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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宋文(1)

苏 轼

作者名片

苏轼(1037-1101)

字号:字子瞻,又字和仲,号“东坡居士”

籍贯:宋眉州眉山(今四川眉山)人

个人简介:北宋著名文学家、书画家、诗人,美食家,唐宋八大家之一,豪放派词人代表。其诗、词、赋、散文均成就极高,且善书法和绘画,是中国文学艺术史上罕见的全才,也是中国数千年历史上被公认文学艺术造诣最杰出的大家之一。其散文与欧阳修并称“欧苏”;诗与黄庭坚并称“苏黄”;词与辛弃疾并称“苏辛”;书法名列“苏、黄、米、蔡”北宋四大书法家之一;其画则开创了湖州画派。

苏轼是苏洵的第五子,嘉祐二年(1057年)与弟苏辙同登进士。授大理评事,签书凤翔府判官。因与宰相王安石政见不合,自请外任,出为杭州通判。元丰二年(1079年),罹“乌台诗案”,责授黄州团练副使。哲宗立,高太后临朝,知礼部贡举。元祐八年(1093年)哲宗亲政,被远贬惠州。徽宗即位,遇赦北归,建中靖国元年(1101年)卒于常州,享年六十六岁。

苏轼的文学观点和欧阳修一脉相承,但更强调文学的独创性、表现力和艺术价值。强调“有为而作”,崇尚自然,摆脱束缚,“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认为作文应达到“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的艺术境界。其散文著述宏富,与韩愈、柳宗元和欧阳修三家并称。文章风格平易流畅,豪放自如,是继欧阳修之后主持北宋文坛的领袖人物,在当时的作家中间享有巨大声誉,黄庭坚、秦观、晁补之和张耒都曾得到他的培养、奖掖和荐拔,故称“苏门四学士”。

苏诗现存约4000首,内容广阔,风格多样,而以豪放为主,笔力纵横,穷极变幻,清新豪健,具有浪漫主义色彩,为宋诗发展开辟了新的道路。赵翼《瓯北诗话》说:“以文为诗,自昌黎始,至东坡益大放厥词,别开生面,成一代之大观。……尤其不可及者,天生健笔一枝,爽如哀梨,快为并剪,有必达之隐,无难显之情,此所以继李、杜后为一大家也,而其不如李、杜处亦在此。”诗文有《东坡七集》等。

其词现存340多首,具有广阔的社会内容,在我国词史上占有特殊的地位。他将北宋诗文革新运动的精神扩大到词的领域,扫除了晚唐五代以来的传统词风,开创了与婉约派并立的豪放词派,扩大了词的题材,丰富了词的意境,冲破了诗庄词媚的界限,对词的革新和发展作出了重大贡献。刘辰翁在《辛稼轩词序》说:“词至东坡,倾荡磊落,如诗,如文,如天地奇观。”

■ 刑赏忠厚之至论(苏轼) ■

尧、舜、禹、汤、文、武、成、康之际,何其爱民之深,忧民之切,而待天下以君子长者之道也!有一善,从而赏之,又从而咏歌嗟叹之,所以乐其始而勉其终。有一不善,从而罚之,又从而哀矜惩创之,所以弃其旧而开其新。故其吁俞之声,欢休惨戚,见于虞、夏、商、周之书①。成、康既没,穆王立而周道始衰,然犹命其臣吕侯,而告之以祥刑②。其言忧而不伤,威而不怒,慈爱而能断,恻然有哀怜无辜之心,故孔子犹有取焉。

传曰:“赏疑从与,所以广恩也。罚疑从去,所以慎刑也。”当尧之时,皋陶为士,将杀人。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故天下畏皋陶执法之坚,而乐尧用刑之宽。四岳曰:“鲧可用③。”尧曰:“不可。鲧方命圮族④。”既而曰:“试之。”何尧之不听皋陶之杀人,而从四岳之用鲧也?然则圣人之意盖亦可见矣。《书》曰:“罪疑惟轻,功疑惟重。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⑤。”呜呼!尽之矣。可以赏,可以无赏,赏之过乎仁;可以罚,可以无罚,罚之过乎义。过乎仁,不失为君子;过乎义,则流而入于忍人。故仁可过也,义不可过也。

古者,赏不以爵禄,刑不以刀锯。赏之以爵禄,是赏之道行于爵禄之所加,而不行于爵禄之所不加也;刑以刀锯,是刑之威施于刀锯之所及,而不施于刀锯之所不及也。先王知天下之善不胜赏,而爵禄不足以劝也;知天下之恶不胜刑,而刀锯不足以裁也。是故疑则举而归之于仁,以君子长者之道待天下,使天下相率而归于君子长者之道,故曰忠厚之至也。

《诗》曰:“君子如祉,乱庶遄己。君子如怒,乱庶遄沮。”夫君子之已乱,岂有异术哉?制其喜怒,而无失乎仁而已矣。《春秋》之义,立法贵严,而责人贵宽,因其褒贬之义以制赏罚,亦忠厚之至也。

【注释】

①吁(xū):表示不同意的叹息之声。俞:表示应允。

②没,同“殁”。祥刑:指谨慎用刑。

③四岳:相传为尧时四方诸侯的首领。

④方:违抗。圮(pǐ):毁灭。

⑤不经:不合成规定法。

【鉴赏】

本文是苏轼早年第一篇震动文坛的政论文章,其主旨在于论证刑赏的目的是劝善惩恶,是忠厚道德的最高表现。只有“待天下以君子长者之道”“立法贵严,而责人贵宽”、赏罚皆以“仁义”为标准,才可以达到大治天下的目的。

全篇文章,以“仁义忠厚”为刑赏的出发点和归宿,深入细致地论述了刑罚和奖赏怎样才能达到极为忠厚的程度。其基本思想,是儒家的“仁义”“博爱”观点,而此种观点,包含有爱惜百姓、注重教化、慎施刑罚等积极思想,在一定程度上值得肯定和借鉴。

本文在艺术上的显著特点是在议论文中发挥想象,大胆揣测,化虚为实,无中生有。

■ 范增论(苏轼) ■

汉用陈平计,间疏楚君臣①。项羽疑范增与汉有私,稍夺其权。增大怒曰:“天下事大定矣,君王自为之,愿赐骸骨归卒伍②。”归未至彭城,疽发背死③。苏子曰:增之去善矣。不去羽必杀增,独恨其不早耳。

然则当以何事去?增劝羽杀沛公,羽不听,终以此失天下,当于是去耶?曰:否。增之欲杀沛公,人臣之分也。羽之不杀,犹有君人之度也。增曷为以此去哉?《易》曰:“知几其神乎④!”《诗》曰:“相彼雨雪,先集维霰⑤。”增之去,当于羽杀卿子冠军时也。陈涉之得民也,以项燕扶苏。项氏之兴也,以立楚怀王孙心。而诸侯叛之也,以弑义帝。且义帝之立,增为谋主矣。义帝之存亡,岂独为楚之盛衰,亦增之所与同祸福也。未有义帝亡,而增独能久存者也。羽之杀卿子冠军也,是弑义帝之兆也。其弑义帝,则疑增之本也。岂必待陈平哉?物必先腐也,而后虫生之。人必先疑也,而后谗入之。陈平虽智,安能间无疑之主哉?

吾尝论义帝,天下之贤主也。独遣沛公入关,不遣项羽;识卿子冠军于稠人之中,而擢以为上将,不贤而能如是乎⑥?羽既矫杀卿子冠军,义帝必不能堪。非羽弑帝,则帝杀羽,不待智者而后知也。增始劝项梁立义帝,诸侯以此服从。中道而弑之,非增之意也。夫岂独非其意,将必力争而不听也。不用其言而杀其所立,羽之疑增,必自是始矣。

方羽杀卿子冠军,增与羽比肩而事义帝,君臣之分未定也。为增计者,力能诛羽则诛之,不能则去之,岂不毅然大丈夫也哉?增年已七十,合则留,不合则去。不以此时明去就之分,而欲依羽以成功名,陋矣⑦!虽然,增,高帝之所畏也。增不去,项羽不亡。呜呼!增亦人杰也哉!

【注释】

①间疏:离间,疏远。

②愿赐骸骨:是请求辞官回乡的客套话。骸骨,身体的代称。归卒伍:返乡为百姓。

③疽(jū):一种毒疮。

④“知几”句:引自《周易·系辞》。知几:预知事物之几微。

⑤相彼雨雪”三句:引自《诗经·小雅·颇弁》。雨雪:下雪。集:落下。霰:雪珠。

⑥稠(chóu)人:众人。

⑦陋:见识浅陋。

【鉴赏】

这是苏轼早年的一篇史论。文章就范增离开项羽一事论起,言其不识先机、不明去就之分,对其作出了独到评价。当时作者阅历不深,难免有大言欺人的书生之见。但立意不落俗套,颇能翻空出奇,随机生发,极尽回环变幻的姿态。在写作技巧上,对后代的应试文章影响很大。

文章先从实处发议,言范增离开项羽是对的,但为时太晚。当以何时为宜呢?作者先作一问,自答曰否,随之又一问,却不急于回答,而是引经据典,稍作停顿,再下断语,言其当于项羽杀卿子冠军时离去。接着便围绕此点,细细分析,言项羽杀卿子冠军便是弑义帝先兆,而弑义帝便是疑增之本,此时不去,必有后患,而范增不明此点,可谓见识短浅。此后分析,皆从虚处设想,层层驳入,曲折回环,善于翻空作奇。尤其文末对范增又作赞语,出人意表,极尽抑扬之致。

作者评论古人,不作偏颇之语,而能从古人立场设身处地分析,作全面之论,故有较强的说服力。

■ 妙评

增之罪案,一一刺骨。

——明·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卷一百三十

去于弑义帝时是正论,此又翻进一层。用笔步步判入,如短兵相接,所谓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也。其弑义帝则疑增之本也。下若云此陈平之间所以入也,便是庸笔,读此可悟微微之别。

——清·姚鼐《古文辞类纂》卷四引沈德潜语

前半多从实处发议,后半多从虚处设想。只就增去不能早处,层层驳入,段段回环。变幻无端,不可测识。

——清·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卷十

■ 留侯论(苏轼) ■

古之所谓豪杰之士,必有过人之节,人情有所不能忍者①。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②。

夫子房受书于圯上之老人也,其事甚怪③。然亦安知其非秦之世,有隐君子者,出而试之?观其所以微见其意者,皆圣贤相与警戒之义。而世不察,以为鬼物,亦已过矣,且其意不在书④。当韩之亡,秦之方盛也,以刀锯鼎镬待天下之士,其平居无罪夷灭者,不可胜数⑤。虽有贲、育,无所获施。夫持法太急者,其锋不可犯,而其势未可乘。子房不忍忿忿之心,以匹夫之力,而逞于一击之间。当此之时,子房之不死者,其间不能容发,盖亦危矣。千金之子,不死于盗贼,何哉?其身可爱,而盗贼之不足以死也。子房以盖世之才,不为伊尹、太公之谋,而特出于荆轲、聂政之计,以侥幸于不死,此圯上老人之所为深惜者也,是故倨傲鲜腆而深折之⑥。彼其能有所忍也,然后可以就大事。故曰“孺子可教也”。

楚庄王伐郑,郑伯肉袒牵羊以迎。庄王曰:“其主能下人,必能信用其民矣。”遂舍之。句践之困于会稽,而归臣妾于吴者,三年而不倦。且夫有报人之志,而不能下人者,是匹夫之刚也。夫老人者,以为子房才有馀而忧其度量之不足,故深折其少年刚锐之气,使之忍小忿而就大谋。何则?非有平生之素,卒然相遇于草野之间,而命以仆妾之役,油然而不怪者,此固秦皇之所不能惊,而项籍之所不能怒也。

观夫高祖之所以胜,而项籍之所以败者,在能忍与不能忍之间而已矣。项籍唯不能忍,是以百战百胜,而轻用其锋⑦。高祖忍之,养其全锋而待其敝,此子房教之也。当淮阴破齐,而欲自王,高祖发怒,见于词色。由是观之,犹有刚强不能忍之气,非子房其谁全之⑧?

太史公疑子房以为魁梧奇伟,而其状貌乃如妇人女子,不称其志气⑨。呜呼!此其所以为子房欤!

【注释】

①节:节操。

②卒:同“猝”。所挟持者甚大:谓胸怀广阔,志意高远。挟持,指抱负。

③圯(yí)上:桥上。老人:指黄石公。事见《史记·留侯世家》。

④以为鬼物:因黄石公的事迹较为离奇,语或涉荒诞,故有人认为他是鬼神之类,王充《论衡·自然》:“或曰……张良游泅水之上,遇黄石公,授太公书。盖天佐汉诛秦,故命令神石为鬼书授人。”

⑤“刀锯鼎镬(huò)”句:谓秦王残杀成性,以刀锯杀人,以鼎镬烹人。

⑥鲜腆(tiǎn):无礼,厚颜。

⑦轻用其锋:轻率地消耗自己的兵力。

⑧非子房其谁全之:不是张良,谁又能来保全他呢?

⑨“太史公疑子房以为魁梧奇伟”二句:《史记·留侯世家》:“太史公曰:‘余以为其人计魁梧奇伟,至见其图,状貌如妇人好。’”不称:不相称。

【鉴赏】

本文是苏轼对汉高祖刘邦的谋臣张良的评论,又是一篇立意新奇的翻案之作。作者并没有对张良作全面评价,而是抓住人物的某一特点引申发挥,表达自己的独特见解。

张良为汉初三杰之一,他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足智多谋,功勋卓著。对此,司马迁在《史记·留侯世家》中有大量生动描写。苏轼此文只就其中黄石公授张良兵书一事,掀翻尽变,开出新意。文章围绕“忍”字展开论证,首段便提出“忍”字总括通篇大意,又以“忍”字贯通全文,层层分析张良忍的思想来源、性质及历史作用,指出“忍小忿而就大谋”是张良建立盖世之功的根本策略。

文章笔势纵横,文情缥渺。其辟旧说、立新论,中心突出;采用多种手法,或解说故事,或引证史例,或正反对比,出入宾主,断续相接,笔法纵横灵活,变幻无端;又大胆揣测,善于将无作有,而设想合理,逻辑严密,理路昭畅,见解深刻,读之令人信服。结尾引司马迁之言说张良状貌如“妇人女子”,来反衬张良奇伟不凡,情趣横生,意蕴悠长。

■ 妙评

一篇纲目在“忍”字。

——宋·吕祖谦《古文关键》卷二

击秦纳履,串两事如贯珠。

子房不能忍,老人教之能忍,子房又教高祖能忍,文至此,真如独茧抽丝。

——清·储欣《唐宋八大家类选》卷五

此篇善于用虚,都是将无作有,空中结撰,文情缥缈,千丈游丝。至其引合着实处,亦如雄搏鸷击。

——清·吕留良、吕葆中《晚村精选八大家古文》

■ 贾谊论(苏轼) ■

非才之难,所以自用者实难。惜乎!贾生,王者之佐,而不能自用其才也。

夫君子之所取者远,则必有所待;所就者大,则必有所忍。古之贤人,皆负可致之才,而卒不能行其万一者,未必皆其时君之罪,或者其自取也。

愚观贾生之论,如其所言,虽三代何以远过?得君如汉文,犹且以不用死①。然则是天下无尧、舜,终不可有所为耶?仲尼圣人,历试于天下,苟非大无道之国,皆欲勉强扶持,庶几一日得行其道。将之荆,先之以冉有,申之以子夏,君子之欲得其君,如此其勤也。孟子去齐,三宿而后出昼,犹曰:“王其庶几召我②。”君子之不忍弃其君,如此其厚也。公孙丑问曰:“夫子何为不豫?”孟子曰:“方今天下,舍我其谁哉?而吾何为不豫?”君子之爱其身,如此其至也。夫如此而不用,然后知天下果不足与有为,而可以无憾矣。若贾生者,非汉文之不能用生,生之不能用汉文也。

夫绛侯亲握天子玺而授之文帝,灌婴连兵数十万,以决刘、吕之雌雄,又皆高帝之旧将,此其君臣相得之分,岂特父子骨肉手足哉?贾生,洛阳之少年,欲使其一朝之间,尽弃其旧而谋其新,亦已难矣。为贾生者,上得其君,下得其大臣,如绛、灌之属,优游浸渍而深交之,使天子不疑,大臣不忌,然后举天下而唯吾之所欲为,不过十年,可以得志。安有立谈之间,而遽为人“痛哭”哉!观其过湘,为赋以吊屈原,萦纡郁闷,趯然有远举之志③。其后以自伤哭泣,至于夭绝,是亦不善处穷者也。夫谋之一不见用,则安知终不复用也?不知默默以待其变,而自残至此。呜呼!贾生志大而量小,才有馀而识不足也。

古之人,有高世之才,必有遗俗之累。是故非聪明睿智不惑之主,则不能全其用。古今称苻坚得王猛于草茅之中,一朝尽斥去其旧臣,而与之谋。彼其匹夫略有天下之半,其以此哉!愚深悲生之志,故备论之。亦使人君得如贾生之臣,则知其有狷介之操,一不见用,则忧伤病沮,不能复振④。而为贾生者,亦谨其所发哉!

【注释】

①汉文,汉文帝刘恒。

②庶几:也许可以,这里表示希望。

③趯(tì)然:跳跃的样子,这里指心情激荡。

④狷(juàn)介:孤高,洁身自好。

【鉴赏】

本文是苏轼史论散文中的名篇之一。文章一反《史记》以来许多史家、学者对贾谊怀才不遇的肯定论述,评判贾谊的悲剧在于“不能自用其才”,是“志大而量小,才有余而识不足”。从而表达了苏轼对贾谊为人、遭际的既同情惋惜又批判否定的态度。

文章立论新异,感情充沛,议论风发,雄辩折人。至今读之,仍使人悲叹不自禁!

■ 晁错论(苏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