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古文观止鉴赏大全集(超值金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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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宋文(2)

天下之患,最不可为者,名为治平无事,而其实有不测之忧。坐观其变,而不为之所,则恐至于不可救。起而强为之,则天下狃于治平之安,而不吾信①。惟仁人君子豪杰之士,为能出身为天下犯大难,以求成大功②。此固非勉强期月之间,而苟以求名之所能也。天下治平,无敌而发大难之端。吾发之,吾能收之,然后有辞于天下③。事至而循循焉欲去之,使他人任其责,则天下之祸,必集于我④。

昔者晁错尽忠为汉,谋弱山东之诸侯。山东诸侯并起,以诛错为名。而天子不之察,以错为之说。天下悲错之以忠而受祸,不知错有以取之也⑤。

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昔禹之治水,凿龙门,决大河,而放之海。方其功之未成也,盖亦有溃冒冲突可畏之患。惟能前知其当然,事至不惧,而徐为之图,是以得至于成功。夫以七国之强,而骤削之,其为变岂足怪哉?错不于此时捐其身,为天下当大难之冲,而制吴、楚之命,乃为自全之计,欲使天子自将而己居守⑥。且夫发七国之难者谁乎?己欲求其名,安所逃其患?以自将之至危,与居守之至安,己为难首,择其至安,而遗天子以其至危,此忠臣义士所以愤怨而不平者也。当此之时,虽无袁盎,亦未免于祸。何者?己欲居守,而使人主自将。以情而言,天子固已难之矣,而重违其议,是以袁盎之说,得行于其间⑦。使吴、楚反,错以身任其危,日夜淬砺,东向而待之,使不至于累其君,则天子将恃之以为无恐⑧。虽有百盎,可得而间哉?

嗟夫!世之君子,欲求非常之功,则无务为自全之计。使错自将而讨吴、楚,未必无功。惟其欲自固其身,而天子不悦,奸臣得以乘其隙。错之所以自全者,乃其所以自祸欤⑨!

【注释】

①狃(nǐu):习惯。

②出身:挺身而出。犯大难:力挽狂澜的意思。难,灾难。

③有辞于天下:有言辞去说服全国的人。

④循循焉:依次序,顺利地。去:离开,避开。

⑤错有以取之也:晁错遭祸是有他主观方面的原因的。

⑥捐其身:献出自己的生命。自全:保全自己。自将:亲自带兵打仗。居守:留守后方。

⑦重违其议:又为违背他(晁错)的建议而感到为难。重,又。

⑧淬(cuì)砺:此指整顿操练部队。

⑨所以自祸:自取祸害的原因。

【鉴赏】

这是苏轼对西汉景帝时著名大臣晁错的一篇评论。作者对晁错的改革是同情的,对晁错的被杀也是惋惜的。但本文论其被杀原因,一反历史陈说,而得出他是自取其祸的结论,分析深刻周全而角度独到,颇能令人信服。

文章起首议论,统摄通篇大意。云治平时期,欲行非常之事,乃需非常之策,否则必有大祸。此段议论已暗说晁错削藩之事。接着入事,具体说晁错削藩引起山东诸侯叛乱,受谗被杀,天下悲晁错以忠受祸,而作者却独作断语,认为他是自取其祸。然后全篇围绕此点,细细分析。先举大禹治水为例,说明立大事,须有坚忍不拔之志,要徐徐图之方能成功,以见晁错削藩操之过急,以致生变。变由其起,难逃其咎,而晁错却欲使天子受祸,自己求安,岂非错上加错?作者寻出这一破绽,指出此乃晁错受祸之根,真是目光如炬,一针见血,令人心服口服,至此道理已明。接着,作者再设身处地为晁错设想,认为他如果以自身任其危,不连累景帝,则谗言就难以得逞,而祸患就可以避开了。文章最后宽宽收笔,深为晁错惋惜,说尽千古书生做事通病,写足文意。

作者生活的时代,天下承平已久,文恬武嬉,积贫积弱,作者思治,故此论实为有感而发。起首议论雄深浑灏,有很强的针对性。全篇以理论史论人,以人以史说理,环环相扣,结构缜密,是苏轼著名的史论散文之一。

■ 妙评

此论先立冒头,然后入事,又是一格。老于世故,明于人情,有忧深思远之智,有排难解纷之勇,不特文章之工也。

——宋·谢枋得《文章轨范》卷三

此论直从景帝隐衷勘入,断错之失策,史眼如炬。其行文起处最宽,接处最紧,顿处最健,转处最捷。

——清·林云铭《古文析义》卷十三

晁错之死,人多叹息,然未有说出被杀之由者。东坡之论,发前人所未发,有写错罪状处,有代错划策处,有为错致惜处,英雄失足,千古兴嗟。任大事者,尚其思坚忍不拔之义哉。

——清·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卷十

起幅雄深浑灏,独冠群篇,由其借错为影,直刺时局,自发议论,与思治策略相参,故能凭空横骛如此,要于题事仍统体笼举也。

——清·姚鼐《诸家评点古文辞类纂》卷四

苏 轼

■ 上梅直讲书(苏轼) ■

轼每读《诗》至《鸱鸮》,读《书》至《君奭》,常窃悲周公之不遇①。及观《史》,见孔子厄于陈、蔡之间,而弦歌之声不绝,颜渊、仲由之徒,相与问答。夫子曰:“‘匪兕匪虎,率彼旷野②。’吾道非耶?吾何为于此?”颜渊曰:“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虽然,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夫子油然而笑曰:“回,使尔多财,吾为尔宰③。”夫天下虽不能容,而其徒自足以相乐如此。乃今知周公之富贵,有不如夫子之贫贱。夫以召公之贤,以管、蔡之亲,而不知其心,则周公谁与乐其富贵?而夫子之所与共贫贱者,皆天下之贤才,则亦足以乐乎此矣。

轼七八岁时,始知读书,闻今天下有欧阳公者,其为人如古孟轲、韩愈之徒。而又有梅公者,从之游而与之上下其议论④。其后益壮,始能读其文词,想见其为人,意其飘然脱去世俗之乐而自乐其乐也。方学为对偶声律之文,求升斗之禄,自度无以进见于诸公之间。来京师逾年,未尝窥其门⑤。今年春,天下之士群至于礼部,执事与欧阳公实亲试之。轼不自意,获在第二。既而闻之,执事爱其文,以为有孟轲之风,而欧阳公亦以其能不为世俗之文也而取。是以在此,非左右为之先容,非亲旧为之请属,而向之十馀年间闻其名而不得见者,一朝为知己⑥。退而思之,人不可以苟富贵,亦不可以徒贫贱。有大贤焉而为其徒,则亦足恃矣!苟其侥一时之幸,从车骑数十人,使闾巷小民聚观而赞叹之,亦何以易此乐也!传曰“不怨天,不尤人”,盖“优哉游哉,可以卒岁”⑦。执事名满天下,而位不过五品,其容色温然而不怒,其文章宽厚敦朴而无怨言。此必有所乐乎斯道也,轼愿与闻焉⑧。

【注释】

①《鸱鸮》(chī xiāo):(诗经·豳风》篇名。《诗序》认为此诗是周公平定叛乱后,成王不了解他,他便写了这首诗给成王。诗中假托鸱鸮的口气,诉述其处境之困难。《君奭》:《尚书》篇名。奭(shì),召公名。召公曾佐武王灭商,成王时,召公任太保,周公为太师,共辅成王。召公不满周公,周公便作《君奭》表白自己,并与召公共勉。

②“匪兕匪虎”四句:这是孔子对颜渊说的,前两句是孔子引《诗经·小雅·何草不黄》中的句子。兕(sì),犀牛。匪,同“非”。率,沿,此作往来讲。孔子引这两句形容自己目前的处境。

③宰:管理。

④与之上下其议论:之,代欧阳修。梅尧臣和欧阳修是朋友,欧位高,又是文坛领袖,故苏轼说他们的言论是上下呼应。

⑤窥其门:看到他们的门庭,意即登门求教。

⑥先容:事先介绍、推荐。请属:请托。属,联系。

⑦“优哉游哉,可以卒岁”:优、游,从容自得状。卒,过完。岁,天年。语见《左传·襄公二十一年》。苏轼引《论语》和《左传》的话,意在说明自己能和欧阳修、梅尧臣这样的贤者在一起,可以愉快度过自己的一生。

⑧斯道:指上文孔子所说的“道”,亦即传统的圣贤之道。

【鉴赏】

梅直讲即梅尧臣,当时他任国子监直讲。苏轼在嘉祐二年考中进士,主考官为欧阳修和梅尧臣。本文即是苏轼考中进士后,写此信给梅尧臣,要求拜见。文章以周公、孔子的故事来衬托自己与欧、梅的关系,以孔子行圣贤之道之乐来衬托自己得欧、梅赏识而成为知己之乐,在夸赞了欧、梅作为主考和考评官实事求是的为人的同时,也表明了自己行圣贤之道的抱负。这样一篇表述私人感情的文章,却无谀词逢迎,显得形象高大,气度非凡。

文章通过古今对比,层层铺垫,前后呼应,写得委婉有致。

■ 喜雨亭记(苏轼) ■

亭以雨名,志喜也。古者有喜,则以名物,示不忘也。周公得禾,以名其书;汉武得鼎,以名其年;叔孙胜敌,以名其子①。其喜之大小不齐,其示不忘一也。

予至扶风之明年,始治官舍。为亭于堂之北,而凿池其南,引流种树,以为休息之所。是岁之春,雨麦于岐山之阳,其占为有年②。既而弥月不雨,民方以为忧。越三月,乙卯乃雨,甲子又雨,民以为未足。丁卯大雨,三日乃止。官吏相与庆于庭,商贾相与歌于市,农夫相与忭于野,忧者以喜,病者以愈,而吾亭适成③。

于是举酒于亭上,以属客而告之,曰④:“五日不雨可乎?曰:‘五日不雨则无麦。’十日不雨可乎?曰:‘十日不雨则无禾。’无麦无禾,岁且荐饥,狱讼繁兴而盗贼滋炽⑤。则吾与二三子,虽欲优游以乐于此亭,其可得耶?今天不遗斯民,始旱而赐之以雨。使吾与二三子得相与优游而乐于此亭者,皆雨之赐也。其又可忘耶?”

既以名亭,又从而歌之,曰:“使天而雨珠,寒者不得以为襦;使天而雨玉,饥者不得以为粟。一雨三日,伊谁之力?民曰太守,太守不有;归之天子,天子曰不然;归之造物,造物不自以为功;归之太空,太空冥冥,不可得而名⑥。吾以名吾亭。”

【注释】

①“周公得禾”二句:周成王时,唐叔得“异禾”以献成王,成王则将它转赠给叔父周公。周公为此作《嘉禾》篇,原文已佚。“汉武得鼎”二句:《史记·孝武本纪》载,汉武帝元狩七年夏六月中得宝鼎于汾水上,改年号为元鼎元年(公元前116年)。“叔孙胜敌”二句:《左传》文公十一年载,狄人侵鲁,鲁文公使叔孙得臣追之,击败狄军,获狄人首领侨如,叔孙得臣因此给儿子起名叫“侨如”,以示纪念。

②雨(yù)麦于岐山之阳:谓在岐山以南天上落下麦子。雨,作动词,谓如雨下。有年:丰年。

③忭(biàn):欢欣。

④属(zhǔ)客:劝酒。

⑤荐饥:连年不熟或麦禾皆不熟。此指麦禾不熟。重至曰“荐”。

⑥造物:古时以万物为天所生成,故称天为造物。冥冥:渺茫。

【鉴赏】

喜雨亭是苏轼在凤翔府任签书判官的第二年建造的一座亭子。这年春天久旱不雨,亭子建成时,碰巧下了一场大雨,民众欢欣,于是作者为此亭命名为“喜雨亭”,并写此文记叙修亭缘由、经过及命名之意。

文章开篇点题,为全文之纲。第二段叙修亭经过,点明修亭之人、时间、地点及周围环境。接着写久旱民忧,大雨民喜,把修亭与喜雨联系起来,以忧衬喜。文字简练,而波澜迭出。第三段寓议论于对话之中,进一步说出亭与喜雨之关系。最后一段以歌作结。

此篇写法也颇具特色。作者以“亭以雨名,志喜也”为叙事和抒情的贯穿线索,将二者结合起来,寓议论于对话与歌咏之中,采用剥茧抽丝、层层递进的写法,步步深入。结构紧凑而又脉络清晰,文情并茂。

全文始于“喜”,终于“喜”,首尾呼应,一气贯注。篇幅虽短,而笔态摇曳多姿,意思愈出而不穷,情味无限。

■ 妙评

王世贞曰:“凡人作文字,须是笔头上择(榉)得数百钧起。此篇与范文正公《岳阳楼记》看来笔力有千钧重。”

——明·杨慎《三苏文范》卷十四

只就“喜雨亭”三字,分写,合写,倒写,顺写,虚写,实写,即小见大,以无化有。意思愈出而不穷,笔态轻举而荡漾,可谓极才人之雅致矣。

——清·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卷十一

以三“忘”字为经,以八“名”字为纬,以三“民”字为骨;就一座私亭,写出绝大关系,俾忧乐同民之意,隐然言外,而又毫不着迹。立言最为有体。然非出笔潇洒,亦安能藏庄重于流丽如此也。的是风流太守之文。彼于篇末以滑稽为讥者,殆未思民归功太守,太守推美于君,天子让善于天,天普美无言。层层正自有至理。

——清·余诚《重订古文释义新编》卷八

■ 凌虚台记(苏轼) ■

国于南山之下,宜若起居饮食与山接也①。四方之山,莫高于终南,而都邑之丽山者,莫近于扶风②。以至近求最高,其势必得。而太守之居,未尝知有山焉。虽非事之所以损益,而物理有不当然者。此凌虚之所为筑也。

方其未筑也,太守陈公杖履逍遥于其下。见山之出于林木之上者,累累如人之旅行于墙外而见其髻也。曰:“是必有异。”使工凿其前为方池,以其土筑台,高出于屋之檐而止。然后,人之至于其上者,怳然不知台之高,而以为山之踊跃奋迅而出也③。公曰:“是宜名凌虚。”以告其从事苏轼,而求文以为记。轼复于公曰:“物之废兴成毁,不可得而知也。昔者荒草野田,霜露之所蒙翳,狐虺之所窜伏。方是时,岂知有凌虚台耶?废兴成毁,相寻于无穷,则台之复为荒草野田,皆不可知也④。尝试与公登台而望,其东则秦穆之祈年橐泉也,其南则汉武之长杨、五柞,而其北则隋之仁寿、唐之九成也④。计其一时之盛,宏杰诡丽,坚固而不可动者,岂特百倍于台而已哉!然而,数世之后,欲求其仿佛,而破瓦颓垣无复存者,既已化为禾黍荆棘丘墟陇亩矣,而况于此台欤!夫台犹不足恃以长久,而况于人事之得丧、忽往而忽来者欤?而或者欲以夸世而自足,则过矣⑤。盖世有足恃者,而不在乎台之存亡也。”

既以言于公,退而为之记。

【注释】

①国:郡国,指州地或府地。

②丽:附丽,依傍。

③怳(huǎng)然:恍然。

④相寻:相互更替。

⑤祈年、橐(tuó)泉:《汉书·地理志·雍》云:“橐泉宫,孝公起;祈年宫,惠公起。”可见,橐泉宫为秦孝公所建,与本文所说有异。长杨、五柞:汉宫名,皆在今周至县东南。长杨宫为校猎处,五柞宫为祀神处。仁寿:隋宫名。九成:九成宫,是唐太宗时,在原仁寿宫的基础上改建而成的。

⑥过矣:错了。

【鉴赏】

扶风太守为登高远望建筑了一座土台,并请苏轼为他写了这篇记文。

文章先写筑台缘起,接着便叙太守择地、凿池、筑台、求作者写记事。至此,似乎难以为继了,然而作者却笔锋一转,从物之兴废成败谈起,进行说理,另开一片新境界来。最后由台之虚转到人事之虚,点出世有足恃者,却不在乎台之存亡,表现了作者历史的沧桑感和旷达的人生态度。这与作者一贯的思想是合拍的,若说此文仅为讽刺一人一事,则显得过于狭隘了。

本文就题发挥,重在说理,议论深沉,文笔含蓄,风格苍凉,耐人寻味。作者思绪纷纭而出,下笔亦有凌虚之概。

■ 妙评

台方成而所言皆颓废之景,别是世味外一种文字。若在后世,掾属敢以此等言论进乎?然文忠当日尚相传有傲上之谤,甚矣,笔墨之难也。

——明·郑之惠《苏长公合作外篇》

通篇只是兴成、废毁二段。一写再写,悲歌慷慨,使人不乐。然在我有足恃者,何不乐之有?盖其胸中实有旷观达识,故以至理出为高文。若认作一篇讥太守文字,恐非当日作记本旨。

——清·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卷十一

发明废兴成毁,湍澜洄淡,感慨欷歔,后归于不朽之三,不止作达现旷识,齐得丧、忘忘今也。杨升庵谓是讥太守文,储在陆又谓是宋人习气,俱未必然。

——清·沈德潜《唐宋八家文读本》卷二十三

■ 超然台记(苏轼) ■

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皆有可乐,非必怪奇伟丽者也。□糟啜醨,皆可以醉;果蔬草木,皆可以饱①。推此类也,吾安往而不乐!

夫所为求福而辞祸者,以福可喜而祸可悲也。人之所欲无穷,而物之可以足吾欲者有尽。美恶之辨战于中,而去取之择交乎前,则可乐者常少,而可悲者常多,是谓求祸而辞福②。夫求祸而辞福,岂人之情也哉?物有以盖之矣③。彼游于物之内,而不游于物之外。物非有大小也,自其内而观之,未有不高且大者也。彼挟其高大以临我,则我常眩乱反复。如隙中之观斗,又乌知胜负之所在?是以美恶横生,而忧乐出焉,可不大哀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