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带着翻译稿费和大臣给的差旅费回到家中,爱丽丝也从医院回来,医生说她确实怀有身孕,但她身体虚弱,有点贫血,必须在家休息。我让爱丽丝收好稿费,这些钱足够支付她和母亲在我外出期间的生活开支。至于爱丽丝的工作,维克多利亚剧院的老板说她请假时间太长,已经把她辞退了,事实是爱丽丝才刚请了一个月的病假。剧院老板这么做一定另有原因。我也告诉爱丽丝自己即将启程去俄国,她对此并不担心,在她心里,我对她的爱永不动摇。
因为路程并不遥远,我的全部行李只有一件从别人那里借来的黑色礼服,另外我还买了一本哥达版的俄国贵族人名目录,外加两三本字典,全部收纳在一个小皮箱里。我思忖最近发生了不少事,爱丽丝和我的情绪都不同程度受到了影响,为了避免她在我临走时伤感落泪,甚至跟随到车站送别,我早早吩咐爱丽丝的母亲带着她去朋友家聊天。一切收拾停当后,我把房门锁上,把钥匙寄放在鞋店店主那儿,他的店就在大门旁边。
在俄国真是大开眼界,要说我真正收获了什么,那就是别人对我能力的肯定和大加赞赏。俄国皇宫完全按照巴黎的宫殿样式建造而成,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过去都十分华美富丽;晚上我们在宽阔的餐厅吃饭,周围点着数不清的黄色蜡烛,权贵们佩戴在身上的徽章和装饰在烛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闪亮;高大的壁炉里,通红的火焰不停歇地跳动着,整个房间里都温暖如春,宫女们仿佛不知现在正是冬季,一个个轻挥着羽毛做的扇子。我的法语功底明显在所有人之上,因此我竟成了会议中最重要的人,替他们相互翻译、协商。
这期间每天都能收到爱丽丝的来信,而我也心心念念牵挂着她,我根本无法忘记她。爱丽丝在第一封信中写道,我离开的第一天,她在朋友那儿一直待到深夜才回到自己家中,哪还有时间对我的离去表示忧伤和怀念,疲惫不堪的她才在床上躺下便沉沉睡去。直到次日清晨才悠悠醒来,看着冷清的房间,自己孤身一人睡在床上,还以为是在做梦。起来后,离愁思绪瞬间涌上心头,心里的悲伤甚至比以前衣不遮体、食不饱腹时还要严重。
不久后,她寄来一封饱含痛苦和忧伤的信。从字里行间看来,她的情绪极不稳定。信上写道:我如此迟钝,直到你离开之后才发现自己对你的爱恋有多深!你说你在故乡的亲人都已去世,如果能在这儿找到一份维持生活的工作,便会永远待在这里。现在又多了一个让你无法离开的理由,那就是我对你的爱。要是你仍然想回到故乡的话,我决定跟着你一同离开,带着我的母亲,其实做出这个决定很容易,难就难在我和母亲的路费毫无着落。想来想去,唯有在柏林待下去,陪着你,直到你出人头地的那一天。愚蠢的我还以为两人短暂的分开不会有多大的悲伤,你才走了二十多天,我竟像完全失去了你一样那么伤心、难过,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你,况且现在我的身体日渐沉重,行动也变得困难起来,倘若你此刻永远离我而去,该是多么大的打击啊!请你一定不要离开我!我和母亲因为这个问题还争吵过,也许是看到了我的强硬态度,她妥协了。她同意我跟你一同前往日本,假如真有那么一天的话,她会在我们走后去什切青的农村和一位远房亲戚住在一起。你也说大臣对你十分满意,想来我若真的和你离开柏林,费用一定会筹集得到吧?时间过得太慢,我每天都在等待你的归来。
爱丽丝的信把我飘飘然的心重新拉回地面,我不得不面对眼前的棘手情况。我痛恨自己的犹豫不决。虽然我善于对一件事情作出判断,并且找到解决的办法,不管这件事属于个人还是属于别人,但我的这个优势仅限于周围环境一帆风顺的时候,如果是在坎坷的生活中,我的判断能力和决策能力就像破灭的泡沫一样消失不见。
我尽心尽力为大臣服务,而大臣也给我不少优待。不过我只顾做好眼前的事情,并没想过借此机会替自己的未来打算一下。但此刻已是紧急关头,我哪能还像个没事人一样优哉!相泽一开始便告诉我,若要得到大臣的赞赏,必须让他看到我的实力,以目前情况来看,我已经做到了这一点。前几日在和相泽的聊天过程中,也隐约发觉到他对我的暗示,说我和他还能在国内继续如现在一般在工作上相互配合。我暗自猜测,说不定大臣已经准备带我回国,但现在还不能告诉我,甚至是和我关系要好的相泽也不能透露消息。想到这儿,我又记起自己之前答应相泽,会和爱丽丝断绝来往,也许大臣已经知道了我的承诺。
初出国门时的踌躇满志早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曾下决心改变自己被动的境地,现在看来毫无成效。关在笼子里的鸟儿,如果把它的双脚用绳子捆住,虽然还能扇动翅膀飞翔,但朝哪个方向飞去则完全由不得自己做主,难道我注定要在这种所谓的自由中生活?我就是一只这样的鸟儿,脚上的绳索始终牢牢抓在别人手中,之前是辞退我的领导,现在是天方大臣。从俄国回来的那天正好是新一年的元旦。柏林人的传统是在除夕夜通宵狂欢,而元旦这天则在家里睡觉。和大臣等人分别后,我坐上一辆马车,寂静的街道上没有几个人的身影,只有一股股冷风吹过。道路两旁的积雪此时已经变成了一片片有着锋利边缘的冰块,在太阳的照射下发出耀眼的光芒。不一会儿马车便在楼房门口停下,我还没走下马车,却听到楼上传来打开窗户的声音。我吩咐车夫拿上我的行李,正当我们准备上楼时,爱丽丝已经飞奔下来,猛地扑进我的怀里,双手缠在我的脖子上。车夫先是呆了一下,然后嘴里含混不清地说了句什么,嘴边浓密的胡子也跟着抖了几下。
“谢天谢地!你总算回来了!要是再晚几天,我会发疯的!”
看着爱丽丝喜极而泣的模样,乖巧地把头伏在我的肩上,连日来的烦闷和矛盾一扫而空,此刻心里只有满满的幸福。是回到故乡继续发展我的仕途,还是留在柏林做一个普通人,这些问题被我统统抛到一边。
“请问您住在哪一层?”车夫的声音如雷贯耳,不等我回答,他早已提着行李走上楼梯。
我把马车费交到爱丽丝母亲的手里,让她去和马车夫结算。爱丽丝迫不及待地和我走进房间,一进门我就被桌上一堆白色的东西吸引住了。原来是一些白色的布料,有一些已经做成花边模样。
一旁的爱丽丝笑了起来,手指着这些白色的布对我说道:“你看!我准备得很充分吧!”她把一块布举到我跟前,细看才发现是包裹婴儿用的毯子和布带。“你不知道我有多期待孩子的出生。他一定有一双和你一样漂亮的黑眼睛。你的黑眼睛始终陪伴在我身边,睡梦中也会出现。我们该给孩子取个什么名字呢?我希望他能用你的姓氏,你不介意吧?”说着爱丽丝把脸低了下去,随即又仰起头,她的眼里满是泪花:“请别笑话我,我是真心喜欢小孩子,等到他出生后,我们去教堂给他办洗礼,想想就觉得幸福!”
想到大臣刚刚返回柏林,需要几天时间来休息整顿,于是我也没有去酒店面见他,几天来一直待在家里整理的东西。之后的一天,大臣的侍从在傍晚时分来找我,说是大臣有请。到了酒店后,大臣以礼相待,让我受宠若惊,寒暄几句俄国之行后,他直白地和我说:“我想让你和我一起回日本,不知你意下如何?你的其他才能我不清楚,但你的外语无可挑剔,回国任职不在话下。之前我还以为你选择留在柏林另有隐情,但相泽说你并无负担,如此一来便没有后顾之忧了。”虽然大臣说是和我商量一下,可是他的意思非常明显,我必须得跟他回国。我也不能反驳相泽的话,正在左思右想的时候,脑中突然蹦出一个想法,这是回国的最好机会,错过了便再无可能,不但声誉难以恢复,自己也只能淹没在碌碌无为的人群中。我究竟在想些什么!我竟然同意了,我听见自己说:“一切由阁下安排。”
事情已成定局,我该怎么和爱丽丝说呢?哪怕是最厚颜无耻的人也不知道该如何说出这件事。离开酒店后,我昏沉沉地走在路上,也不管自己的方向对不对。任由身体机械地移动着,我只顾思考着问题,在马路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也不知道被车夫斥责了多少遍,他们的叫骂声也只让我得到片刻清醒。直到感觉走了很长时间之后,我才茫然醒来,发现自己竟然来到了动物园。我瘫坐在地上,头靠在路边的长凳上,只觉得身体内有一股火在燃烧,仿佛有人在用铁锤使劲地打击我的头。也不知睡了多久,我被冷醒了,睁开眼睛一看,天上飘起了鹅毛大雪,夜很深了,大概有十一点了吧,我的衣服和帽子上都积了一层厚厚的雪。
马路上的铁轨在积雪覆盖下已经不见了踪影,勃兰登堡门周围的煤气灯晕出淡淡的光圈。我的双腿已经失去了知觉,冻得麻木了,我用手不停地搓着腿,总算让自己站了起来。
一路拖沓地来到修道院街,午夜已经过了。浑浑噩噩的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如何走到这里的。现在是一月份,虽然天气寒冷,“在菩提树下”街道上的酒店却一派生意兴隆的景象,然而热闹的人群、富丽堂话的酒店此刻在我眼中完全失去了吸引力,脑中反复只出现一句话:我是罪人,犯下了无法原谅的罪恶。
抬头看到四楼的窗户透出一点灯光,爱丽丝应该还在等着我。透过纷纷扬扬的大雪,灯光变得有些模糊。我吃力地爬上楼梯,只觉得自己全身的骨头都要散架了,痛得无法动弹。好不容易进了家,打开房门,爱丽丝正坐在桌边缝着那些白布,听到响声后她回头看着我,脸上露出惊异的神情,大叫一声:“天呐!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我的脸上毫无血色,像雪一样白,帽子丢了,头发乱作一团。因为一路跌跌撞撞地走过来,身上满是污泥,衣服也破损了不少地方。
犹记得我那时还想张口说话,但喉咙发不出声音。两条腿因为疲惫和寒冷不住地抖动着,原本想扶着椅子坐下来,手还没抓住,整个人就倒了下去,昏迷不醒。
这一病就是好几个星期。我浑身滚烫,嘴里胡乱说着别人听不懂的话,爱丽丝始终在床前细心照料着我。在这期间,相泽找到了这里,得知事情真相后,他并没有把爱丽丝和我的事情告知大臣,只是说我患了病,需要休养一段时间。当我神智稍微清醒后,我看到爱丽丝神情枯槁地坐在我的身边,她瘦得只剩下骨头了,两只眼睛通红通红,眼窝深陷下去,两颊也出现一个大窝,她的模样真是把我吓坏了。相泽每日送来一些钱接济我们的生活,虽然他是好心,但他却让爱丽丝陷入疯狂的境地。
我还是之后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爱丽丝和相泽见面后,很快便知道了我曾承诺和她断绝关系,还有我同意了天方大臣的回国邀请。爱丽丝当场激动不已,猛地从座椅上跳起来,惨白的脸上露出惊恐的神情,她大声叫道:“丰太郎,我那么爱你,你怎么忍心这么做!”随即她晕倒在地。相泽叫来她的母亲,两人一起把她挪到床上。好一会儿,她才慢慢醒来,眼神涣散地看着四周,连母亲也不认识了,只在嘴里不停地叫着我的名字,哭骂着,一会儿扯头发,一会儿撕被子,有时又会在屋里寻找着什么。母亲把她平时用的东西一个个拿给她,又被她一一丢开,只有给她婴儿的襁褓时,她才安静下来,双手缓缓地摸着布料,然后把脸埋在其中大哭不止。
医生说她是因为遭受了非常大的打击,导致精神崩溃产生幻想,医生也束手无策。爱丽丝渐渐地不再哭闹,可是她的神智回复到婴幼儿时期,最初打算把她送到达尔道夫精神医院去治疗,但她怎么也不愿离开家。每天就守在我的床前,手里抓着婴儿的毯子,瞧上几眼又开始哭泣,要不就是对我叫着:“该吃药了,吃药。”从她不肯离开我这一点来看,她的神智确实完全毁了,但潜意识里还记挂着我。
病好后,看着爱丽丝疯疯癫癫的模样,我的心如刀割,许多次把她拥在怀里痛哭不已。眼看回国的时间渐渐逼近,我和相泽商量之后,决定拿出一笔钱给她们度日,请爱丽丝的母亲好好照顾她,还有即将出世的孩子。
想想看,相泽谦吉确实是一位难得的好朋友,但是他的做法也让我对他生出些许恨意。
作品赏析
《舞姬》是森鸥外的处女作兼成名作,是森鸥外以自己在德国留学的经历为蓝本加以润色写成的,是其著名的留德纪念三部小说《舞姬》《泡沫记》《送信人》中最有影响的一篇。
小说发表于1890年,当时的日本社会刚刚经历了明治维新的震荡,社会各方面正在经历着急剧的变革,人们的思想也在经历着一个起伏不定的动荡期,传统的思想根深蒂固地存在于一些日本青年的头脑中。小说基于这样的背景,用浪漫抒情的笔调,描写了青年官吏太田丰太郎与德国女郎爱丽丝这对异国恋人的爱情悲剧,反映了个性解放的要求与社会现实的矛盾,表现了西洋文化与东方守旧思想的强烈碰撞,表现了丰太郎在自我觉醒后不得不与现实妥协的悲哀,揭示了日本专制高压下必然发生的悲剧,对主人公的爱情悲剧表示了深深的同情。被誉为日本浪漫主义文学的开山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