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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不屈的生命(17)

在饭店的露台上,有好多的渔夫。他们中有些年轻的渔夫还嘲笑老人,但是老人没有把它当回事。其他一些年长的渔夫看在眼里,都为他感到难过。不过,他们虽然心中难受,却并没有显现出来。他们只是相互礼貌地交流起天气,海水的流向,钓索伸到海底的深度,还有捕鱼碰到的事情。凡是出海打到鱼的人都回来了。根据打到的鱼的种类,他们去往不同的方向。打到大马林鱼的人,先把鱼剖成整片,排在两块木板上,然后四人一组抬着一块木板,把鱼送到收鱼站。在那里,这些鱼被装上冷藏车,然后再被运到哈瓦那的市场。打到鲨鱼的人则直接把鱼送到鲨鱼加工厂。这个加工厂在海湾的另一边,在这里,那些鲨鱼先被吊起来去除肝脏、鱼鳍和外皮,然后再被切成条腌制。

每当东风吹过,鲨鱼加工厂里的气味就会从海湾那边扑面而来。不过,今天风向转向了北方,所以基本上就闻不到什么味道。等到那一丝若有若无的气味完全消散后,今天的露台真是让人感觉惬意啊!就连阳光也变得明媚了好多。

男孩呼唤道:“桑地亚哥。”

“唉。”这个时候,老人正拿着酒杯回想多年前的事情,男孩的一声呼唤把他拉了回来。

“你明天要用沙丁鱼吗?如果需要的话,我去给你弄点来。”男孩问。

“不用了。”老人回答道。“你还是去打棒球吧。我还可以划船,再说了,还有罗赫略呢。他可以帮我撒网。”

“我非常希望能够和你一起去捕鱼。就算是不能去,我也想要帮你做点事情,你看有什么我可以为你做的吗?”

“你已经为我做了。起码这杯啤酒就是你请我喝的。再说,你现在已经长大了。”老人说。

“那你还记得我第一次跟你一起出海是什么时候吗?”

“那是在你五岁的时候,正好那天我逮到一条鱼。它是那样鲜活,差一点撞碎我的小船,也差一点把你给撞进海里。”

“当那条鱼被拖上船时,它的尾巴使劲地拍打着小船,把座板都拍断了,整条小船都在不停地摇晃。你使劲地把我推向船头,放在那儿的钓索卷成一团,都是湿的。你像砍树一样地用棍子打鱼。当时我身上都是那条鱼的血腥味儿,有点甜丝丝的。”

“你真记得吗?”老人怀疑地问道:“是我前几天告诉你的吧。”

“我清楚地记得我们每次出海所经历的一切。”男孩肯定地答道。

“如果我有个你这样的儿子,多好啊!”老人疼惜地看着男孩,他那双眼睛虽然经常被太阳照射却依然目光坚定。“可惜你不是我的儿子,而且你现在又在一条能很快地逮到鱼的船上,我不能再让你跟我一起出海了。”老人对他说。

“那让我再给你拿点沙丁鱼吧。四条大的,我知道它们在哪儿。”男孩自告奋勇地说。

“不用了,”老人拒绝道:“我今天没有用完,都在匣子里腌着呢。”

“可你那些都不新鲜了,我给你拿这四条可都是新鲜的。”男孩说。

“那就一条吧。”在和男孩的对话中,老人的信心又慢慢地鲜活了起来,就像被微风轻轻吹过。

“不行,最少要两条。”男孩说。

“好吧,那就两条吧。”老人同意了,可他又不放心地问男孩:“你从哪里弄来,不是去偷吧?”

“我倒想去。不过你放心好了,这两条是买的。”男孩说。

“那谢谢你了。”老人没有那么复杂,即便心里清楚自己现在非常谦卑,却没有更深地琢磨为何如此。他知道这样做没有什么丢人的,更不会对他的自尊心造成什么伤害。

“从这海流看来,明天应该有收获。”老人说。

“那明天你想到哪儿去捕鱼?”

“我打算天不亮就早早驾驶小船到远方,一直等风向改变了再回来。”

“那我也尽量让我们那条船往远方去。到时我们就可以相互照应了,我们可以帮你拉住你钓上的大鱼。”男孩对他说。

“你们的船主可不想到很远的地方去捕鱼。”

“嗯,你说的没错。”男孩说,“不过,有时我得告诉他去追捕鲯鳅,因为天空盘旋着一只鸟,而他却没有看到。”

“他的眼睛真的有这么不济吗?”老人有点儿怀疑。

男孩说:“他跟个瞎子没有什么区别。”

“可只有捕捉海龟才会对眼睛造成很大的伤害,你们船主根本就没有捕过海龟啊。”老人十分纳闷地说。

“可你的眼睛却依然很好啊。就算你在莫斯基托族居住的地方捕了那么长时间的海龟。”男孩说。

“别看我老了,我可跟他们不一样。”

“可是如果真碰到一条大鱼,你自己能应付过来吗?”孩子仍不放心地问道。

“没问题,我还有力气。打了这么长时间的鱼,我知道该怎么对付它们。”老人回答。

“那我就去用渔网捉沙丁鱼了。不过去之前,我们得先把这些东西拿回去。”孩子对他说。

于是,老人负责扛着桅杆,男孩负责拿木箱、鱼钩和鱼叉。木箱里面是钓索,它们是褐色的,而且被老人编成紧密的卷儿。那支鱼叉还带着杆子。尽管知道没有人会偷自己船上的东西,但是老人认为露水会损坏桅杆和那些粗钓索,而鱼钩和鱼叉则是对小偷的一种诱惑。所以他只把一个匣子和一根棍子留在了小船上,而且还把它们藏到了船艄的下面。那个匣子里装着他钓鱼用的鱼饵,那根棍子是他用来拍打被拖到船边的大鱼的工具。

顺着大路,他们来到了老人住的地方。这是个窝棚,门是开着的。他们走进去,放下东西。老人先把桅杆立到墙边,然后男孩把拿着的东西放到桅杆边上。这根桅杆上还缠绕着帆,它的长度相当于老人这个窝棚内一间屋子的长度。整个窝棚是用苞壳做成的,这种苞壳是一种大椰子树的外皮,很结实,俗称“海鸟粪”。环顾窝棚,只简单地摆放了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除此之外,地上还有一处地方,是老人用来做饭的。他用木炭烧火。这个窝棚的墙壁,是褐色的,是由椰子树的外皮展平叠盖而来的。墙上挂着两幅人物图像:一幅是法国修女玛格丽特·玛莉·阿拉科克彩色画像;另一幅是科布莱圣母图。这两幅图像都是他死去的妻子留下来的。有一幅他妻子的彩色照,曾经也被挂在了墙上,但是看着妻子的画像,他更觉孤单。于是,他就摘了下来,压在自己的一件干净的衬衫下。现在,那幅照片就在屋角的隔板上。

“你家有东西可吃吗?”男孩问道。

“要来点鱼煮黄米饭吗?我这儿有一锅呢。”

“我还是回家吃去吧。用我帮忙升火吗?”

“我自己来就行或者直接就这么吃了。”

“那我就把渔网拿走了。”

“没问题。”

然而这里根本就没有什么渔网和鱼煮黄米饭。这不过是他们天天说的一种谎话罢了。男孩什么都知道,还清楚地记得他们一起卖掉了渔网。

“85,这个数字很吉利。净重一千多磅的鱼,你想不想看到我捉住它?”老人问道。

“你先在门口晒晒太阳吧,我去捉沙丁鱼。”男孩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也好。正好昨天的报纸还在,我可以看一下棒球。”

看着老人从床下取出报纸,男孩才知道这份报纸是真的,不像他们刚才说的那些——都是自欺欺人。

“这是在酒馆的时候,贝里克送给我的。”老人跟他说。

“等我拿回了沙丁鱼,就把它们和你的鱼一起冰镇上。那样到了明天我们就都可以用了。我回来的时候,你要跟我说说棒球比赛的情况。”男孩说。

“纽约的扬基队是强队,赢的可能性大。”

对老人的看法,男孩并不赞同:“我怎么觉得克利夫兰印第安人队也不会输呢。”

“孩子,还是支持扬基队吧。善于击球得分的迪马吉奥可是在扬基队。”老人劝说。

“可不仅是克利夫兰印第安人队,我还想着底特律老虎队也有可能赢呢。”

“依你这种推断,辛辛那提红队和芝加哥白短袜队也有获胜的可能啦。”

“我回来你再给我好好讲讲报纸上的消息。”

“都八十四天没有逮到一条鱼了,明天是第八十五天。我们是不是去买张彩票,尾数是八五?”

“好啊。可你不是有过八十七天没钓到一条鱼的情况吗。这才八十四天。”孩子说。

“不可能再八十七天钓不到鱼了。”老人肯定地说,“你就想能不能买到以八五结尾的彩票吧。”

“可以先去预订。”男孩说。

“可两块五才能订一张。有谁会借给我们钱呢?”老人有点发愁。

“借两块五有什么难的,我会借到的。”男孩说。

“也许我也可以借到。”听男孩这么说,老人也有了信心。“可为了还钱就要讨饭了。我可不想这样。”

男孩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只叮嘱老人道:“多穿点衣服,现在可是九月份了。”

“对啊,九月大鱼都要浮出海面了。而五月,都是小鱼,每个人都能逮到鱼。”

“该去捉沙丁鱼了。”孩子说着就走了。

直到太阳下山了,男孩才回来,而老人坐在椅子上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看老人身上没盖任何东西,男孩拿起一条毯子。这条毯子是军用的,已经旧了,在床上散乱地放着。他把毯子沿着椅背铺上来盖住老人的肩膀。老人虽然上了年纪,但他的两个肩膀却很强健,这让人感觉很奇怪。他的脖子也很壮实,当他熟睡,头向前低垂的时候,脖颈上的皱纹都看不出来了。和他桅杆上的那张帆一样,补丁也布满了他的衬衫,经太阳照射,它们的颜色都变得深浅不一。老人的脸色看起来十分苍老。当他闭上眼睛的时候,脸上就更看不到一点鲜活的气息了。晚风吹过,报纸被压在了他一条胳膊下面,没被吹走,依然摊在他的膝盖上。他就这样熟睡着,都没有穿鞋子。

看老人睡得这么沉,男孩先走了。他再次回来时,老人依然没有醒。

“老大爷,醒醒。”男孩把手搭在老人的膝盖上。

老人睁开眼,一时好像是在梦游般。看清了是男孩,他笑了。看到男孩手里拿着什么东西,他问道:“这是什么?”

“我们的晚饭。快来吃吧。”

“可我现在还不是很饿。”

“你不能光知道干活,不吃东西啊。快过来吧。”

“我又不是没有这样干过。”老人站起身,折上报纸和毯子。看老人把毯子折了起来,男孩说:“你还是披着这条毯子吧,还暖和一点。”接着他对老人说:“我是不会让你空着肚子就去打渔的,除非我死了。”

“那你可要照顾好自己哦。我希望你能长命百岁。”接着老人问道:“晚饭有什么?”

“都是些我们平常吃的东西:黑豆饭、油炸香蕉和炖菜。”男孩拿出了饭盒。这个饭盒是有两层,是男孩从露台饭店带来的。接着男孩又掏出了刀叉和汤匙。它们被放在了男孩的口袋里,一共是两副,每一副外面都包着纸餐巾。

看到男孩从口袋里掏出的这些东西,老人问道:“谁给你的这些东西?”

“这是饭店的老板马丁给的。”男孩说。

“那我要当面谢谢他。”

“你不用去了。我早就谢过他了。”

“他已经这样帮我们好几次了。等我逮到大鱼,一定把鱼肚上的肉给他。”老人说。

“他是不止一次地这样帮我们了。”男孩回应道。

“他这么关心我们,我应该再送他些东西。光是鱼肚子肉还不够。”老人说。

“这儿还有两瓶啤酒呢,也是他给的。”

“如果是罐装的就更好了。”

“这是阿图埃牌啤酒,瓶装的。我也知道你喜欢罐装的。喝完之后我还要送回瓶子。”

“你可真都考虑到了。”老人说,“那我们现在就开吃吧。”

“我早就让你吃啦。”孩子不紧不慢地对他说,“你准备好了,我才能把饭盒打开。”

“只要洗一下手和脸就可以了。”老人说。

可水龙头是村里共用的,如果要洗的话,就要沿着大路走到第二条横路然后转过角。男孩一边想着,一边在心底埋怨自己太粗心了。自己应该把水带过来,顺便再拿块肥皂和条干净毛巾。还应该找件衬衫和夹克衫,弄双鞋子,拿条毯子。

“你尝尝,这个炖菜做得很好吃。”

“你还是给我说说报纸上有关棒球比赛的事情吧。”男孩央求道。

“记得我跟你说过,在美国两大职业棒球联赛之一的美国联赛中,扬基队是其中的佼佼者。”老人很高兴地对男孩说。

“可今天,扬基队并没有赢得比赛。”

“今天输了没什么大不了的,迪马吉奥击球得分的本色又回来了。”

“除了他,扬基队的其他人也很出色啊。”

“当然他们队还有好手。但迪马吉奥和别的人不一样。在另一场全国联赛中,我感觉布鲁克林队可以打败费拉德尔菲亚队。当然,迪克·希司德和他打的球也让我很怀念。尤其是那次在费拉德尔菲亚的希贝公园的比赛场地上,他打出了那些个好球。”老人说。

“我从没见到过有人打过这么好的球。我所见过的击球,打得最远的就属他了。”男孩也很赞同地说。

“以前他老是来露台饭店。虽然我很想和他一起到海上钓鱼,可是我胆小,不敢对他说。可谁知你也一样胆小。你还记得这件事吗?”老人问他。

“我当然没有忘记了。现在想想,我们那时真是做错了。如果我们开口的话,说不定他就同意了。那将会成为我们一生的回忆。”男孩有点惋惜地说。

“其实我最想和迪马吉奥一起出海钓鱼。别看他那么了不起,听说他有个打渔的父亲。”老人说,“他没打球的时候,可能跟我们差不多,都很穷。他也许会了解我们此时的心情。”

“乔治·哈罗德·希司德也很了不起,他的父亲也是个球员。在和我现在一般大时,他的父亲就已经打进了联赛,从没有像我们这样贫穷。”

“在你这个年龄,我是个普通水手。那是在一条方帆船上,我们要驶向非洲。到了傍晚,沙滩上还会有狮子,我看到过它们。”

“你以前跟我说过的。”

“那我们现在是聊非洲呢?还是继续聊我们的棒球?”老人问道。

“还是继续说棒球吧。”男孩说。“讲讲纽约巨人队的约翰·J麦格劳,他也很了不起。”J为约瑟夫的首字母,他把这个J念成西班牙语中的“何塔”。

“以前,他也经常来露台饭店。没喝酒的时候,他对人很好,可喝完酒后,他就跟变了个人似的:脾气粗暴还骂人。他不仅喜欢棒球比赛,还热衷于赛马。这从他口袋里的赛马名单可见一斑,因为他经常揣着它;而且他打电话的时候也老是说起些马的名字。”

“我爸爸认为他是很伟大的经理。”男孩说。

“你爸爸认为他是个伟大的经理,是因为和其他棒球队的经理比起来,他来的次数最多,”老人说,“要这么算的话,你爸爸也认为里奥·德洛彻是一个很伟大的经理——如果德洛彻每年都来的话。”

“不过,你觉得最伟大的棒球经理是谁?是曾先后在波士顿、辛辛那提、布鲁克林及纽约巨人队当球员,后任经理的阿道尔夫·卢克还是曾两度担任圣路易红色棒球队经理的迈克·格萨里斯?”男孩问道。

“在我看来,他们势均力敌。”

“可我知道你是最好的渔夫。”男孩说。

“不是的,起码我知道比我好的有好多。”

“你太谦虚了。”男孩说,“虽然有很多好渔夫,甚至有些很了不起,但是你是顶级的,而且是唯一的。”

“很感谢你这么想。听了你的话,我很高兴。只期望有一条鱼,既足够大,又恰好能证明你说得是正确的。”老人高兴地说。

“如果你的强壮是名副其实的话,是不会有这样的鱼的。”男孩说。

“也许我夸大其词了,即使我没有想象中的强壮,我还有经验和决心啊。”老人说。

“你要想明天有精神捕鱼,现在就该睡觉了。而我要回露台饭店,把这些东西送过去。”

“好吧,晚安。明天早上我叫你。”

“那我就不用定闹铃了。”孩子说。

“上了年纪,就用不着闹钟了,”老人说,“老人醒得早是为了延长白天的时间吗?”

“我也不清楚,”男孩说,“我只知道我们这个年纪早睡晚起的多,而且都睡得很死。”

“我知道了,早上我会叫醒你。”老人说。

“如果船主来叫我才起,我感觉自己还不如他。”男孩说。

“嗯,我了解。”

“晚安,老大爷。”

说完,男孩离开了老人的窝棚。桌上的灯一直就没有点上。既然吃饭都没点灯,现在就剩老人自己了,他索性就不点了。于是,他就在黑暗中脱了长裤,摸索着上了床。没有枕头,他就把长裤卷了起来,在里面塞上报纸作为枕头。然后,他裹紧毯子,躺在了铺满旧报纸的弹簧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