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别的许多困难呢,一个接一个的。”他喜欢她的天真。
“不是还有人没吓倒吗?”她不以为然。
“有几个我这样的理想主义者?”他读出了她眼里的话语。
“不要把别人都看得那么低?忘了一位教育家曾说过,要学会蹲下来跟人说话?”其实,她内心里对他的傲气还是挺欣赏的。
“谢谢你的批评,以后我就蹲下来跟美女老师说话。”
“呵呵,知道尊重美女老师,你还有进步。”她冲他灿然一笑。
“是吗?我还以为自己无可救药了呢。”他突然发现,她真的和以前来的那几位老师不大一样,她身上洋溢着一种令人赞赏的气息,说不清楚,但能够真切地感觉到。再仔细地打量她,又有了一些难以形容的美,让他的心不禁怦然一动。
“今天是周末,带我到山里转转吧。”她突然提议道。
“好啊!正好让你欣赏一下山乡美丽的秋色。”他爽快地答应了。
那是远远超出她想象的山乡秋景,置身其中,她恍然有一种超脱红尘的感觉。那份天生的绚丽与辽阔,一下子就慑住了她的魂魄,她忘了手中的相机,只是忘我地沉浸其中,用心慢慢地体会那种无以言说的大美。
后来,她曾无数次回想起第一次走进层林尽染的山中时的景象。回想起踏着那些松软的衰草,一步步走近那些长着如疤的亮眼睛的白桦树,还有那些藤蔓蜿蜒的野葡萄架,那些会歌声婉转的漂亮的鸟。还有,他动情的讲述和潜滋暗长的情愫,在那个深秋的山里轻轻地飘荡,如诗,如歌。
3
她的课,的确讲得很棒,因为她整个身心都融了进去,法而无法地自然。
他听过她的一次课,便忍不住还想再听。她让他提一点儿意见,他心悦诚服地说她的课可以得满分了。她嗔怪他没有说实话。他急忙争辩说是那就是真心的实话,他真的找不出她讲课的不足。她不信地说哪能呢,总是有不足的,让他再听课时更认真一些。
天渐渐地凉下来,他把自己铺的那张狍子皮拿给她,让她垫到褥子底下,可以防止遭凉。她问他自己怎么办,他说自己是个大小伙子,火力壮,女孩子年轻时要是受凉了,以后会遭罪的。
铺了那张狍子皮,果然温暖了许多。
见他的毛衣已穿了多年了,她悄悄买了毛线,熬了好多个夜晚,帮他织了一件红毛衣。拿给他一试,竟特别合身。他惊讶她藏而不露的手艺,问她怎么知道他穿多大的尺寸,她笑着说那是眼光问题,她会看的。
他半信半疑,不过心里还是很感激她,因为那不是一件普通的毛衣,在他看来。
放寒假了,她要回城里。送她去县城的火车站,他给她带上自己采的木耳、蘑菇、榛子,满满的一大兜子。
看到他有些伤感的样子,她笑着逗他:“干嘛弄得那么忧伤,好像生离死别似的。过了春节,我还回来呢。”
“美女,你走了,我会想你的。”他很认真地说道。
“哈哈,这话我爱听。”她笑着挥手,走过检票口,眼睛一阵灼热。
列车载着她远去了,他怅然地走到大街上,在一个书摊上买了两本《读者》,又置办了一些年货,然后回到已经空荡荡的校园。他这个吃百家饭长大的孤儿,已习惯了把学校当作自己的家。
很奇怪,往年一个人呆在校园里,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孤独。他不由自主地开始想她,想初次见面时自己那拒人千里的脸色,想她在宿舍里被老鼠惊醒,叫喊着让他帮助捉老鼠的惊恐,想她帮他做课件时的专注,想她歪着头看他钉雪爬犁时那一脸的崇拜……她的身影,不断地在他的脑海里摇曳,摇得他的心海荡起了涟漪。
4
大年初五,都上午九点多了,他还懒懒地趴在被窝里,望着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浮想联翩。手机响了,是她告诉他准备接站,她乘今天的火车到县城,估计能赶上唯一的一班通往乡里的客车。
他奇怪她怎么回来这么早,为什么不多在家里住几天,好好陪陪父母?她在电话里什么也没解释,只问他有没有时间接她。他当然有时间了,爽快地告诉她没问题,并去三里外的一位学生家里借了一匹马,套上自己的雪爬犁,往乡里赶。
那雪下得真大,真正的漫天飞舞,山路上积了厚厚的雪,若不是乘爬犁,步行一会儿就得气喘吁吁。一路上,他心里不停地猜测她为什么突然这么早就回来了,走时说好要过了正月十五才回来的。但猜了一大圈,也没找到一个让自己相信的理由。
她发短信,告诉他那班客车准时出发了。他耐心地等候。
比往常都晚了半个多小时了,客车还没到乡里。大雪仍在不停地下着,他隐隐地担忧起来,焦急地望着客车驶来的方向,有个成语可以准确地描述此刻的他,那就是——望眼欲穿。
她又来短信了,原来,客车停在了七棵树那个小站上了,距他等候的地方还有十多里路,因为前面一大段公路被大雪完全封住了,不能继续前行了。
他安慰她不要着急,他赶着爬犁过去接她。她拦阻他,说雪太大了,路上一个人都没有,太危险了。他说多大的雪他都见过,正好可以让她体验一下坐东北雪爬犁的滋味。
鞭子一扬,他像一个熟练的驭者,迎着漫天的风雪向前进发了。
转过山岗,前面是一片空阔的平原,冷风嗖嗖地吹来,打得脸生疼。幸好他做了充分的准备,穿上了厚厚的军大衣,爬犁上铺了两捆稻草和一床棉被,还留了一床盖的棉被。
一见面,她指着他呵呵地笑起来,他的眉毛和嘴巴上都挂满了白霜,简直就像一个白胡子老头了。他也笑着指着她的脸,说她都快变成红萝卜了。
“请乘坐我的宝马车。”他用大花被把她裹起来,只露出一个小脑袋。
“还不错,你还挺富有呢。”她打趣道。
“哎,这么早就回来,是不是想我了?”他见她的情绪似乎很好。
“美得你?怎么感觉这么良好?”她口气里还是流露了心里的秘密。
“那就算我自作多情了,很受伤啊。”他夸张地喊着。
“哦,原来是你想我了。”她装作恍然大悟。
“那是啊,我不会口是心非,想了就直说,不掖不藏,坦坦荡荡。”
“还很男子汉呢,没看出来呀,得奖励。”
两个人说说笑笑。忽然间,她沉默了,望着茫茫的雪野,一副心事重重的神态。于是,他就知道了她突然回来的原因——亲朋好友都看好的那一份爱情,她说不出反对的理由,只好逃离。
他说自己感觉她与那个她所描述的那个男子还是很般配的,各方面的条件都相当优秀,何况还两家还前后院住着,彼此算得上是青梅竹马了,又是同一所大学毕业的,人家对她还那么痴情。
她问他说的是心里话吗,他点点头。她的眼泪就流出来了:“就知道你会这么说,跟他们一样。”
“别哭别哭,皲了脸该变丑了。”他有些慌乱地要给她擦。
“不用你管,丑了更好。”她撒娇,梨花带雨的样子,让人心生怜惜。
“那就听从自己心灵的召唤吧。”他说给她,其实也是在说给自己。他忽然觉得,他与她一下子近切了许多。
5
天擦黑时,他们终于到了学校。她坐得腿有些发麻了,他扶她坐到床上,不用她插手,他给她做了小鸡炖蘑菇和酸菜炖粉条,地地道道的农家菜,热气和香气氤氲了小屋,好几顿没有认真吃饭了,她吃得特别舒畅。
饭后,又变戏法似的拿出几个缓好的冻梨,让她助助消化。她一见黑褐色的冻梨,舌间便生出缕缕酸涩,不敢再品尝了,他就咔嚓咔嚓地吃起来,吃得豪气荡漾。
看着他的那副吃相,她立刻想起了喜欢的小说《棋王》和《美食家》中有关吃的那几段精彩绝伦的描写,便忍俊不禁地说他可以写小说了。
他说自己讲小说还可以,写小说怕是没有读者了。她说她愿意做他的读者,山里的那些人、那些事、那些景物,都是很值得写写的,那么多好素材,他那么熟悉,不写实在是太可惜了。
他说:“还是你写吧,你是中文系毕业的才女,读的书比我多,我愿意无偿地给你提供材料。”
她轻轻地点了一下他的脑门:“偷懒!”
“不是偷懒,是知道自己的水平有限。”他承认,他对身处的这片天地很有感情,这里的山山水水和这里的人们,都是他魂牵梦萦的,他早已同这方水土心心相印,难以割舍了。
“强词夺理,不想写就说不想写,别找借口了。”她脸上写着四个字——“怒其不争”。
“你真的感觉我能写小说?”他有一点儿动摇了。
“骗你有什么用?本人的直觉很准的,信不信由你。”她斩钉截铁。
“那我就试一试,要是真的写成了,我一定好好感谢你。”他冲动地拍了一下桌子,下了决心。
说写就写,他回到自己的小屋,当天晚上就写了一篇两千多字的小故事,读一读,连他自己也感觉还真像小说呢。
拿给她看,她啧啧称赞,让他有些不好意思了,但兴趣是点燃起来了,按照她的指点,他又埋头继续写作。
6
转眼间,又一个学期要结束了。她帮他寄出去的一篇小说,杂志社编辑打电话告诉他留用了,准备在一期下刊登出来。那天,他和她兴奋地喝了好几瓶啤酒。他红着脸,对她说了很多感激的话,她也对他说了许多感激的话。
喜悦一过,莫名的伤感立刻弥漫于心头。他知道,过不了多久,她为期一年的支教生活就结束了,像她匆匆的来,她会匆匆地离去。一想到她的离开,他的心里便有一种被刀割的疼痛。但他不能说,只能隐忍着,还要故作轻松地与她说说笑笑,装出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离别的那一天到了,他默默地看着她收拾好东西,放到自行车上的还是两个包。
“合一张影吧,留一个纪念。”她把相机调到自拍状态,和他站在宿舍门前的那个花坛边,他俩种下的月季花开得正艳。
“笑一笑,一齐喊茄子。”她挽起他胳膊,亲昵地贴在他的肩头。
他一转身,眼泪不争气地落下来,慌忙掩饰地说眼睛迷了,她想过来给他吹吹,像那次她迷了眼睛,他坐在她对面,慢慢地帮她翻开眼皮取出那个细小的微尘,又轻轻地吹了吹,那轻柔的热气,吹得她心里柔柔的。
她没有帮他吹,因为她的眼睛里也浸满了东西,要偷偷地擦拭。
又走到了下野河边,这一回她没有脱鞋,而是让他背了起来。伏在他厚实的脊背上,她说了一句让他回味一辈子的话:“其实,在我们第一次过河时,我就特别希望你能背着我过去,现在你把我背过来了。”
他什么也没有说,他知道此刻说什么似乎都苍白无力,只默默地听着脚下的河水哗哗地流着,像他绵密的心事。
“好好地写你的小说,我还等着看呢。”接过他递过来的背包,她握住他的手叮嘱道。
他点点头,挤出一丝微笑:“多多保重,有时间再来,我还陪你去爬山。”
“谢谢你送我一程,你也多多保重。”她迅速地钻入了人流中。
7
她走了,那一段时间他的魂似乎被她带走了,同事们这么说,他也不争辩。
他读完她留给他的那些书,又开始疯狂地写作,他的情思在那些文字里面肆意地流淌。他暗暗感激她让他找到了这么好的一个宣泄渠道。
那天晚饭后,他随手打开电视机,省台正播放一组短新闻,画面上忽然出现一个卧病在床的女子,正吃力地在一张眼角膜捐赠协议书上签字。他的心猛地一颤,失声喊了起来:哦,怎么特别像她?肯定不会是她吧?上个月她还给他发短信,夸他刚发表的那篇小说写得感人呢,可是……
电视镜头一晃而过,他却再也坐不住了,赶紧拨她的手机,关机,关机,关机……他断断续续地拨了三个小时,都是关机。
他一夜无眠,焦虑地在地上走来走去。第二天仍未能拨通她的手机,他预感有些不妙,但还在安慰自己:她一定不会有事的,或许是那个女子长得太像她了,一定是他弄错了。
第四天,她的手机拨通了。但他立刻惊呆了:她母亲告诉他,她前一天早上走了,那晚上他在电视中看到的正是她。
原来,在一年前的一次体检中,她便得知自己患了肝癌且已扩散,医生断言她的生命至多能维持一年。于是,她放弃了治疗,瞒了所有的人,包括父母。她极力争取到了那个支教的机会,一是想实现自己到山村看看的心愿,一是想离父母远一些,让他们早一些适应她不在身边的生活。
下野河的山水真美,比我想象的还要美,那金黄的落叶,那飘舞的雪花,都是一首首纯净的诗歌,还有那些跟你斗嘴的日子,与你一起上课的那些日子,听你滔滔不绝地讲故事的日子,看着你写作的日子,缠着你做好吃的日子……你知道吗?你陪着我走过了生命中最美妙的一段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