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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不屈的生命(18)

一会儿,他就进入了梦乡。在梦里,他见到了久违的非洲,和小时候看到的一样。非洲有着长长的海滩,金色的,白色的——白得耀眼;还有海岬和大山,海岬都高高地耸立着,而山都是褐色的。每夜,梦境都会把他带回那片海岸,耳边传来海浪拍击海岸的声音,隆隆作响。在海浪袭来时,他还看见当地的土著驾驶着船只穿过海浪。梦中,甲板上柏油味夹杂着填絮的气味,飘入他的鼻中,然后,陆上的晨风扑面而来,带来一股非洲气息。

一般情况下,在陆地上晨风吹起时,他就睡不着了。于是,他就穿上衣服,去喊男孩起床。今晚,那股由晨风带来的非洲气息来得比以往要早。这一点他在梦中就知道了,所以他没有立刻醒来,继续遨游在梦境中。在接下来的梦中,海面上升起了一座座的顶峰,它们都是白色的,分布在各个群岛。然后出现了很多的港湾和锚泊地,它们都属于加那利群岛——北大西洋东部的一个火山群岛。

风暴、妇女、大鱼、打架、角力、伟大的事件、他的妻子这些都统统从他的梦中消失了。现在,一些他曾经去过的地方和非洲海滩上的狮子是他梦境的主题。梦境中,那些狮子在沙滩上嬉戏,在暮色的笼罩下就像一群小猫。他像喜欢这个男孩般喜欢它们。不过,那个男孩却从没出现在他的梦中。正这么想着,他就醒了。门是敞开的,他往外看了看天上的月亮。然后,他就穿上长裤,走出窝棚,撒完尿后就沿着大路去叫男孩起床。天还尚早,寒气袭来,冻得他直打哆嗦。不过他并不担心,因为过去这一阵,他就不会再哆嗦了。更何况他很快就要出海了。

走到男孩住的地方了,房门没有锁,他直接推开门进去了。他没穿鞋子,所以走路的声音很轻,但即便如此,他依然十分小心地走到外面的一个房间。透过昏暗的月光,老人清楚地看见男孩躺在帆布床上,睡得很熟。为了叫醒男孩,老人抓住他的一只脚,轻轻地握在手中。男孩醒了,转过头看见了他。老人没有说话,只是对他点了点头。床边的椅子上放着男孩的长裤,他坐到床沿穿上。穿好之后,老人和男孩就一前一后地走出门,向老人的窝棚走去。“不好意思。”看男孩还有点犯困,老人搂着他的肩膀充满歉意地说。

“没什么。我是男子汉嘛。”孩子说。

在途中,他们看到不少摸黑走路的男人。这些人都光着脚,肩上扛着的是他们各自船上的桅杆。

他们来到了老人的窝棚里。男孩走到篮子跟前,从里面拿起鱼叉、鱼钩和钓索。老人拿起绕着帆布的桅杆,放在肩头上。

“要来杯咖啡吗?”男孩问道。

“如果要喝的话,也得等我们把这些东西放到船上后。”

把东西放到船上后,他们走到了一家小吃馆。这家小吃馆是针对渔夫经营的餐馆,营业时间很早。他们坐在里面喝咖啡,咖啡用炼乳听装着。

“老大爷,昨晚睡得好吗?”这么快就让男孩脱离睡魔的困扰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但是现在他的头脑已经清醒了。

“挺好的,”老人说,“马洛林,今天我能捉到鱼,对此我很有信心。”

“我对你也很有信心,”男孩说,“我要去拿我们的鱼饵了,还有昨天我给你弄的那两条沙丁鱼。我们船主不让人帮他拿船上的东西,所有的东西都是他自己拿。”

“记得我第一次让你帮我拿东西时你才五岁。”老人说。

“嗯,我没有忘记,”男孩说,“你先等我一会儿。你可以再要一杯咖啡,我们不用现在就付钱的。”

男孩走出了小吃馆,向冷藏库走去,那里是他放鱼饵的地方。他光着脚,沿珊瑚石道走去,

老人一口一口地喝着咖啡,速度缓慢。因为他知道咖啡就是自己今天唯一的饮食,所以必须把它喝完。老人出海打鱼,从来都没有带过吃的东西,因为他讨厌吃饭。出海一天,他只放一瓶水在他的船头,对他来说,一天有这个就足够了。

男孩回来了,带着给老人准备的新鲜鱼饵。那些鱼饵在报纸里包着,男孩和老人一人一份。然后他们就向小船走去。他们走的是小路,路上都是沙子,他们的脚不时地踩到地下的鹅卵石。来到小船跟前,他们把它抬起后滑进水中。

“希望你今天能逮到大鱼,老大爷。”男孩祝福道。

“你也一样。”老人说。

为了消减水对桨片的阻力,老人以桨座上的钉子作为固定点,把桨片上的绳拴在上面,然后身子前倾,划动桨片。当他划动小船离开港口时,天还没有亮。桨片落水、划动的声音从其他海滩传了过来,老人知道那是船只出海的声音。此时,虽然月亮已经落了下去,但老人依然看不到那些出海的船只。

除了桨片的破水声以及不知哪条船上传来的说话声,这时出海的船只都很安静。这些船只在港口处就分道扬镳了,因为它们都有自己的目标海面,而每一个目的地都是他们认为的鱼类聚集的地方。远方是老人此次出海的目的地,他抛下大陆的气息,呼吸着海水的清新,迎着清晨划向远方。在划过某一片海面时,老人看见了闪现的磷光,这些磷光是果囊马尾藻发出的,它们出现的水域,被渔夫们称作“大井”。大井之所以得名,是因为这里的海水深度有700英寻,相当于12843米。峭壁在海域的深处,它们在海流的冲击下,形成了旋涡,吸引了各种各样的鱼儿在此聚集。这片水域不仅有海虾和用作鱼饵的小鱼,还有为数众多的柔鱼。那些柔鱼成群结队,聚集在水底深处的洞穴,夜里,它们会浮到上面,可是因为紧挨海面,它们往往会被附近的鱼类吃掉。

凭感觉,老人知道天就要亮了。在向前划行的过程中,他的耳边传来颤抖声,这是飞鱼刚出水;还有咝咝声,这是飞鱼飞向天空时,伸直翅膀所发出的声音。老人把飞鱼列为他海洋上的主要朋友,因为他非常喜欢它们。可有些鸟儿却让他感到很难过,尤其是小燕鸥。这些黑色的小燕鸥是那么柔弱,它们在不停地飞翔,不停地寻找食物,尽管找到食物的几率很小。和鸟儿的生活比起来,我们的生活就算不上艰难了,老人这样想着,当然这不包括那些强壮的大鸟和凶猛的禽兽。像海燕那样的鸟儿,天生的柔弱和纤巧,却生活在这片残暴的海洋上。看起来那么温和的海洋,突然间又会变得无比残暴。那些娇弱的鸟儿飞翔在空中,当它们落到海面寻找食物时,却只能发出悲哀的鸣叫,声音几不可闻。这片海洋上的生活环境根本就不适合它们。

每次想到海洋,老人总用西班牙语中的lamar这个表示女性的词来称呼她。当使用这个词语时,人们对海洋的感觉是美好的,但是,再美好的感觉也不能阻止人们对她的批评。大多数情况下,人们的眼中的海洋是女性。不过也有些渔夫用西班牙语中表示男性的elmar来称呼海洋。这些渔夫都比较年轻,他们钓索上的浮子不是鱼饵,而是浮标,他们用卖鲨鱼肝的钱买了汽艇。当这些人说起海洋时,都把他当做一个目的地、竞争者,甚至是敌人。可在桑地亚哥看来,海洋就是女性的化身。他想:“海洋是否愿意施恩于人,或者是做了什么坏事,都是身不由己,这都是受月亮的影响,就像一个女人受月亮影响一样。”

老人控制住自己在海上的划行速度,不紧不慢地划动着小船,感觉很省劲。海面上风平浪静,有时水流会打着旋儿插过来,打破这种平静,不过这只是偶尔现象。就在海流帮他减轻三分之一的负担的时候,天色慢慢亮了起来。这时,他才看到自己所在的地方,他知道自己已经驶出了期望中的目的地,划到了更远的地方。

他想:“这一个星期以来,虽然自己没有远离过这片海面,但是却没有逮到一条鱼。今天说什么也要找到鱼类聚集的地方,在那些鲣鱼和长鳍金枪鱼群周围,也许还能找到条大鱼呢。”

不管天色如何了,他把鱼饵依次放入水中:第一个下沉到海下40英寸,第二个75英寸,第三个100英寸,第四个125英寸,然后他就任凭小船在海面漂流。头朝下的鱼饵是新鲜的沙丁鱼,它们被钓钩的钩身穿过身体,然后被紧紧地缝在一起,而弯钩和尖端这些钓钩的突出部分也都被鱼肉包住。为了让钓钩的每一处都有足够的诱惑力,每个钓钩都穿过沙丁鱼的双眼,使鱼的身子和钢钩之间形成个半圆。

那两根最深的钓索上挂着的沙丁鱼,是小金枪鱼或者长鳍金枪鱼,它们都是新鲜的,是男孩给他的。它们就像铅垂般地挂在那儿。剩下的那两根钓索,一根挂的是蓝色大鲹鱼,一根挂的是黄色金银鱼。这两个鱼饵虽然不新鲜,但都是完整的,再说那两个新鲜的鱼饵也会帮助它们吸引鱼儿上钩。这四根钓索都很粗,每根都像一支大铅笔,它们的一端都拴着一根青皮钓竿,鱼饵的任何动静都会使钓竿下沉。任何一个钓索都有两个卷儿,这两个卷儿都能系在另外的备用卷儿上,各长40英寸。所有的钓索加在一起的长度有300多英寸。

小船的一边有三根挑出的钓竿,老人一边密切地注意着这些钓竿的动静,一边缓慢地划动着小船以保证钓索在水下的深度和直度。眼看太阳要出来了。

果不其然,海平面上显现出太阳的身影。这时老人看清了海上的其他船只。这些船只挨着水面,看起来低低的,都在离海岸不远的地方,并且与海流的方向成直角排列。太阳越来越亮,光线也越来越刺眼。等到太阳完全升起,老人的眼睛被海面反射的阳光刺得很痛,所以他只顾埋头划船,根本不敢看太阳。他低头看着那几根钓索,它们都下垂到漆黑的海底。和其他渔夫的钓索相比,他下垂得是最直的。他把钓索下垂到不同的深度,这样在湾流深处的几个地方就都有鱼饵,而当鱼儿在这几个地方游动时,这些鱼饵就会把它们吸引过来。其他的渔夫却相反,他们任凭钓索在海中漂流,不去管它们垂到海底的深度,钓索的深度只有60英寸,他们却以为是100英寸。

老人想:“自己的钓索都是经过精确测算的,至于能不能逮到鱼,就要看运气了。可运气这个东西却很难说,说不定今天就是我的转运日。新的一天有新的开始,虽然希望有好运气,但我更想未雨绸缪,这样就不会错失好运了。”

太阳出来两个钟头了。因为比刚升起时高了很多,现在向东看去,阳光就没有那么刺眼了。不过在海面上,老人只看见了三条船,它们都停在离海岸不远的地方,从这儿看过去,显得很低矮。

长这么大,眼睛总是被早上的阳光刺得剧痛,庆幸的是它们还没有坏掉,他想着。而且就算是迎着傍晚的阳光,眼睛依然清楚。傍晚的光线也很强,但和早晨的相比,它让人感觉舒服多了,起码眼睛不会有刺痛感。

这时,他看到了一只军舰鸟,这只鸟全身漆黑,有着长长的翅膀,正在天上旋转着飞翔。只见它突然斜着冲了下来,一双翅膀背到了身后,不过很快它又开始旋转。

“它看起来不像是在寻找什么,应该是逮住了什么东西吧。”老人忍不住说。

于是,他慢慢地划向那只鸟盘旋的地方。尽管他不慌不忙,那些钓索也依然笔直地下垂着,但是海流还是离他近了。他利用鸟儿来捕鱼是正确的选择,这样做可以让他更快地逮到鱼。

那只军舰鸟飞到高空盘旋着,翅膀一动不动,然后它猛冲下来。这时,只见海面上跃起一条飞鱼,随即就快速飞向远方。

“是一条鲯鳅,”老人喃喃自语道,“一条大鲯鳅。”

他把桨架上的双桨拿下来,接着又拿出一根钓丝。这根钓丝很细,被放在了船头下面,上面系着一段铁丝导线和一只中号钓钩。钓丝被挂上一条沙丁鱼,沿船舷放下,它的上端和一只螺栓紧紧地系在一起。这只螺栓在船艄上,像拳头一样。系紧之后,老人又拿出一根钓丝,装上鱼饵之后就把它卷成一卷,放到了船头的阴暗处。做完这些,他一边划船,一边看着那只军舰鸟。那只鸟正紧挨着海面,飞快地掠过。

就在老人注视着这只鸟的时候,它又猛地俯冲下来。只见它先把翅膀后掠,以便加快俯冲的速度,然后又突然张开翅膀,即使这样,它依然没有抓住飞鱼。老人看见在那条逃脱的飞鱼后面,除了军舰鸟,还有一群大鲯鳅。这群鲯鳅紧跟着那条飞鱼,穿行在海面上,海面都被它们搅得鼓了起来。只要那条飞鱼掉下来,它们就会马上扎进海里。“这真是一群大鲯鳅啊!”老人心想。这些鲯鳅到处都是,飞鱼很难再逃走了。而那只军舰鸟之所以捉不住飞鱼,是因为飞鱼个头太大、飞得太快。

飞鱼不断地跃出海面,那只军舰鸟却依然一无所获。老人看着它们来回追赶着,心想着,那群鲯鳅逃走了,就从我身边。那群鲯鳅游得太快,现在早就逃得远远的了。虽说如此,说不准它们之中有掉队的,也许我能逮住其中的一条呢。在这群鲯鳅的周围,有可能还有大鱼呢,而且还是我一直想要的那种大鱼。总之,在某一片海面下,有一条大鱼是属于我的。

从海上望去,耸立在陆地上空的云块,就像一座座山冈。海岸就像一条绿色的线,长长的延伸着,它的后面是些青灰色的小山。本来是蓝色的海水,此时看来,颜色愈发的深了。他低下头观察着海水,只见深蓝色的海水中,浮游生物在水中穿梭,泛出星星点点的红色。太阳照射过来,海水变得流光溢彩。那几根钓索,一直下垂到深不见底的海水中。这么多的浮游生物,就说明这儿有鱼,这一点让老人感到很高兴。太阳慢慢地升高了,天气晴朗,陆上云块的形状和水中光线的变幻都从侧面证明了这一点。老人看不到那只军舰鸟了,现在海面上除了几摊马尾藻和一只水母外,什么东西也没有了。那些马尾藻本来是黄色的,经过太阳的曝晒,已经发白。那只水母的浮囊是胶质的,呈紫色,它就像一顶僧帽,而且还有着彩虹般的色彩。那只水母把身子靠向一边之后又直了起来。它就这样在船舷边来回运动着,像是个大气泡,看上去非常高兴。它的那些触须也呈紫色,长长的在身后拖着,长度足有一码,它们很有杀伤力。

“水母,你真混蛋!”老人骂道。

现在老人坐的位置是他划动桨片的地方,从这个地方向水下看,只看到很多紫色的小鱼。这些鱼的颜色和水母的触须颜色是一样的,它们在水中游动着,时而穿行在水母的触须之间,时而在水下的阴影中游动,这些阴影是水母的浮囊所投下的。水母触须上的毒素对这些小鱼没有任何威胁,人可就没有那么幸运了。这些触须有时会缠绕在钓丝上,它们会分泌出的紫色黏液,这些黏液就会随之附着在钓丝上。这时老人如果钓上来条鱼的话,他的胳臂和手就会出现伤痕和疮肿。身体接触水母毒素的地方,就和接触到毒漆树或栎叶毒漆树发生感染一样。不过和毒漆树或栎叶毒漆树相比较,水母毒素发作的速度更快,而且每当发作的时候,会让人痛得如同遭到鞭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