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这一切发生在什么时候,不知道是发生在五十年前还是发生在昨天。虽然我也不清楚发生在什么地方,但是我猜想一定是在苏格兰或者英格兰。因为只有在那里,我才能看见高大的府邸深入云霄;但是走进细看,才发现它下面还有风光迤逦的花园。顿时,先前给人的那种盛气逼人之感消失殆尽。是的,我进一步确信,这个故事发生在苏格兰。因为只有在那里,才有明亮的夏夜,才有夜空中发出的蛋白石般的光辉。苏格兰的田野在夜晚从没有完全变黑,一切事物都发出微微的弱光。在明亮的平原上,只有硕大无比的阴影像一只巨鸟落在它上面。是啊,就是发生在苏格兰。我只要稍微努力一下,还能记起这座府宅的名字和这个少年的姓名。梦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脱落,我更加清晰地看到周围的一切。我越来越强烈地意识到,这不是我在梦中随便臆造的,而是我的一次亲身经历。
这个少年整个夏天都在她姐姐家做客。他的姐姐已经出嫁。按照英国世家的亲友造访方式,他的朋友们及其家室陪同他在这里度假。白天他们一起打猎,骑着马儿,带上猎犬,来回奔驰;附近的小河边的船上也有他们的身影。晚上他们一起聚餐,加之还有几位亭亭玉立的美女相伴,欢歌笑语但又不过分喧哗。这所有的一切,都使得古老的房间充满着生机。对他们来说,每一天都是欢快惬意、悠闲自在的生活。
这会儿正值晚间,宴席早已散去。在客厅里,先生们慵懒地抽着烟,玩着纸牌。直到午夜时分,在花园中还能听到他们的笑声。微微颤动的灯光从客厅的窗户射出,一直抛向花园深处。前厅里也许还有一两位太太在聊天,但是她们中的大部分早已回到自己的房中休息。论年纪,这个少年还不能与那些先生们一起玩牌。偶尔被喊去,他也只是静静地在那里坐一会儿。至于那些太太们,他平时就不愿意靠近她们。她们总是把他当孩子一样来问他问题,等他回答的时候却又爱理不理。她们还喜欢给他分派任务,认为他是个听话的乖孩子,总是要他做这做那,然后向他道谢。更让他情何以堪的是,每当他出现的时候,她们就把说话的声音故意压低,仿佛她们在说一些不适合于他听的话题。所以,每天到了晚上,这个少年基本上就是孤身一人。
今晚的这个时候,少年原本打算上楼睡觉,却又发现屋里闷热难耐。房间的窗户没有关上,太阳趁着白天把整个屋里狠狠地晒了一天。此刻,桌子摸上去烫手,床铺简直就是一个火炉,周围的墙壁传来阵阵的热气。整个屋子热得叫人透不过气来。夏天的夜晚在屋外明亮地闪烁着,四周悄无声息,连一丝风儿也没有。少年一想时间还早,便从府邸高高的台阶上走下来,朝着花园走去。花园中千万朵花卉借着天空中发出的微白光线,冲着他投出浓烈的香气。他心中有些特殊的感觉,但是他自己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的嘴唇不住地颤抖,心情纷乱,好像要向这黑夜诉说什么。又或者他只是想对着这宁静的夏夜举起双手,紧紧地闭着眼睛。他似乎与它之间有什么特殊的约定,于是他想说句话,做个手势,来表示对它的示意问候。
有一条小路从花园的大道上斜插出来。少年沿着这条狭窄的小路走去。两边树梢上的叶子泛着片片银光,树下则一片漆黑。夜色正浓,周围似乎更加安静了。少年独自一人在小路上走着,陪伴他的只有花园里惯有的窸窣之声,就像是雨滴落在花草树木的叶子上而发出的声音。有时候他顺手摸一摸树干;有时候他止住脚步,静静听着周围的细微响声。此时他心中一片惬意,但更多的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淡淡忧伤。他戴着帽子,压着额头,走了一段时间,他就顺手摘下来,任凭晚风轻轻抚摸着他灼热的太阳穴。
他继续走向树荫的深处,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声。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他猛地转过身去,发现一个白色的人影正向他走来。那个白色人影身材苗条,飘飘忽忽地挪动,即刻就到了他的身前。他只觉得自己一把就被抱住,感到一个温暖柔和的女性身体正使劲地贴着他。对他来说,虽然抱得有些过紧,但并不算粗鲁。一只纤细的手紧张而又迅速地抚弄着他的头发,向后扳去。他的神志恍惚,不能确定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感到两瓣颤抖的芳唇对着他的嘴,正用力地吮吸着,散发出果味般的香甜。这张脸距离他很近,他看不清楚脸上的模样。不过,他也不敢去看这张脸。这两片炽热的嘴唇此刻已经彻底俘获了他。阵阵寒战透过全身,他无法动弹,只是紧闭着双眼。刚开始,他还犹豫不决,手忙脚乱地抱着这个陌生女郎。过了一会儿,他像是喝醉酒似的猛地一下把这个娇小的身躯搂进了怀抱。
他紧紧地搂着她,双手沿着她背后柔美的曲线,开始上下移动,间或停顿一下,接着又哆嗦地继续移动。他们俩之间越来越激烈,越来越狂热。此刻他深深地陶醉于压在他胸上的柔美躯体。她越来越使劲,想要完全渗透在他的身上。他的身体有些不支,渐渐向后倒退,突然不知由于什么原因就倒了下去。他的双腿已经不能支持这样的沉重。他脑海里一片空白,不去想关于这个陌生女郎的任何事情。那两片热唇还贴在他的嘴上,他双眼紧闭,只是贪婪地吮吸着那里发散出来的香气和湿润,一直等到自己彻底迷醉。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任由体内的一股激情狂奔乱窜。天上的星星,在他眼里看来,全都在熠熠闪烁,接着又迅速划过天际,迸发出一道道火光。他就被这陌生女郎压在身下,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难道已经过了几个小时,还是仅有几秒钟?在这场肉身与肉身的搏斗中,他感到浑身燥热,心神都荡漾在销魂的神奇眩晕中。
突然之间,浑身的炽热感中断了。压在他胸膛上的陌生女郎倏地坐了起来,双手用力一撑,便离开了他的身体,迅速向树林中跑去。他还没有来得及伸手去抓,她早已消失得毫无踪迹。
她到底是谁呢?刚才的情景究竟持续了多长时间?他在一片迷茫之中,抓到就近的一棵树,站了起来。他曾经梦想过女人,梦想过和她们之间的种种激情,难道刚才的那一幕使梦想变成了现实?虽然他发热的头脑慢慢变得清醒,但是他还是觉得时间在他的脑海中一下子推进了无数个小时。难道这是一场虚幻的梦境?他怀疑地摸摸自己的身体,又伸手拉一拉自己的头发。不,这不是梦境。他的太阳穴上还沾着青草上的露水,又凉爽又湿润,直到现在还没晾干。那是他和她无意间落入草丛中所致。于是,刚才的那一幕又在他的脑海中闪现。霎时间,他又觉得嘴唇滚热,仿佛又闻到了从衣裙间散发出来的那股沁人心脾的芳香。他试图回想刚才所说的每一句话,但是这样的尝试经过几次努力失败之后,他无奈地放弃了。
现在他又想起来了,原来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她甚至都没有喊起他的名字。他只记得她嘴角间流溢出的呻吟声,以及她竭力忍住但又无法克制的啜泣声。她的柔软胸脯灼热地压在他身上,他感到无比顺滑丰腴。她凌乱的头发垂下来,一股幽香从那里发散出来。她的身体、呼吸,以及她所透露出来的激情,都深深地将他吸引。他贪婪地将这些全部占有,但是始终不知道那个黑暗中的她究竟是谁。他现在嘴里梦呓似的说着,想寻找一个名字借以称谓他今晚的幸福,当然也包括惊诧。
他突然觉得,在黑暗中用诱惑的目光凝视着他,比之刚才和一个女人经历的那种事情丰富多了。对他来说,前者有着更加重大的影响。他又飞快地在头脑中把身边所有的女人想了一遍。刚才的那个女人会是谁呢?他从记忆中挖掘每一个与他交谈过的女人形象,并努力想起她们每个人微笑的样子。也许是他叔叔的年轻妻子,她的眼睛总是那么温柔,且不乏放射出夺人的光泽;或者是年轻的E伯爵夫人吧,她时常呵斥她年老的丈夫;再不就是他的三个表姐中的一个?想到这里,他不禁吓了一跳。他的三个表姐,个个都端庄优雅,神采飞扬,言谈举止从不落入俗套。她们三个姐妹彼此长得非常相像。她们一般自视甚高,向来旁若无人,且做任何事都极为慎重。所以,根本不可能是她们中的一个。自从那双黑暗中的诱人目光刻在他的大脑,并时常出现在他的梦境以后,他的内心就无法平静。对于那三个表姐,他很是羡慕。她们平静的神态,很少暴露出任何欲念,甚至可以说她们身上没有一丝不安分的想法。而他呢?他对自己心中萌生的激情从不正面承认,他甚至惧怕得要命。但是他现在却不这么认为了。他所能想到的就是她们这些人了,究竟是她们中的哪一个这么善于掩饰啊?
这样的质问在他头脑中盘旋了好久,使得他血液中的醉意逐渐消去。已经深夜了,连玩牌的大厅也人去灯灭了。现在整个府邸就他一个人还醒着,不,或者也许还有另外一个人,就是刚才的那个神秘女郎。疲惫不堪的身体拽着他往睡觉的房间走去。不要再多想了,也许明天早上醒来,一道熟悉的目光投来,迎面一个会意的眨眼,再悄悄地握一握手,一切问题的答案就浮出水面。就这样他迷惘地走上楼梯,就像他那会儿恍惚地走下楼梯一样。然而,现在的这个时候与刚才又是多么不同啊!他感觉身上的热血已经停止了剧烈的躁动,房间也比先前凉爽了许多。
第二天早上,他一睡醒就听到外面的马匹正使劲地刨着地面。接着传来一阵阵的喧哗声,其中提到了他的名字。他起身穿衣,用最快的速度跑向楼下。这个时候早饭已经错过了。大家看他从楼上下来,其中E伯爵夫人戏谑地对他说:“哈哈,大懒虫终于挪窝了!”说着,她的那两只眼睛满是笑意。他特别注视着她的脸,不,不是,他可以明确肯定不是她。她笑得太放荡了。“你晚上肯定做了个美梦吧?”他叔叔的妻子开始说话了,话语中分明包含着嘲讽之意。他审视着她们的脸庞,没有一个冲他报以会意的微笑。
他们又一起骑着马奔向乡间。在路上,他仔细辨认每一个人的声音,认真端详每一个马背上女人的身体线条,他甚至还关注她们每一人的扭动姿势,以及她们怎样举起手臂。中午在饭桌上大家谈笑风生的时候,他偷偷地弯着身体,努力地靠近她们,想去闻一闻她们身体上到底有什么气息,秀发间的幽香是什么味道。尽管他费尽心机,但是却没有多少收获,他从她们身上没有获取有效的痕迹和线索。白天就这么过去了,又是一个晚上。他百无聊赖地想拿起书本,尝试着读些东西,可是那上面的字迹从眼前慢慢消失,接着他又回到了那个花园。又是奇怪的黑夜,那个陌生女郎又抱紧了他,他可以清醒地感受到她的身体。他的手又开始颤抖,他放下书,慢慢地朝池塘走去。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又走到了昨天晚上的老地方。
他就这样魂不守舍地吃着晚饭,手还是不住地哆嗦,这里摸一下,那里碰一下,两只眼睛不敢正视每个人,一直低垂在眼皮底下。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到晚饭结束,大家都起身离开座位,他不禁心中窃喜,偷偷地溜进花园,在那条小路上来回走着。他在这条小路上,走了一遍又一遍,多得连自己也数不清楚。客厅里的灯和往常一样,按时点亮了。二楼的那几个黑窗户也有了微弱的光线,那是太太们回房休息了。她是不是快要来了呢?也许再有几分钟吧,但是现在每一分钟对他来说都是漫长的等待,使他备受煎熬。他还在踱来踱去,就像有什么东西在来回牵着他,让他这么走来走去。
忽然,昨晚的那个白色身影出现了。从台阶上一闪,迅速朝他飞奔过来。她太快了,他几乎看不清她的模样。她就是一缕轻柔的月光,或者是一条白色的纱巾。这条纱巾在树林间随风飞舞,被这徐徐的清风送来。此时此刻,他又一次投进了她的怀抱。他猛兽般的双臂,紧紧地抱住娇美的身躯。这身躯由于快速奔走,心房那里在直突突地乱跳。迎面而来的暖意重重地击打在他的胸口上,他差一点儿就昏了过去。这一切是如此美妙,他只想沉浸其中,尽享这销魂的时刻。不过,这一切和昨晚一样,转瞬即逝。接着,他迷醉的心志稍微有些清醒,内心的那股无名火焰得以暂时控制。在没有弄清楚这摄人魂魄的双唇是来自哪个美丽姑娘之前,千万不要迷失在美妙绝伦的境地之中。她和他贴近得如此紧密,以至于他觉得对方那颗怦怦直跳的心脏一直在他的胸腔内搏动。他一直想看看她的脸,于是她在吻他的时候,他的头一直往后靠,希望能瞥见一些端倪。无奈,她的长发和黑暗中闪烁的微光连在一起,幽暗的月光从浓密的枝叶穿过,几乎起不到任何作用。只有那一双闪亮的眼睛,他看在眼里。那双眼睛就像一对宝石,晶莹透亮,仿佛镶嵌在一块色泽光鲜的大理石的某个地方。
“告诉我,你是谁?你是谁啊?”他撕心裂肺地喊道。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听她说句话,哪怕只有半个字眼从她的嗓门飘出。但是她只字不说,只是用热吻应对他的要求。可是,他执意要求她说话,便用指甲深深嵌入她的肉体,用手掐她的胳膊,以此逼迫她吐出几个字眼。但是她间或只有几声轻微的叹息,一直屏住的胸口那里发出气喘吁吁的呼吸声,而火热的双唇那里却没有一句话冒出。他对这倔犟的意志丝毫没有办法,内心说不出是痛苦还是快乐。他快要发疯了,黑暗中的女人得到了他,但是他却不知道她是谁。他可以从容自若地应对那贪婪的躯体,毕竟他的身上有无穷的力量。但是对于她的名字,他却一无所知。他很气愤,对她的拥抱嗤之以鼻。他的手开始放松,内心的焦躁情绪越来越明显。这个时候,那双纤细的手抚摩着他的头发,既像是在安慰他又像是在引诱他。他感到头顶上有什么金属的东西掠过,发出叮当的声音。是的,那是什么硬币或者神像挂在她的手镯上。他突然心生一计,拼命地把那只手按在自己胳膊上,同时把金币深深地压在他的肉体中,直到金币的表面嵌入他的皮肤。不管怎么样,这个记号终于烙在了他的手臂上,他终于可以舒心地放开心中压抑已久的激情。他又一次和她的躯体紧紧贴住,放纵地投入这激情四射的肉欲之中。她嘴唇的芬芳在飘散,他把她抱在怀里,抱得越来越紧了。
后来,她又像昨天一样,一跃而起,迅速地跑向树林深处。在此过程中,他并没有设法阻拦她。那个深深的记号已经安全地刻在他的身上,于是他快速奔回自己的房间,靠近幽暗的灯光,低着头仔细看那金币在他身上留下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