,让他们长长见识。附近手枪队的小鬼们见冯光要讲故事,都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央求着。

冯光拗不过大家,盘腿坐在草地上,对着小鬼们说:“你们这些机灵鬼。好吧,就讲个‘血战植地庄’。”

乖巧的江仔马上给他点上烟,冯光美美地抽上一口,进入叙说中:

“那是1944年7月24日,我广游二支队新编第二大队决定第二次攻打番禺的市桥。这天,大队部调集了驻各地部队,共250多人,集中在植地庄进行战前动员。部队出发时,恰遇台风来临,倾盆大雨,从天而降,洪水淹没了道路,无法通行。大队领导当即改变计划,将部队撤回植地庄掩蔽,伺机行动。不料,我们的行动被花名叫‘大客女’的日军密侦组长王钜秋通过他的老婆何志英侦悉,马上报告了驻市桥日军特务机关,特务机关又立即向驻广州的日军司令部报告。7月26日凌晨2时,驻广州市郊石榴岗日军500多人,由指挥官吉田率领,乘夜奔袭植地庄。敌人来得很快,拂晓前,植地庄外围的几个重要高地全被日军占领。在这紧急关头,大队领导组织突围,命令副大队长卢德耀率领一个机枪班抢占村后松岗高地,掩护部队撤退;命令我率领一个中队部分兵力坚守植地庄,吸引日军注意力,掩护部队分头突围。

“大队长卫国尧、政委郑少康等大队领导在率队突围途中,与日军展开激烈战斗。由于日军居高临下,用重机枪密集火力射击,突围部队行动十分困难。大队组织干事黄平带领部分非战斗人员冲向村后长岗岭,打算抢占高地。黄平第一个跳出围墙,高呼:‘共产党员带头冲锋,跟我来!’共产党员梁绮卿、黄纪合、梁铁、卫雪卿和陈汉仔等十五六人跟着向前冲。当他们冲上半山坡,占领长岗制高点的日军,以密集的机枪火力向他们扫射,梁绮卿、陈汉仔当即中弹负伤,但他们没退缩,用手擦去鲜血继续向前冲。黄纪合中弹负伤倒下,卫雪卿上前挽扶也负了伤,他们互相支撑着,顽强地向前冲。黄平、梁绮卿、梁铁等冲到一个墓穴里喘息一下,那里离敌人不到二三十米,这时敌人冲下来,黄平提枪射击,三颗子弹击毙了两个日军。敌人向他们疯狂扫射,除梁铁身负10多处枪伤后来苏醒外,其余全部壮烈牺牲。

“大队长卫国尧带领的一部分队伍则向村西南方向撤退。当时卫大队长身患疟疾,他不顾病痛,指挥队伍边打边撤,当他们撤到塔沙岗时,日军集中了长岗、燕子岗、白虎岗的机枪,向他们猛烈扫射,卫国尧和指导员黄杰、政训员黎干之等8人先后牺牲,政委郑少康率领其他各部队边打边撤,冲出了日军的重围。

“日军向新编第二大队突围部队进行火力拦截的同时,又向植地庄进攻。我率领的中队受命坚守植地庄,开始,近百名日军排成三路纵队向植地庄前的闸门冲来,我把战士分成两个战斗小组,掩蔽在闸门两侧伺机杀敌。敌人冲至庄前二三十米时,我高喊一声:打!机枪、步枪齐发,毙伤日军30多人,打退了敌人的第一次进攻。日军又连续向庄内发起冲锋,这次敌人先用机枪、掷弹筒向庄内猛烈轰击,然后在火力掩护下进攻。面对敌人的猛烈火力,我们利用闸门附近东西两侧墙洞,英勇抵抗,打退了日军的再次进攻。在战斗间隙,我与民兵陈炽一起巡视地形,分析形势,布置战斗。我们认为,日军虽然占领了庄外高地,但在庄子周围有勒竹林护着,庄内横街窄巷纵横交错,且每条巷道都有闸门,战士可以利用有利地形出其不意打击敌人。于是,我指挥由植枝带领机枪组坚守横北门,步枪组机动作战。几十分钟后,日军发起新的进攻,机枪组利用围墙的小洞口射击敌人;步枪组利用围墙洞作枪眼,瞄准一个打一个,击毙了一个日军军官和数名日军。日军见久攻不下,便拖着被击倒的军官和几具尸体撤退。

“午后,日军又在一阵猛烈的炮火掩护下,分两路向庄内夹攻,日军利用庄外倒塌了的一段围墙,在围墙外砍竹子,企图打开缺口进入庄内。我带着战士们掩护群众向安全地方转移。10来个日军从劈开的竹林缝里钻进庄来,进入第一条巷,即放火烧房。战士和民兵马上关闭了与这条巷相通的闸门,向敌人还击。我们利用熟悉巷道的优势,东打几枪,西打几枪,日军被迫撤出庄外。战士们又重新据守住阵地。

“16时许,日军再次发起进攻。他们冲至村前二三十米时,躲在掩蔽物后用掷弹筒、重机枪扫射。植枝擦掉机枪上的泥土,叫陈耀祥注意敌人。陈耀祥举起步枪,连打两枪击中两个日军,其他战士也分别瞄准敌人,躲在掩体后的敌人偶一抬头,就被击中。我提起步枪,击中一个日军官。日军急忙把尸体拖走。战斗从清晨一直持续到16时许,日军500多人轮番发起5次进攻,始终不能攻占植地庄,只得撤退。”

讲到这里,周明在一旁插道:“植地庄战斗事发突然,我新编第二大队和民众被日军包围,情况十分危急。大队领导发现部队被包围后,果断组织一部就地掩护,率大部边打边撤,冲出了重围,使日军的围歼阴谋未能得逞。战斗中,共击毙击伤日军70多人,内有指挥官4人,战斗过后的第三天,敌人还到植地庄来焚烧尸体,可见其损失之大。战斗中,冯老大,当时叫何达生,与植枝、陈耀祥、梁细九、黄贤、黎明、孔联、曾九7人坚守植地庄,英勇作战,不怕牺牲,掩护了部队突围,被誉为‘植地庄八勇士’,一时英名远传。”

冯光摆了摆手,内心有些沉重,缓缓地说:“这次遭日军袭击,使部队遭受了严重的损失,大队长卫国尧等48人牺牲、22人受重伤。教训是深刻的,由于前段时间连打胜仗,部队盲目乐观,以致思想麻痹、疏于防特、警戒不严,以致遭日军包围,造成重大损失。顿了一下,他说:“打仗,在任何时候,都不能麻痹大意、盲目乐观啊。”

霭仔听得津津有味,问了一句:“后来呢?”

“后来嘛,过了几天,我们新编第二大队,在左边村伏击了汉奸王钜秋,为植地庄牺牲战友报了仇。”冯光边说边用烟斗划了一个“斩”的姿态,接着,他拍了拍霭仔说:“小鬼,别慌,仗还有得打,日本仔打跑了,现在还有‘牛骨头’,只要你勇敢,不怕牺牲,你也会成为勇士的,有没有这个决心。”

“有。”霭仔挺起胸脯,响亮地回答。

冯光满意地点点头,他是“打仔”出身,一提到打仗,心里也是痒痒的,腰里的白金钱小左轮好像也在“嗷嗷”叫唤。

三、闯险关秘密护送,打江屯雨夜出击

这是1947年5月很普通的一天。连着半个月的阴雨,忽地放晴,太阳便热了起来,烤在身上有火的感觉。大街上,人头如鲫,车水马龙,大小商店前挂满了五颜六色的招徕广告,一幅好莱坞性感影星的巨型海报高挂在一幢大楼上,格外引人入目。

广州火车站,随着“轰隆隆”的声音,一列从香港开来的客运列车喷着雪白的蒸汽徐徐进入站台,守在站台的小贩们顿时兴奋起来。火车刚停稳,他们就围上来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卖烟卷哟,英国老刀牌香烟——”

“茶皮蛋,茶皮蛋——”

“先生,买花吧。给你的小姐买一朵吧。”

“卖报,《中央日报》。”

下车的旅客提着大包小包从小贩们包围中挤过,往出口处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