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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人性的画像(1)

黑桃皇后 / (俄)普希金

作家档案

见《驿站长》。

这是一个关于赌徒的故事,也是一个关于命运的故事。一位年轻人,不惜牺牲爱情,犯下杀人罪,千方百计获得了只赢不输的秘诀,但当真正的王牌揭开的时候,他成了命运的祭品。

黑桃皇后暗示着背地里耍花招。

——《最新占卜书》

当天空飘着细雨时,

他们经常聚在一起;

赌博——希望他们能够获得上帝的饶恕!

他们下注

从五十到一百,

有些人赢了钱,

输钱的人

把账用粉笔记下。

当天空飘着雨时,

他们就这样打发时间。

一天,大家聚在一起打牌,地点是近卫骑兵团军官纳卢莫夫家。他们浑然不觉地度过了漫长的冬夜,吃晚饭时已经是早上四点多钟。赢钱的人吃得津津有味,其他人呆呆地坐在那里,注视着面前的空盘子。但是,当香槟送上来后,情况就不一样了,大家都开始说起话来。

“索林,你输了还是赢了?”主人问道。

“除了输,还会怎么样?我的运气实在太差,这一点我不得不承认。我一直都很沉得住气,不管什么时候,下注都不会加码,遇到什么情况也能保持冷静,可我就是赢不了。”

“你说的是真的吗?你从来没有一直盯着一张牌,在它上面加码?你从来没有着迷过?真的吗?我可不相信你会那么沉得住气。”

一位客人指着一位年纪轻轻的工兵军官说:“要说沉得住气,那就得说人家葛尔曼!他从不摸牌,从来没有将赌注加倍,但他一直看我们打牌,我们打到天亮五点钟,他就看到天亮五点钟。”

“我喜欢打牌,但是我不能用我的生活费去博得不切实际的财物。”葛尔曼说。

“葛尔曼是德国人,一向节俭度日。”托姆茨基说,“如果说我无法理解某个人,那个人一定是我的祖母安娜·费奥朵托夫娜伯爵夫人。”

“她怎么了?”客人们大声问道。

“我不知道她现在为什么不赌钱了。”托姆茨基回答道。

“她都八十岁了,不赌钱很正常。”纳卢莫夫说。

“你们以前没有听说过她的事吗?”

“没有。我们对她的事一无所知。”

“是那样啊。好吧,现在让我给你们讲讲她的事:

“你们不知道,六十年前,我的祖母去过巴黎,并在那里大出风头。为了欣赏莫斯科的维纳斯的风采,很多人追逐着她。法王路易十三的宰相黎塞留非常喜欢她,不断地追求她。我祖母信誓旦旦地说,她拒绝了他,为此他险些开枪结束自己的性命。

“那时,法拉昂一种纸牌赌博。广受女士们的欢迎。一次,祖母到宫廷里打牌,她输了,欠下奥尔良茨基公爵一大笔赌债。她回到家里,将贴在脸上的装饰品揭下来,告诉祖父她打牌输了钱,让祖父去还账。

“我还记得,死去的祖父以前给祖母当过管家。他很怕她,就像怕火一样;可是,当那笔巨款从她嘴里说出来时,他勃然大怒。他把账簿拿到她面前,让她仔细观看,仅仅半年时间,五十万就被他们挥霍一空了。在莫斯科时,他们在萨拉托夫乡下和近郊拥有田产,可是在巴黎,他们什么也没有。因此,他坚决不同意偿还她欠下的赌债。祖母在他脸上打了一下,之后为了表示愤怒,独自去睡觉了。

“第二天,她叫来丈夫,以为她的家法已经让他就范,但是她想错了,他的态度仍然没变。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给他面子,与他商量,向他解释,希望通过这种方式让他感到无地自容。她说了很多好话,还打比方说,欠债就像王子与马夫那样并不能同日而语。‘不行,坚决不行。’祖父实在太放肆了。祖母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她与一位名人是好朋友。被大家说得非常神奇的圣·热耳曼伯爵,你们应该听说过吧?如你们所知,他把自己称为永远的流浪汉,还说他发明了点金术和长生不老丹。大家都嘲笑他,把他当成一个骗子。但是,冒险家卡扎诺瓦在其著作《回忆录》中,却称他为间谍。圣·热耳曼虽然神秘莫测,却风度翩翩,是社交界的宠儿。直到现在,祖母还死心塌地地爱着他,如果有人在提到他时使用轻蔑的语气,她就会生气。祖母知道圣·热耳曼很富有,就打算寻求他的帮助。她给他写了一张字条,请他马上来找她。

“很快,这个老家伙就来了。祖母在他面前表现得十分痛苦。她对圣·热耳曼描绘了她丈夫的蛮不讲理。讲述这件事时,她所使用的语言极其恶毒。最后,她说,他的善良和友情是她全部希望之所在。

“圣·热耳曼思考了一下,之后说:‘我可以帮助您,我十分清楚,您是一定会把这笔钱还给我的。不过,您还有其他办法——翻本。’

“‘亲爱的伯爵,实话告诉您吧,我们已经一文不名了。’祖母回答说。‘这不需要钱,’圣·热耳曼说,‘您让我把话说完。’于是,他把一个秘密告诉给她。我们这些人,无论是谁,都愿意付出高昂的代价得到这个秘密……”

年轻的赌客们全都洗耳恭听。托姆茨基点燃烟斗,抽了一口继续往下说。

“那一天晚上,祖母就前往凡尔赛宫,在皇后的宫殿里打牌。坐庄的是奥尔良茨基公爵。祖母说,她忘了将欠下的赌债带来,并向奥尔良茨基公爵道歉。说完之下,她就来到他的对面,坐下后开始下注。她选了三张牌,依次出牌,最后三张牌全部获胜。祖母赢回了所有输掉的钱。”

“这只是运气好罢了。”一个客人说。

“这根本就不是真的,是你瞎编的。”葛尔曼说。

“或许她在牌上做了记号?”另一个人说。

“并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托姆茨基神情高傲地说。

“你祖母真厉害,能连续将三张牌猜中,可是直到现在你都没有学会她的诀窍吗?”纳卢莫夫说。

“这种好事哪会轮到我身上!”托姆茨基说,“包括我父亲在内,她一共有四个儿子:他们每个人都是疯狂的赌徒。可是,她一直守着自己的秘密,没有向任何一个儿子讲过,尽管这不会伤害他们,更不会伤害我。可是,我的确听我伯父伊凡·伊利奇说过这样一件事。恰夫利斯基——他已经去世,就是那个挥霍掉百万财富,后来因为贫困而死的那个人,有一次与佐里奇赌博,输掉了近三十万。他看不到任何希望了。祖母向来异常反感年轻人的胡来,可是这次竟然可怜起恰夫利斯基来。她向他指出三张牌,让他按顺序出牌,并让他立下誓言,以后坚决不再赌博。恰夫利斯基去找羸他钱的人,与那个人坐下打牌。他把五万块押在第一张牌上,很快就赢了,之后又把赌注增加一倍,后来又翻了一番。最后,除了将输掉的钱赢回来外,他还额外赢了一些……”

已经是五点四十五分了,睡觉的时间到了。

其实外面已经天光大亮。年轻人将杯子里剩下的酒喝光,之后就向自己的家中走去。

先生似乎对侍女更感兴趣?

太太,没办法啊,她们更年轻漂亮。

——社交界闲谈

更衣室的镜子前坐着×××老伯爵夫人,她身边有三个侍女,她们手里分别拿着一盒发针、一小盒胭脂及一顶高高的包发帽,帽子上系着火红色的缎带。伯爵夫人早已经不再年轻貌美,她也不再奢望留住自己美丽的容貌,只是将年轻时期的所有习惯全部保留下来。她仍然按照七十年代的风格穿衣打扮,仍然会花费六十年前那样多的时间,她还是那样严谨。她的养女坐在窗前绣花。

“祖母,您好。”一个年轻人走进来说,“莉莎小姐,您好,我想求您帮我做件事。”

“保尔托姆茨基的法国名字,什么事?”

“我想把我的一位朋友介绍给您,星期五舞会举行时,我会带他去见您。”

“你就直接带他来舞会见我吧。昨天你去过×那里吗?”

“我去了,在那里玩得很开心,跳舞一直跳到五点钟。叶列斯卡亚实在太漂亮了!”

“亲爱的,她哪里漂亮?能和她的祖母达里娅·佩特罗夫娜公爵夫人比吗?……也许达里娅·佩特罗夫娜公爵夫人已经很老了吧?”

“很老了?”托姆茨基随口答道:“她七年前就离开人世了。”

小姐抬起头用眼睛暗示年轻人。他想起来了,老伯爵夫人是达里娅·佩特罗夫娜公爵夫人的女友,他们一直没有把那个人的死讯告诉给她。这件事对伯爵夫人来说应该算得上新闻了,可是她听后竟然没有受到丝毫触动。

她说:“我竟然不知道她已经死了。我和她一起被封为宫中女官,我们一起去参见皇后时,皇后……”

伯爵夫人已经对孙子讲过上百次这个故事了。

“保尔,好吧。”过了一会儿,她说,“现在,把我扶起来。我的鼻烟壶在哪里,丽赞卡莉莎的小名?”

伯爵夫人与侍女们一起去了屏风后面,她要在那里继续梳妆打扮。托姆茨基和小姐留在原地。

“您打算把什么人介绍给我?”莉莎小声问道。

“纳卢莫夫。不知道您是否认识他?”

“我并不认识他。他是文官还是军官?”

“军官。”

“工兵军官?”

“不是的,他是骑兵军官。您怎么会认为他是工兵军官呢?”

小姐笑而不答。

“保罗,”在屏风后面的伯爵夫人叫道,“我想读新小说,给我弄一本来。不过,眼下流行的不要给我弄。”

“祖母,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不要给我弄那些里面有淹死的尸体,以及主人公将父母掐死的那种小说。淹死的人让我感到恐惧。”

“那种小说现在已经绝迹了。俄国小说怎么样?您要不要读读?”

“俄国小说?有俄国小说吗?……少爷,那就给我拿来吧!”

“祖母,再见。我现在就去……莉莎·伊万诺夫娜,再见!纳卢莫夫在您眼里为什么会是工兵军官呢?”

托姆茨基一边说一边从更衣室走了出去。

更衣室里只剩下莉莎·伊万诺夫娜。她把刺绣放下来,向窗外望去。过了一会儿,大街上出现一个年轻军官,他正从拐角处的屋子后面走出来。红晕出现在她的两颊上,她继续做活计,头一直向下低去,都快要低到绣布上了。这个时候,梳妆打扮好的伯爵夫人走了进来。

她说:“丽赞卡,我们出去转转,你去叫人把马车套好。”

在绣架旁边的丽赞卡站了起来,开始整理活计。

“天哪!你怎么了?没听见我的话吗?马上去叫人套车。”她说。

“我马上去。”小姐小声回答,之后向前室跑去。

一个仆人把帕维尔·亚历山德罗维奇帕维尔是托姆茨基的名字,亚历山德罗维奇是他的父名。送来的书交给了伯爵夫人。

“谢谢你,”伯爵夫人说,“丽赞卡,你去哪儿了?”

“我在穿衣服。”

“先别急。坐下来,将第一卷打开,读给我听……”

小姐把书拿起来,开始朗读。她刚读了几行,就被打断了。

“声音大些!”伯爵夫人说,“你的嗓子哑了吗?……等一会儿,把搁脚凳挪到我前面来,不行,再挪些,它离我太远了。……好了,开始读吧!”

莉莎·伊万诺夫娜继续往下读,刚读了两页,伯爵夫人就开始打哈欠。

“扔掉这本书!”她说,“简直胡扯!把它还给巴威尔公爵,并替我感谢他……马车套好了没有?”

“已经准备好了。”莉莎·伊万诺夫娜望了一眼大街,回答说。

“你的衣服穿好没有?”伯爵夫人说,“每次都让别人等你。天哪!我实在无法忍受。”

莉莎向自己的房间跑去。伯爵夫人没等两分钟就开始摇铃,而且摇得非常响。三个侍女和一个男侍分别从两扇不同的门里跑进来。

“没听到我在叫你们吗?怎么没有答应?”伯爵夫人说,“去告诉莉莎·伊万诺夫娜我在等她。”

莉莎·伊万诺夫娜走了进来。她戴着帽子,穿着长衣。

“天哪,你终于来啦!”伯爵夫人说,“你穿这身衣服要去做什么?要去勾引谁?……天气如何?是不是有风?”

“夫人,天气非常好,一点儿风也没有。”男仆答道。

“你们总是胡说八道。把窗户打开。的确有风!而且特别冷!我们不去了,把车卸下来吧!丽赞卡,用不着打扮了。”

莉莎·伊万诺夫娜想到:“我的生活就是这样。”

不错,这个世界上最不幸的人就是莉莎·伊万诺夫娜。但丁说过,别人的面包不好吃,别人的台阶不好爬。依附于他人生活的辛酸,恐怕只有贵妇人苦命的养女感触最深吧!当然,×夫人并不是一个坏人,但是她极其任性,与上流社会被人宠坏的女人完全一样,同时她也非常冷漠、吝啬,心里只想着自己,就像对逝去的年华漠不关心又难以融入现代社会的老年人一样。她每次都会参加上流社会那没有实际意义的应酬。她浓妆艳抹,穿着样式古老的服装参加舞会,在一个角落里坐着,就如同舞会上的装饰品,虽然丑陋不堪却又缺少不了。来客像履行义务那样走到她面前,向她深深地鞠上一躬,然后就无视她的存在了。她按照礼节将全城所有的上流社会人士邀请到家里,可是那些人对她来说一个比一个陌生,每个人她都不认识。她有很多仆人,他们在她的下房里和前室里享福,头发逐渐变白,身体吃得胖胖的,他们可以随意做他们想做的事,不断地将这个日薄西山的老太太的东西偷走。家里最受气的人就是莉莎·伊万诺夫娜。阅读小说的时候,她会因为作者的错误而受到责备;倒茶的时候,她又会因为将糖放多而挨骂;与伯爵夫人一起外出时,当道路难行或者天气不好,她也会受到指责。她有固定的年薪,却从来也没有足额领到手过。可是,伯爵夫人却要求她要像所有人那样穿戴,也就是说,她的穿戴要与极少数富人的穿戴相同。她在交际场中极为可怜。每个人都认识她,但是没有人会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在舞会上,她想要跳舞,只有在舞伴不够时才可以,她还总是被太太们带到更衣室去整理衣服。她有着非常强烈的自尊心,对自己卑微的地位感到痛苦。她对周围的情况进行仔细观察,焦急地等待着一个人能够拯救她。但是,在浮躁的虚荣心的驱使下,每一个年轻人都变得非常精明,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尽管与他们死皮赖脸追求却仍然冷若冰霜的姑娘们相比,莉莎·伊万诺夫娜更加可爱。有很多次,她从美轮美奂却又无聊透顶的客厅离开,回到自己简陋的房间里独自哭泣。摆在她房间里的只有一面小镜子、一张漆过的床、一个五斗柜及一架糊花纸屏风,一支昏暗的油蜡在铜烛台上燃烧。

一次,——在上面谈到的那个场面的一周前,在这篇小说开始描述的那天晚上之后两天,——坐在窗前刺绣的莉莎·伊万诺夫娜不经意地向街上望去,看到一个年轻的军官正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的窗户。她低下头来,继续刺绣,过了五分钟再次向窗外望了一眼——年轻军官还在,还像刚才那样纹丝不动地站着。她不习惯与从窗前经过的军官眉目传情,便开始专心致志地做活计,做了差不多两个小时。午饭时间到了。她站了起来,开始整理绣架,不经意间又向街上望了一眼,那个军官再次出现在他的视线里。她觉得这件事很奇怪。吃过午饭后,她惴惴不安地走到窗前,却发现那个军官已经离开了。——于是,她忘了他……

大约两天后,她再次看到他,那时她正要上马车与伯爵夫人出去。他就站在大门口,脸被海龙皮大衣领子遮了起来,帽子下面,一双乌黑的眼睛在闪闪发亮。莉莎·伊万诺夫娜竟然莫名其妙地吃了一惊。她坐在车上,心里十分不安。

回到家后,她马上就向窗口跑去——军官仍然站在原来的位置,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她离开窗口,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做,并为此而苦恼,同时又有些激动,因为她感受到了一种从来也没有体验过的感情。

从那时开始,每天到了固定的时刻,那个年轻人就必定会来到她的窗下。一种默契在他们两个人之间形成。她坐下刺绣时就会感觉到他在附近,之后便抬头向外望去,她开始注视他,并且时间一天天变长。这似乎使得那个年轻人对她颇为感激:正值青春期的她,用敏锐的目光发现,每当她的目光与他相遇时,红晕便会在他苍白的脸上不断扩散。一个星期后,她作出一个大胆的举动,冲他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