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事情并没有随着我离开医院而告一段落,事情本身的发展比我想象中的要复杂多了。
被我一脚踹倒在地的女主治医生没有善罢甘休,她完全把问题扩大化,复杂化了。
第二天上午,女主治医生把蓉连哄带骗弄到派出所,向值班的民警添油加醋地告发我强奸幼女。因为事情暴露,显得又羞又怕的蓉在威严的民警面前只知道哭哭涕涕,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所以我和蓉之间的事情,全凭女主治医生一张嘴巴说了算,她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想说成怎样就说成怎样。
民警当即立断,立马出击。当我还龟缩在被窝里做春秋大梦的时候,两个穿制服的警察破门而入,在出示证件,证明我的身份之后,不由分说,把我带出了宿舍,带出了学校的大门。
我跟着他们到了城北区公安分局。一路上,我低眉顺眼,连头都不敢抬一下,话都不敢说一声。这个时候不是说话的时候,这个时侯不是抬头的时候。老实一点比分辨和反抗都管用。
女主治医生他妈的心也太黑了,手也太狠了,她居然借助国家机器来整治我,为她报私仇。
当我看到警察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的脑袋就开始发晕了,在被押往公安分局的路上,我头重脚轻,我的眼前蒸腾起一片灰蒙蒙的大雾,这片迷天大雾遮住了我的思维,遮住了我的眼睛,任凭我怎样努力,都无法把这片大雾从眼前驱散开来。
我明白自己这下可栽大了。如果女主治医生告发成功,阴谋得逞,我就前途尽毁了,一系列严重后果就像一连串的流弹,接二连三地向我袭击过来,将我击倒在地。我将被判刑,重则性命难保,轻则至少要坐上好几年,我将由一个天之骄子锒铛入狱,沦为阶下囚,我将被学校从学生花名册中剔除出去,连毕业证都拿不到,出狱后,我将工作都找不到,这一辈子,我将背上这样一个沉重而醒目的黑色污点,被人另眼相看,被人打倒在地,踏上一只脚,永远不得翻身。
我是否有罪,我是否被判刑,我是否前途尽毁,这一切的关键全在蓉了。我的心里升起从来没有过的紧张和担心:我的命运和前途捏在了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手里,虽然她手无缚鸡之力,在床上任我摆布,一点反抗都不能,但只要她轻轻地一点头,或者轻轻地一摇头,但只要她轻轻地说一句话,吐一个“是”或者“不是”,就可以决定我的自由和前途。
我怕蓉,虽然当初我和她发生关系的时候,她的反抗意识并不那么强烈,如果她强烈一点点,我就不会上她了。但是她还真的是一个孩子,她的思想还很幼稚,经不起女主治医生的软缠硬磨,连哄带骗,我怕女主治医生要她说什么她就说什么,要她怎么说她就怎么说。如果真是这样,我这回真的是死定了。
女主治医生是个厉害角色,泼辣辣的,她现在心里对我的只有满腔的刻骨仇恨,想置我死地而后快。我知道她在告发我强奸,在把我送往公安局的同时,一定在努力做着蓉的思想工作,动员她拿起法律武器,向我讨回所谓的“公道”。
其实,她不是在替蓉讨回公道,这是我和她之间的较量,是为她自己出一口恶气,为报复我的一脚之仇而走的一步恶毒的棋子。
我想象得出女主治医生以一位长辈的身份,动用她几十年江湖经验和全部的智慧,把这件事当作她生平的终身大事一样认真对待,她对蓉甜言蜜语,毒言毒语,威逼利诱,软硬兼施,要蓉勇敢地站出来,勇敢地告发我强奸她,要蓉“宁可错杀千人,不使一人漏网”。
呆在拘留室里,我能想象出女主治医生那春风得意的样子。女主治医生威胁蓉的理由我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你不告发他,我就告发你;你不向公安告发他,我就向你父母告发你,向你学校告发你,告发你小小年纪就开始色诱男人,让你父母与你恩断义绝,把你扫地出门,让学校知道你的劣迹,把你扫地出门。如果你告发他,一切就算了,你还是我的好侄女,乖侄女,我会当作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
这才是蓉的真正的软肋,足以把蓉推向和我完全对立的立场,让曾经的情人现在反目成仇,互相撕咬,以性命相搏。
我仿佛看见蓉在女主治医生的威逼利诱下,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龟缩在屋子的角落里,瑟瑟发抖,惶恐不安,泪流满面。听着女主治医生的话,蓉只是拼命地哭泣和点头,就像她在我怀里任我摆布一样地听任女主治医生摆布。
完了,全完了,这下子全完了。
只要蓉肯站出来指证我,我就百口莫辨,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我只有乖乖认罪,一点分辨的可能都没有了,我只有在锒铛入狱之后,积极表现,争取早点出来,争取早点出来后报仇雪恨。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是因为十年之内报不了仇,还没有足够的力量对付仇人,没有良好的机会对付仇人,才用这句话来安慰自己,缓减不能及时报仇而滋生的内心的折磨和愧疚。如果力量强大,早报仇,早痛快,岂不大快人心?我和女主治医生这一辈子的梁子就这样结定了。
当天下午,当女主治医生领着蓉出现在公安分局的审讯室,坐上证人席位的时候,当我看着女主治医生嘴角漂浮着的阴冷冷的得意洋洋的笑容,当我看着跟在女主治医生身后的低眉顺眼,头都不敢抬起来的蓉,我知道蓉已经完全身在江湖,不由自己了,完全被女主治医生控制住了,就像武侠小说中,被灌了迷汤,心智全失,成为工具一样,听任人家发号施令,我知道自己这下玩大了,彻底玩完了。
我已经不抱任何幻想和希望了,我已经不想分辨什么了,我只想坦白从宽,低头认罪,警察问什么,我顺从女主治医生的意思回答什么,免得遭受刑讯逼供,免得抗拒从严,罪加一等。
我只有通过“坦白从宽”,“认罪态度好”来求得减刑,我只想早一天接受劳动改造,早一天洗心革面,早一点重新做人。
是我强暴了她。
审讯还没开始,我就主动对审讯官说。
你们把我送进监狱吧,让我早点改造,早点重新做人。
除了这句话能够脱口而出外,我的头脑里已经一片空白,再也找不到其他任何词汇了。
我看见坐在审讯官旁边的记录员面无表情地在笔记本上飞快地记录着我的口供,看都不看我一眼。
我的口供将作为法院对我定刑的呈堂证供。
我突然觉得英雄末路,心情沮丧,我只希望早点结束审讯,我只希望他们爽快点,早点对我的事定性,早点被判刑。我甚至想好了,我在监狱里做些什么,怎样打发慢悠悠地晃过眼前的日子。
我没有抬起头来,看都不想看蓉和主治医生一眼,我发现自己对生活的信心一下子跌到了谷底,从现在开始,我不想再见到任何人,甚至任何亲人和朋友。
不,他说的不是事实,是我自愿的,是我自愿把一切都给他的,他是我的男朋友,他没有强奸我,是我自愿的。
我突然听见一个坚定的声音在小小的审讯室里铿锵有力地回响,一个能让全部事情柳暗花明,水落石出的声音,一个让我的前途峰回路转的声音。
前些日子,我已经过了十六岁生日了,我是成年人了,我有权力决定自己的感情和生活方式,我们的事情只是单纯的道德问题,我们的事情已经在遭受道德的谴责了,我们的事情与法律一点关系都没有。
这个声音足以让我喜出望外,这个声音足以让我喜极而泣,这个声音足以让我泪流满面,这个声音足以让我感动得一塌糊涂。
抬头望去,我看见蓉从证人席上激动地站了起来,她坚定地看着我,向着我走过来,她泪流满面地扑上来,抱住我,泣不成声地说,我爱你,没有人能够阻止我对你的这份爱情,我什么都可以不要,我只要爱情。
女主治医生愣了,审讯官愣了,我也愣了。
庄严的审讯室成了蓉尽情演绎激情的浪漫场所,蓉把我的头抱在她的怀里,她抚摸着我蓬乱的头发,看了看审讯官,坚定不移地说,我不能没有你,在你和生命之间,在你和前途之间,除了你,我别无选择。
蓉纤细修长的手指插进我的头发之间,来回地梳理着。
我突然感到脸上有热热的液体在流淌,我居然流泪了。这是我记忆中有生以来第二次为女人流泪。
蓉的行动和表现完全把女主治医生打愣了。当她从愣怔里清醒过来,女主治医生并没有放弃家长的威严。她虎虎生风地走过来,拉开蓉,扬起巴掌狠狠地掴在蓉的细嫩的脸上。
蓉的细嫩的脸上顿时印上了五个深深的指印,凹陷进去的指印槽里盛满了鲜红的血丝。
女主治医生的这一巴掌虽然掴在蓉的脸上,却痛在我的心头。
看着蓉被掴后的脸,看着蓉脸上的伤,我感到了一种尖锐的疼痛在紧紧地抓住我的心,就像当年我屈于世俗为让我爱和爱我的梅忘记我,违心地举起巴掌扇在梅的脸上一样,其实痛在我的心里。
女主治医生居然敢打我的小女人!
我扬起巴掌,对准女主治医生那张胖胖的脸颊狠狠地掴了下去。这一巴掌集中了我所有的仇恨和委屈,集中了我对女主治医生打我的小女人蓉而令我产生的无法表述的愤怒。
女主治医生在我的巴掌声中应声倒地,嚎啕大哭。她的肥胖的手在空中舞蹈,似乎要抓住什么,但什么都不抓住;她的脚使劲地在地上来回磨擦,仿佛要把水泥地面非要擦出个洞来不可。
审讯官和记录员相视一笑,当作什么都没看见,他们低下头,收拾好审讯记录,看了我和蓉一眼,说,你自由了,你们可以走了。
耶,我自由罗!
我振臂挥了挥,惊天动地地叫了一声,我抱起蓉,把她抛起来,接住,如此反复三下,然后轻轻地放下来。我们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和激动。
我搂着蓉的肩膀,蓉依偎在我的怀里。我们亲密无间地相拥着走出了审讯室,走出了公安局那扇庄严肃穆的大门。
外面的天空很宽广,天地间空气很清新。外面的人儿很自由,鸟儿也自由。只要不做触犯法律的事情,想唱就唱,想跳就跳,想疯就疯,想狂就狂,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爱就爱,想做就做,没有人来管你,没有人来和你过不去,随便你自己怎么样,你喜欢怎样就怎样。
在公安分局呆的大半天,让我感觉到自由的可贵。我想起了裴多菲的那首传遍地球的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
以前不觉得这首诗的妙处。在饱受了半天前途可能尽毁,人身可能陷身囹圄的折磨之后,再重返自由的世界,我才深深体会到这所诗的绝妙,伟大和高明,才明白裴多菲确实无愧为伟大的革命诗人的崇高称号。
自由后重新回味起这首诗,我才真正理解后一句诗的真正含义。
外面的那些为了生活和感情奔波忙碌的人,在被剥夺了自由的人的眼里,就像在蔚蓝的天底下展翅飞翔的自由自在的小鸟,随心所欲,想到哪里就到哪里,没有人威迫他,完全由自己的喜好决定,尽管生活有时候不尽如人意,有时候感到活着太辛苦,太劳累。
走出公安分局的大门,我发现自己成了一只自由自在的小鸟,在灿烂的阳光下,在明媚的春天里自由自在地飞翔,唱着吱吱喳喳的歌。
想寻找配偶就去茂密的森林,那里有五颜六色的同类,任我挑选,任我追求;想觅食就去长满庄稼的田野,吃玉米还是稻谷,还是虫子,任我挑选;想去实现理想,挑战自己,超越自我,就去一望无际,风高浪涌的大海,或者一望无际,热浪滚滚的沙漠,拼命飞翔,拼命搏击长空。
这种感觉真好,自由真好。
其实,我不是真的在展翅飞翔,搏击长空,因为我没有像鸟儿那样的翅膀,帮助我自由自在地飞翔。
但我确实觉得自己在飞翔。我的心儿在飞翔,我的情感在飞翔。
我是和蓉在阳光灿烂,人流如织,车来车往的大都市的街头互相追逐嬉戏,东游西逛,享受着生命的美好,享受着爱情的甜蜜,享受着自由的飞翔,享受着由此带来的丰富的快乐的联想。
我向生活,向世界张开的双臂,就是我用来飞翔的翅膀。
我刚从医院返回学校的当天就收到了很多关于文的投诉。投诉者的开场白和结束语几乎都是异口同声:文太不像话了,居然在踏着你这只乌蓬船的同时,还踏着另一只舶来的破船。你是她的男朋友,你可要好好管教管教她,别叫她带坏了样。
只要我出现在校园里,我熟悉的人,熟悉我的人,我不熟悉的人,不熟悉我的人都会突然从路边蹦出来,站在我面前,盯着我的脸部研究好几分钟,在确认我是卡拉OK大赛上给文送上一大捆玫瑰花的那个男孩后,愤愤然地指责着文:那个唱流行歌曲的女孩太不成体统,太薄情寡义了,你为了她跳楼,她却成天跟那个杂毛老外汤姆公然胶在一起,在你住院的这些日子,他们的关系进展就像发射的洲际导弹一样迅速,你可要好好管教管教她,如果你放任自流,如果你不捷足先登,恐怕就没你的份儿了。而且还影响不好,如果其他的女生都模仿她,我们男生就没有好日子过了。
我无法确认他们的投诉有没有添油加醋,幸灾乐祸的成份,我无法确认他们的投诉里添油加醋,幸灾乐祸的成份有多少。俗话说,无风不起浪,他们的话,我不可不信;俗话又说,耳听是虚,眼见才是实,我又不可全信。
但我对这些告密者的心理却洞若观火。对漂亮的女孩子,他们首先希望自己艳福齐天,能够得到对方,特别是对对方的肉体,早就觊觎已久,垂涎三尺,千方百计了。当确定自己无法得到时,当然就唯恐天下不乱,最好谁都别想得到。
但是萝卜总得有坑栽的,是坑总得有萝卜填的。中国有句俗话:肥水不流外人田。理所当然,他们不希望自己得不到的东西竟然让老外捷足先登,这是怎么说都说不过去的,老外在他们心目中始终排在末位,尽管老外在女生那里很吃香。虽然有时候,他们觉得西方的月亮比东方圆,但那是月亮,不是人。如果是人,当然首先是同胞最好。
在利益的分配上,在中国人与外国人之间,中国人当然首先希望自己的中国同胞得到,希望同龄人得到。如果对方既不是亲密的中国同胞,更不是亲爱的同龄人,而是比自己大上好大一截的叔伯爷姥辈,而且是鬼佬,祸可就惹大了,他们的心理开始严重失衡,他们需要渲泄愤懑和仇恨,那个不合时宜地出现的上了年纪的老外汤姆,犯了他们的忌,就理所当然成了他们所有怨忿的聚集地,他们一下子变得同仇敌忾,一致对外。何况汤姆正撞在美国佬轰炸了中国驻南联盟大使馆的风口浪尖上。但他们自己是不怎么想出面,出手的,最好能够借刀杀人,有人为他们出面,有人为他们出手,有人为他们出一口郁积胸中多时的恶气。
由她去吧,没有她,我照样开心快活,照样享受灿烂春光,我从来不会饥一顿饱一顿的,这,你们是知道的。我说。我乐得和她之间划条三八线,清浊分明,互不相干呢。
我的抽屉里整齐地码放着厚厚的一大叠女孩子的玉照,哪一个没有沉鱼落雁之容?哪一个没有羞花闭月之貌呢?哪一个不对我从来就是百依百顺,召之即来,挥手即去呢?哪一个不觉得能够与我在一起,是她们前生修来的福份,是今生的荣幸呢?哪一个不对我的青睐受宠若惊,感激涕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