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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黑色的幽默(1)

套中人 / (俄)契诃夫

作家档案

见《小公务员之死》。

主人公别里克夫是一个性情孤僻的人,无论什么时候出门,总是要穿上那件非常厚的棉大衣,带上雨伞,穿上套鞋,他总是想把自己装在套子里,使自己保持与外界隔绝的状态,想方设法脱离现实生活。周围的一切让他感到心惊胆战,他总是一个劲儿地对自己说:“千万别闹出什么乱子。”这个“套中人”也给人们带来了巨大的精神压力和恐惧……

普罗科斐是米拉诺西兹村的村长。他有一所小房子位于村子边上。中学教师卜尔金和兽医依凡·依凡内奇两个人外出打猎,因为时间太晚,无法返回家中,所以就在普罗科斐村长的小房子里过夜。依凡·依凡内奇的复姓是奇姆沙-喜马拉雅斯基。这个复姓听起来非常奇怪,而且并不适合他本人。因此,省城的人称呼他时,全都称呼他的父称和名字。城郊有一个养马场,他就住在那里。他待在那里很久了。为了出来散散心,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他才决定到乡下来打猎。中学教师卜尔金对这一带已经非常熟悉了,因为这里住着一个伯爵,他每天夏天都要到伯爵家里做客。没事的时候,他就会陪着伯爵在这一带散步。

尽管已经是深夜了,但是依凡·依凡内奇和卜尔金都还没有睡觉。村长的小房子铺着干草,卜尔金非常悠然地躺在干草上面,依凡·依凡内奇则坐在门外吸着烟斗。他个子很高,也很瘦,下巴上长着非常长的胡子。他们两个人一里一外,随便闲聊着。他们聊了很长时间,最后不知谁起的头,他们聊到了村长的老婆玛福拉。他们觉得玛福拉是一个身强体壮的女人,各种家务活没有她干不了的;她头脑也算灵活,可是始终待在村子里,一辈子都没有见过世面。她从来都没有去过城市,从来没有坐过火车,甚至连铁路都没有见过。最近10年以来,她整天都忙着干家务活,白天从来没有出过门,只有夜里干完活之后才到外面去走走。

“这不足为奇!”卜尔金说,“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像蜗牛或者寄居蟹那样,总是想着躲在自己的壳里,不愿意与别人接触。或许这就是所谓的返祖现象吧!在太古时代,人类的祖先还没有过上群居生活。他们建好洞穴,自己一个人住在里面。另外一个原因是,也许她的性格因为长期劳作,不与外人接触而变异。谁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又不是科学家,没有兴趣去研究这类问题。我想说的是,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着很多像玛福拉这样的人。在我们城里,就有一个这样的人。他是我的同事,教希腊语,姓别里克夫。他在两个月之前刚刚去世。我想,您一定听别人提起过他。他是一个非常奇怪的人。无论什么时候出门,总是要穿上那件非常厚的棉大衣,带上雨伞,穿上套鞋。他有一个灰色的鹿皮套子,他总是把怀表放在那里面。他把雨伞装在套子里。他用来削铅笔的刀子,同样被他装在套子里。他总是穿着同一件衣服,而且总是把衣领竖起来。所以,别人总是以为他的脸也被装在套子里。他穿着绒衣,戴着非常宽大的墨镜,把棉花塞进耳朵里。他外出坐出租马车时,总是会让车夫把车篷支起来。他的种种行为表明,他总是想把自己装在套子里,使他保持与外界隔绝的状态。他总是想方设法脱离现实生活,因为在现实生活中,他觉得非常痛苦。或许是痛恨现实,他总是对过去的生活进行赞美。他把他所教授的古代语言课程,也当成了雨伞和套鞋,成为他逃避现实的工具。

“‘古希腊语言是何等的美妙和动听啊!’他经常带着愉悦的表情如此说道。他还伸出一个手指,眯着眼睛,煞有介事地念道:‘安塔罗波斯!’好像这样做,人们就会对他的话深信不疑。

“对于自己的思想,他也采取同样的态度。他把报纸和各种官方文件奉为圭臬。如果有文章对中学生谈恋爱进行抨击,或者学校规定,中学生晚上9点之后不得外出,那么他就会认为那些规定非常高明。如果官方文件规定或者批准人们可以做什么事,他就会对官方的做法产生怀疑。每当城里人提出建立阅览室的要求得到政府的批准,或者人们提出成立戏剧小组的要求得到批准,或者政府允许人们在城里开茶馆时,他都会面带怀疑的表情,小声嘀咕说:‘这样做,倒是很合适。可是如果万一出事该怎么办呢?’

“如果看到不符合常理的行为,尽管那些行为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他也会非常担心。比如说,有人看见女学监很晚还没有回家,仍然和军官待在一起,或者有人说某个中学生不好好上课,又做出违反校规的事情,或者他看到做祷告的时候,有一个同事姗姗来迟,那么他就会心烦意乱,总是说:如果万一出事该怎么办啊!每当开教务会议时,他一定会在会上发言鼓吹他那一套套子理论,这让我们参加会议的每一个人都非常痛苦。他总是说,上课时课堂纪律太差,某男子中学,某女子中学的学生不遵守校规,做了很多不该做的事。他总是担心当局会知道这些事,于是总是用杞人忧天的口气说,如果万一出事该怎么办啊!他又说,如果把违反校规的叶葛罗夫和彼得罗夫开除,那么学校就可以免受影响。学校认为他的要求太过分,就没有答应。在学校表明态度后,他整天哭丧着脸,不停地发牢骚,戴上一副大墨镜——他那张像黄鼠狼一样的小脸戴上大墨镜后,看起来相当滑稽——他就这样不停地给我们制造压力,逼迫我们做出让步。最后,我们不堪其扰,只得压低叶葛罗夫和彼得罗夫的操行分数,最后把他们开除。

“他有事没事的时候,都会到同事家里串门。来到同事家里之后,他完全不理会主人,自顾自地坐下来,然后什么都不说。大约坐一两个小时之后,他才会离开。他认为这是他与同事保持良好关系的必要手段。不用想也知道,就这样不声不响地坐在别人家里一两个小时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可是他仍然乐此不疲,因为他认为这是他应尽的义务。我们这些教师,有哪一个不怕他呢?我们的校长也像我们这些教师一样,非常怕他。我们这些教师,有哪一个不是受到过谢德林和屠格涅夫的良好教育,无论是思想,还是作风,都让人钦佩的人。可是,这个无论何时都带着雨伞,穿着套鞋的人,竟然主宰了我们这个学校长达15年之久。这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不止是我们这个学校,就连全城的人都非常怕他。城里的神职人员在他面前总是表现得规规矩矩。他们平时又是打牌又是吃荤,可是在他面前,他们根本就不敢那样做。星期六到来时,城里的太太小姐们本该安排一些家庭演出,可是由于害怕让他知道,她们的娱乐活动不得不取消。像别里克夫这样的人,在我们城里有很多。正是在他们这些人的影响之下,我们全城的人,在最近10—15年里,发生了非常大的变化。他们无论做什么事情,都变得小心翼翼。他们心中充满了恐惧,害怕读书写信、害怕与人交往、害怕大声说话、害怕给穷人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

依凡·依凡内奇清了清嗓子,想要说些什么,但是他先吸了一口烟斗,看了看夜空中的月亮,然后才慢慢地说:“您说的很对,我们读谢德林和屠格涅夫的作品,受正统教育,为人正派,但是当某种压力出现在我们的面前时,我们又不得不作出让步……这就是问题的症结所在。”

卜尔金继续说道:“我们住在同一所房子里,住在同一层楼上。他的家就在我家对面。因此,我非常了解他的家庭生活。他在家里的表现和在外面的表现高度一致。他家总是门户紧闭,窗户也封得严严实实。他睡觉时总是穿着睡衣,戴着睡帽。他在家里也会说那句话:‘如果万一出事该怎么办啊!’每当斋期到来时,本来应该吃素食。可是总是吃素食,就会影响到健康。可是为了防止别人说他不守斋戒,他又不敢吃荤。后来,他想到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吃用牛油煎过的鲈鱼。当局并没有禁止这种食物在斋期内不准食用。当然,这并不是素食。为了保持正人君子的良好形象,避免别人在背后说坏话,他从来都不用女仆。他雇了一个60来岁的厨师。那个厨师名叫阿伐纳西,脑袋不太好使,还特别爱喝酒,每天都喝得醉醺醺的。他年轻的时候在部队里当过勤务兵,所以好歹会做几道菜。没事的时候,他就会站在房门口,胳膊交叉在胸前,非常无奈地说:‘现在像他们这种人,可真是太多了!’

“别里克夫的卧室小得可怜,只有一个箱子那么大。他的床上总是挂着一顶帐子。他睡觉的时候,总是会用被子把脑袋蒙起来,好像不那样做就睡不着似的。由于空气无法流通,他的房间里非常闷热。总是有阴森恐怖的声音在他的房间里回荡……

“他浑身颤抖着躺在床上。他头脑里总是想着各种各样的事情,总是担心会出现什么意外。他害怕家里来贼,更害怕阿伐纳西在他酣睡时杀死他。由于总是担惊受怕,所以他经常会做噩梦。第二天早上,我们一起去学校的时候,他一般都会显得非常疲惫,没有一点儿精神。他跨入学校大门的时候,总是显得十分不情愿。另外,他也觉得我不应该与他一起去学校。

“他总是说:‘我们班里的学生实在是太不像话了,他们不管什么时候都无法安静一会儿,这可真让人受不了。’他好像是在解释为什么他不想跨进学校的大门。有一件事您一定想不到,这个装在套子里的人居然险些与别人结婚了呢!”

依凡·依凡内奇显得非常吃惊。他说:“您这是在跟我开玩笑吧?”

“不,我没有和您开玩笑,尽管我自己也难以置信,但是这的确是真的。我们学校新调来了一个名叫米哈伊尔·萨维奇·克瓦连柯的史地课老师,一个俄罗斯人。他是一个黑脸大汉,有着一双强壮而有力的大手。他声音低沉而浑厚。他来到我们学校时,还带着一个女人。那是他的姐姐,名叫娃莲卡,大概有30岁了,个子很高,身材也不错,脸蛋红扑扑的,眉毛很黑。她的性格非常开朗,遇到高兴的事情时就会开怀大笑,没事时就会轻声地哼唱俄罗斯抒情歌曲。在校长的命名日宴会上,我们正式与科瓦连科姐弟相识。参加宴会的教师们,都板着一张严肃的面孔,现场的气氛十分沉闷。突然之间,娃莲卡打破了这种沉闷的气氛,她双手叉在腰上,不停地走动着,时而开怀大笑,时而放声欢唱。她饱含深情地唱了好几首俄罗斯抒情歌曲。当时在场的人没有一个不因为她迷人的风采而对她赞赏有加——别里克夫也不例外。他非常大胆地走到她的身边,面带微笑对她说:‘俄罗斯语像希腊语那般柔美动听。’娃莲卡听到别里克夫的赞美后非常开心,她饱含着深情对他说,她的家在加佳奇县,拥有那里的一座田庄,现在她的母亲就住在那里。那里有非常甜美的梨和甜瓜,还有特别好的酒馆!娃莲卡还说,他们做的西红柿加紫菜汤味道极其鲜美。

“他们聊得很开心,我们大家都在听他们讲话。突然,我们觉得应该把他们撮合成一对。这个时候,我们才意识到别里克夫还一直未曾结婚。对于他的终身大事,我们竟然从来都没有注意过,这可实在是太不应该了。我们以前根本就没有注意过他对女人的态度,因此我们不知道他对此事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别里克夫已经40多岁了,娃莲卡也过了30岁,他们都已经不再年轻。我认为她会同意嫁给他的。’校长太太这样说道。

“人们总是会因为无聊干出一些蠢事来。这件事就是一个非常好的例子。我们都不知道别里克夫有没有结婚的打算,却非要一相情愿地为他做媒。不管是校长的太太,还是教师们的太太,对这件事都抱有非常大的热情。为了撮合他们两个人,校长太太特意请他们去看戏剧。为了营造气氛,校长太太还特意在剧院里订了一个包厢。我们在包厢里看到,娃莲卡拿着一把小扇子,得意洋洋地坐在那里。别里克夫坐在她的身边。他一副弯腰驼背的样子,看起来好像十分不情愿来到这里。有些时候,我在家里举行聚会,会邀请很多朋友来参加。那些朋友们的太太都一而再再而三地嘱咐我,一定不要忘记邀请别里克夫和娃莲卡。像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反正所有人都在努力给他们创造机会,希望他们能够尽快走到一起。我们还得知,娃莲卡也想尽快结婚。她跟弟弟在一起生活,经常闹矛盾。他们整天吵架,有的时候甚至疯狂地对骂。我听说过这样一件事:克瓦连柯与娃莲卡一前一后在街上走,他们手里都拿着书。克瓦连柯穿着绣花衬衫,戴着一顶帽子,有一撮头发耷拉下来,垂到额头上。他身材魁梧,一只手拿着一根非常粗的手杖。‘米哈伊尔,你根本就没有读过这本书。’她用非常大的声音说道,‘我可以非常肯定地说,这本书你从来也没有读过。’‘你怎么知道我没有读过,现在我就非常明确地告诉你,我读过这本书。’他大声回击,还不停地用手杖敲打着地面。‘咱们进行的是非常有原则性的谈话,你为什么好端端地就发脾气啊,有话不能好好说吗?’‘我就是想让你知道,这本书我读过了。’

“他们经常这样大声的争吵,不管是在外面还是在家里。有的时候,即使家里来了客人,他们也会吵起来。娃莲卡或许已经过腻了这种生活,她不想再与弟弟这样没完没了地吵下去,她想给自己找一个安静舒适的地方。再者说,30岁的女人,也已经老大不小了,如果再不把自己嫁出去,那么以后恐怕就更不好找对象了。所以说,她愿意委身嫁给一个希腊语教师。正是由于这些原因,娃莲卡看起来很喜欢别里克夫。

“别里克夫好像并没有对娃莲卡表露出特别的好感。他虽然也去克瓦连柯家,但是与去其他教师家里没有什么两样。他到克瓦连柯家里之后,就坐在那里什么也不说,一直默默地观察着主人的一言一行。娃莲卡认为这是很好的表现机会,就主动给他唱俄罗斯抒情歌曲,或者在他面前非常爽朗地开怀大笑,或者含情脉脉地注视着他。

“在婚姻恋爱这类问题上,别人的牵线搭桥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我们所有的同事和他们的太太都非常清楚这个道理。于是大家纷纷劝说别里克夫,让他尽早结婚。我们不断地对他说,他早就到了结婚的年龄,如今该把这件终身大事给解决了。况且,娃莲卡又非常漂亮,而且家里的条件也很不错,最为重要的是,她对他非常好,而且也很喜欢他。正所谓‘众口铄金’,我们大家不停地在别里克夫的耳边唠叨,让他受到了很大的影响。他也觉得自己结婚的条件已经具备,时机已经成熟。”

“如果他真的结婚的话,那么他就会失去他的雨伞和套鞋了。”依凡·依凡内奇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