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那等十分钟以后,我就会离开这里了。我无权留在此处。叫某个人因为我离开,我做不到。”
“我离开这里,并不是因为你的缘故。”
“我必须要离开这里,不管你是否是因为我的缘故。”
他问:“如果我还会到这里来,你是否就能不走了?”她没再说话。
他出去了。她在片刻过后将那盏灯熄灭了。夜就像一片海,到处都黑漆漆的。雨还没有停。周围阒无声息。杰夫利聆听着四周的动静,却只听到了落雨的声音。他在草堆中间站着,除了雨水下落和细微的雨丝摩擦声外,根本就听不到任何声音。黑暗已将万事万物都吞噬了。这种情形就是他所幻想的死亡。很多东西明明还存在于世上,但却被宁静与黑暗遮掩得无影无踪。他甚至有种感觉,连他自己都已在浓厚的夜色中消失不见了。但事实可能并非如此,为此他感到忧心忡忡。他到处寻觅着灯光,他在黑暗中搜索着,在向前走的时候,脚步都是踉跄的,他简直已经发狂了。接下来,他终于用手接触到了铁皮,铁皮表面已经被淋湿了。
他问:“熄灭灯的人是不是你?”他真担心静默就是自己将会得到的答案。
她温顺地答道:“是我。”能听到她说话,他觉得非常开心。他在黑暗中走进了棚舍,因为棚舍内一片漆黑,那只箱子的盖子又被用作了桌子,所以他便撞上去了。也不知什么东西掉下来了,传来“咔”的一声响。
他说:“灯、刀子、杯子都掉下来了。”说着,他便将一根火柴点着了。
“杯子还是完好的。”他捡起杯子放回箱子里。
“不过,这盏灯里的油却泼溅出来了。这盏灯现在已经又旧又破了。”这时,他的手指被火柴烧到了,他赶紧吹熄了火柴。随后,他又将另外一根火柴点着了。
“这盏灯你根本就用不着,对此你很清楚。为了让你今晚能躺下来好好歇息,我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了。我不会侵占你的地盘,哪怕只是侵占很小的一部分。”
他在火柴的光芒照耀下看着她。她就像一个全身都呈褐色的小团,但在边缘处却镶着一条华美的滚边,这条滚边被叠得曲曲折折的。总之,她整个人看上去都十分怪异。她用自己那张小小的面孔冲向他并注视着他。火柴灭掉的一刹那,他笑起来,他的笑容落入了她眼中。
她说:“你躺下来吧,这一侧的空间对我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他上前坐到了草堆上,不过并没有靠近她。他在一段时间之内一直没说话,过后他才问:“他是你丈夫,这件事是真的吗?”
她不容置疑地答道:“没错!”
他哼了一声,随即便不说话了。
“为什么你要忧心这件事?”
“我不是忧心这件事——你是因为喜欢他,才会追随在他身边吗?”说出这个问题时,他的声音有些胆怯。他迫切想得到她的答案。
“我真希望他已经死掉了,我根本就不喜欢他。”说这话时,她的语气很悲痛,也很鄙夷,但她随后又坚定地说了这样一句话,“可他是我的丈夫。”
他发出了一声极短的笑声。
他说:“上帝啊!”
没过多久,他又问她:“你们已经做了很长时间的夫妻了?”
“四年了。”
“四年了——你多大年纪?”
“我二十三。”
“才只有二十三?”
“我过二十三岁生日时,是去年的五月份。”
他沉吟道:“如此说来,你比我早出生了四个月。”他们两个人不过是两个声音,隐藏在黑暗之中。随即而来的是一片静谧,给人的感觉十分恐怖。
他问她:“你和他一直在漂泊吗?”
“他在找工作,这是他自己的说法。不过,他对所有的工作都不感兴趣。我们结婚时,他做着一份马夫的工作。当时我正在格林海尔家里做佣人,那家人在切斯特菲尔德贩卖马。我们的孩子才刚满两个月的时候,他就辞职了。我的流浪生涯就始于那时候。有句话叫做,苔藓不会长到那些时常滚来滚去的石头身上……”
“你们的孩子呢?”
“死了,那孩子只活了十个月。”
两人再度沉默起来,这种沉默已经毋庸置疑了。良久过后,杰夫利才终于开口说道:“你的希望其实已经所剩无几了。”他的语气之中充满了怜悯,但这句话却说得很不合时宜。
“每当夜幕降临时,我就会发起抖来,如果我已经死了就好了,这样的念头不止一次出现在我的脑海中。可是死亡对我们而言并非一件简单的事。”
他沉默了片刻,跟着才吞吞吐吐地问她:“现在你该如何是好?”
“我一定要把他找出来,就算要为此在路边倒下,我也在所不惜。”
他吃了一惊,问她:“原因是什么呢?”虽然黑夜已经将他的视线完全遮挡了,他现在看不到任何东西,但他还是冲着她所在的方向看了看。
“我可不能叫他为所欲为,我非要把他找出来不可。”
“可你为什么不跟他分开呢?”
“原因就是,我不能叫他为所欲为。”她执拗地说道,语气之中简直含着报复的意味。
他坐在那里,在吃惊之余又觉得很忐忑,还有些许痛楚的感觉,这痛楚就源于她。她坐在原地,安静得像某种声音,又像某种精灵。
“眼下你觉得温暖一些了吗?”他的声音微微含着恐惧的味道。
她楚楚可怜地答道:“我觉得暖和一点点了——可我的脚!”
他说:“我的手热得很,不如我用手为你暖一下脚吧。”
她冷冰冰地回应道:“谢谢,不用了。”
她让他受到了伤害,尽管周围一片漆黑,但她还是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只是因为好心才会向她提出这样的建议,被她一口回绝之后,他觉得十分难受。
她半带讥讽地说:“我的脚脏得很。”
他答道:“哦——我几乎每天都会洗澡——但我的脚也还是跟你的一样。”
她呻吟道:“我的脚何时才能变暖,我并不清楚。”
“请让我用手捧住它们。”
火柴盒在他轻柔地摆弄下发出了一阵响声,传到了她耳中。随后,他所在的位置上便出现了一团磷火。没过多久,他就将两朵小小的火光对准了她的双脚,火光呈现蓝绿色,还有烟从火里冒出来。她觉得十分恐慌,但她还是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脚底板搁到了烟里。因为她的双脚实在太疼了,她被逼得不得不这么做。他的双手很大,又厚实又暖和。他将她的脚背牢牢握在手中。
他用一种极度关怀的语气说道:“你的双脚冷得就像冰!”
他将她的双脚紧紧靠在自己身上,竭尽所能想要将它们暖和过来。每隔一段时间,她的身体都会发出一阵颤抖。这时,她的大拇脚趾从他的手中突出来了,她甚至能感觉到他呼出的热气喷到了上面。她朝前探出身去,在他的头发上温柔地摸了摸。他忽觉热情高涨。她温柔地摸着他的头发,一种诚挚而畏怯的情绪从她的指尖儿上流露出来。
他用很低沉的声音问她:“你现在有没有好受一点点?”忽然之间,他抬起了头,与她面对面。这样一来,她的手便在他脸上摸了过去,动作十分轻柔,与此同时,她的指尖儿也与他的嘴唇碰到了一起。她急忙撤回了自己的手。他用一只手握住她的两只脚,腾出一手来寻觅她的手。在寻觅的过程中,他的手摸到了她脸上。他温柔地抚摸着她,对她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她的面颊被沾湿了。他的大拇指在她眼上小心摸索着,两颗泪珠滚到了他的拇指上。
他几乎已经无法呼吸了,用低沉的声音问她:“出什么事了?”
她冲着他弯腰抱住了他的脖子,她抱得那样紧。她的情绪高涨,痛苦到了极致,就在这短短的一段时间内,她将他抱在了自己怀里,紧紧地抱住。生活带给她的痛苦,已经让她失去了所有的希望。这四年以来,她终日过着潦倒、羞耻的生活,这种状况从未得到过半分改善,因此她被迫变成了一个孤单而麻痹的人,最终演变到如此枯燥无味的地步,将自己的大多数秉性都冻结了。她在此刻变成了一个十分温柔的女人。说不定身处春季的她是非常漂亮的。她险些就沦落成了一个丑老太婆。
她一刻不停地喘着粗气,胸脯起伏不定。她抱住杰夫利的脑袋,让他贴到自己的胸脯上。他大吃一惊,简直不知该如何是好。他任由她对自己做任何她想做的事。她的眼泪掉到了他的头发里,她哭了,但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也喘起粗气来,就跟她正在做的一样。后来,她松开了拥抱着他的手。他却伸出手臂将她拥抱住。
“我来给你温暖。”说着,他便蜷起腿来,让自己的膝盖凸起来。他的手臂非常有力量,直接就抱起她,让她坐到了自己的膝盖上,与自己紧紧依偎在一起。她的身体柔软而娇小。他将她抱得紧紧的,让她觉得身边十分暖和。没过多久,她就偷偷伸出了自己的双臂拥抱着他。
她轻声说道:“你身材真是高大威武。”
他发了一下呆,手臂却继续牢牢束缚着她的身体。随后,他茫然地伸出嘴唇,开始向下寻觅她。他的嘴唇在她的鬓角上触碰了一下。她有意将自己的嘴唇朝他缓缓地凑过去,随后她开启双唇与他亲吻起来。这是属于他的首个热恋之吻。
五
天亮时分,杰夫利清醒过来,此时的天气还很冷。在他怀中,那个女人尚未醒来。他所有的温柔都因为她那张熟睡的脸孔而被激发出来。她好像正在忍受某种叫人不堪忍受的状况,嘴巴紧紧地闭合起来,这与她那张柔弱的小脸反差强烈,让她看上去愈发楚楚动人。杰夫利抱紧了她,叫她紧贴在自己的胸膛上。他会将所有轻视他们的家伙的嘴巴咬破,接下来他将不卑不亢地径直前行,支撑他这样做的就是一种感觉:他觉得她已经属于自己了。他现在已变得坚强而完整,因为她已经成了他最重要的那一部分,她已将他所有的缺憾都填补了。他已经爱上了她,这份爱是如此的强烈,他不能没有她。
就在这时,清晨到来了,好像就在一阵冷汗之中,那灰蒙蒙的清晨就缓缓降临了,就好像死亡的降临一样。天色逐渐变白,这是一个相当漫长的过程,其中包含着很多痛楚。外面已经不再下雨了,这一幕落入了杰夫利眼中,这种变化真叫人心生不悦。他凝视着外面的景象,与此同时又产生了另外一种感觉。他垂首看过去,只见她已睁开了双眼,正在凝视着他。忽然,她冲着他笑起来,她那双黄褐色的眼睛里写满了镇静。他报之一笑,俯身吻她,他的动作十分温柔。他们默然相对了片刻。
然后,他饶有兴致地问她:“你叫什么?”
她答道:“丽迪亚。”
他吃惊地复述道:“丽迪亚!”他觉得羞涩极了。
他对她说:“我的名字叫做杰夫利·乌基。”
她冲着他笑了一下,除此之外,便没有别的反应了。
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他们都没有说话。所有事物在晨曦的照耀下都是那样的微不足道。在反常的苍茫的空气之中,树木都变成了一些小东西,呈现出一片灰白之色,连形状都不固定,要知道,它们在黑夜里可都是一些非常高大的树。晨曦在浓雾弥漫的空气之中呼吸艰难。在这种严寒和反常之中,所有事物好像都在发抖。
他问:“你经常露宿吗?”
她说:“不是的。”
他又问:“你不会再找他了,对不对?”
她紧紧依偎着他,与他更加亲密无间,但同时她又说:“我还要找他。”忽然之间,一阵恐慌在他心头涌现出来。
他叫道:“你不要去找他了!”他很担心她,这一点她能看得出来。她没再说话,也没做出任何反应。
他沉吟道:“我们结婚好不好?”
“不好。”
他沉默了,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等他再度开口时,他问她:“和我一起去加拿大,你愿不愿意?”
她心平气和地说:“这个提议等过两个月再说吧。”她的语气之中毫无半分怨尤。
他觉得自己受到了伤害,便坚定不移地说道:“我不会改变这个想法的。”
她凝视着他,却没对他说任何话。她不希望让他的生活因为自己而受伤,她无论如何都不会这样做,无论如何都不会。此刻,她便在原地静止着,任由他随心所欲地安排一切。
他问她:“你还有亲人吗?”
“我还有个姐姐,她嫁到柯利科去了。”
“是一座农场?”
“不——她的丈夫只是农场里的长工——但她过得非常舒服。如果你想要我去那里,我没有任何异议,不过我要先在那里找到一份工作。”
他为此思考了片刻。
他殷切地问她:“你可以在农场里找到适合自己的职位?”
“格林海尔家就拥有一座农场。”
她将会成为他的助手,他能预见到他们光明的前景。她愿意到她姐姐那里去找一份工作,一直做到明年春季。按照他的说法,他们可以在那时坐船去加拿大。他在等待她给予自己肯定的答复。
他问她:“你会在那一天到来时跟我一起走吗?”
她答道:“到时候再说吧。”
她没什么信心,有这种表现是理所当然的。鉴于此,他只好向她妥协。
他温顺地说:“从这里走路去柯利科,从蓝立磨坊走路去安倍盖特,你选择前者还是后者?其实,总路程才十英里罢了。你能从行车道的最那边过去,我会快些走回去拿些钱给你,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一起走路去亨特山了。”
“我身上还有一英镑,应付我的需求已经绰绰有余。”
他说:“给我看一下。”
她在毯子下面寻觅着,没过多长时间就找到了那一英镑。他觉得自己给她的支持对她而言根本就没有必要。她会将自己遗弃的,他经过了一番思索之后,将这个痛苦的结论对自己宣布出来。他觉得很生气,终于大胆地问她:“你在找工作的时候用的不是夫姓,对吗?”
“我用的是夫姓。”
她将他彻底激怒了,怨愤将他的心填充得满满当当的。
他很努力地发出了一声极短的笑声,并说:“我对天发誓,我再也不想跟你见面了。”她的眼眶里已然盈满了泪光,她伸出手臂紧紧地拥抱着他,让他贴在自己的胸口处。他虽然还是有些不知足,但到底还是心安了。
“今天晚上,你会不会给我写信?”
“会的,我会的。”
“我能不能给你写信——收信人一栏要怎么写?”
“布雷登夫人。”
“布雷登!”他复述道,心中十分痛苦。
他忐忑极了。
所有景物都已在清晨的作用下变得一片惨白。他看到薄薄的灰色雾气已将绿篱打湿了,并使其耷拉了下来。他随即对她讲起了莫里斯那件事。
她说:“天哪,你怎么能这样做!你应该扶起那架梯子,你理应这样帮助他们。”
“哦——我并不在乎这件事。”
“我马上就要离开了,你快去扶好那架梯子吧,现在就去。”
“别,你别走。你留在这里跟莫里斯见一面。这样一来,我就能跟他说起我们的事了。留在这里,跟他见一面吧,见一面吧。”
她没有说话,就这样默许了他的提议。她向他立誓,绝不会他返回之前离开这里。她收拾了自己的衣服,到水渠那边洗漱。
杰夫利从上头的农田中转过去。薄薄的雾气将草堆都打湿了,绿篱淋了雨,已经湿透了。从草丛里升起一团薄薄的雾气,看上去就像水汽蒸发了一样。在薄雾的遮掩下,周围的小山丘差不多都变成了隐没在了暗影之中。生长在山谷中的白杨看上去一片漆黑,顶端探出了部分树梢,十分显眼。酷寒的天气让他打起了冷战。
他在草堆上没有看到任何东西,也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他也不晓得他们是不是还待在那上头,他觉得非常疑惑。但他还是在那架梯子倒下的地方重新将它竖了起来,随后他从绿篱旁边走了一遭,捡来一些干枯的树枝。他来到一株冬青树下面,将部分干树枝折断。就在这时,他听见一个声音在一片静寂中响起:“唉,讨厌死了!”
是莫里斯睡醒了。杰夫利专注地聆听起来。
只听莫里斯叫道:“你到这边来坐!”不多时,那位姑娘就用一种异国的调调儿回应他说:“你说什么——到那边啊!”
“哇,梯子就在那边啊,千真万确。”
“你不是说梯子滑下去了吗?”
“那时候我根本看不到那架梯子,也摸不到它在哪里,最重要的是我听到了它滑下去的声音。”
“是你说梯子滑下去了——你这个骗子,满口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