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志高便带了甜甜下城。这个志高,满以为曾到过一回城里,就能知道个门路的,可事与愿违,这些年来城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那些红砖小墙没了,那些街尾小巷不见了,还有那一排排的房子,早已经过装修或重建变得漂漂亮亮;曾经满路面的坑坑洼洼现在没有了,曾经错错落落的电线网也消失了,还有那曾经乱七八糟的土壁断桩也被拆除了……
“姑父,小心呀!”志高正东张西望地看个不停,忽然差点被一辆小车撞上。走在旁边的甜甜见了又惊又吓,先呆了一阵,而后不禁惊叫了起来。
“噢,没事的,人家又不是没长眼睛。”志高道,“你可要小心点才是!”
两姨侄又走了一阵,忽然一辆三轮运客车停在他的旁边,“老兄,搭不搭车?”那司机招呼他道。
志高愣了一回神,而后眨巴着眼睛道:
“要不要钱?”
“那肯定要啦,”甜甜在一旁笑了笑,“人家是专门运客的。”
“噢,”志高点点头,“那就走吧,到——到一中去。”
“到学校去干嘛,我爸妈现在肯定在家里!”甜甜在一旁道。
“到底上哪儿?”那开车的问道。
“到家里去,你就沿着这条街走,到时候我再提醒你。”甜甜说着便爬上了车,志高也紧跟着上了去。
不大一会儿,他二人便到达了目的地。甜甜一下车,便在楼下大声地叫妈妈,那志高呢,付了钱,回头见到莲儿,正不知如何是好,便听莲儿招呼道:
“哦,是姐夫,你怎么有空到这里坐坐?”
志高想了想,不知如何作答,便前方不达后语地道:
“我一来送甜甜回家,二来……”
“先到屋里坐吧,”莲儿笑着道,“一路上可还顺利?”
“还好,没出事!”志高笑了笑。
莲儿倒了茶过来,递与志高,然后坐下,“家里人还好吧?”
“嗯,”志高犹豫了片刻,“就是那边三媳妇,身体一直不好。”
“哎,”莲儿叹了口气,“真可怜他一家人。”
“也是。”志高放下茶杯,“你说刚儿的事,到底是咋了?”
“你把情况细说一下吧。”莲儿道。
“是这样的,刚儿今年考试超出分数线十几分,但最后还是没有被录取,而他有一个同学呢,比他还少七分,却上了师范。”志高道。
“是不是志愿填得太高?”莲儿问道。
“我不懂啥志愿不志愿的,人家总说什么提档的,我也不懂,但我就是想,上了线就应当被录取,怎么会又这又那的呢?”
莲儿想了想,笑道:
“什么叫提档,什么叫掉档,我给你打个比方。比如说你给刚儿找个媳妇儿,要求只有一个:满了二十岁,可眼前站了十几个,都符合这个条件,怎么办?到头来你还是只能选其中的一个。这上了分数线呢,就是符合了年龄要求,而录不录取,就要看人家学校的了。”
志高听了似懂非懂,“也就是说,人家选了更好的,刚儿没被人家看中?”
“不错,人家选了分数更高的。”莲儿道,“如果刚儿的要求低一点,填了其它的学校,可能就被录取了。”
“哦,”志高道,“愿来是这么回事。”
“刚儿现在毕业了,他准备怎么办?”莲儿又问道。
“哎,闲在家里,”志高道,“可留在家里能有个什么前途?因此,咱想给他找个事做。”
莲儿想,这些年来,乡里人总以为自己住在城里,就如何如何的了不起,什么事都来找自己,可自己也只不过是个普通的高中教师,又有多大能耐呢?人家找自己帮忙,自己说答应吧,又没那本事;不答应吧,人家又觉得自己忘了根本。这会儿姐夫提起这事,自己又该如何回答呢?
“刚儿这么大年纪,出去长长见识,练练胆量是很有必要的。”莲儿苦笑着道,“这些年,不是有很多人到沿海去吗?”
“刚儿也想去,可咱就希望他在近处,最好在城里。”志高道。
“城里其实长不了什么见识,”莲儿笑了笑道,“再说城里也不发达,没什么就业机会。”
志高本想再说,可人家已说到这个份上,自己又怎么好意思再求人家?因此,也就换了话题,随便扯了些不相干的事情。
第二日早上,志高便要回去,莲儿及李老师挽留了一阵,见不管用,也就送了他一些礼物,让他回家。临走时,志高又突然想起舟儿的话,便又回了来,道:
“莲儿,舟儿他们要我回去一定把甜甜带回去的。”
莲儿望了望甜甜,笑着道:
“甜甜,要不要去?”
甜甜默默地蹲在那里,嘟着个嘴,既不说去,也不说不去。
“甜甜,你不是说你妈妈同意你去,你就去的吗?”志高在一旁道。
莲儿见甜甜不说话,便笑着走到她跟前,“你想去的话就去,过两天我来接你。”
甜甜又犹豫了一阵,方才跑到睡房里取了些玩具,跟着志高一块儿去车站。
“姐夫,你等等!”志高刚走出几步,莲儿便又追了上来,“我们家里新装了一部电话,你回去后就告诉妮姐他们,叫他们有事就打我的电话。”莲儿递过来一张记有电话号码的纸。
志高接过纸,点了点头,“你们就回去吧,有我在,甜甜不会有事的!”莲儿及李老师笑了笑,眼望着女儿跟她姨父去了车站。
志高到了车站,不久便上了车。闲坐了一会儿,正想出去逛逛,却又想到了甜甜。没有办法,只得叹了口气,继续坐着。大约又过了十几分钟,志高正要昏昏沉沉地睡去,却忽然听到“咣”的一声,“发生了什么事?”志高恍恍地睁开眼,只见是一个大肚子的中年人正笑眯眯地爬上车来。
“哎呀,是小刘啊!”那瘦瘦的司机见了大肚子,忙过来招呼道。
“噢,陈师傅。”大肚子笑着道,“小张呢?”
“哎,小张那家伙昨晚打牌一直打到天亮,这会儿要发车了起不来,便叫俺来代他一趟!”那瘦个子司机道。
“哦,知道了。”大肚子道,“我是说你怎么改开客运车了!”
“嘿嘿,”司机笑了笑,“其实咱也不是第一回开了。”
“喂,陈师傅,煤厂的生意还好吧!”大肚子道。
“嗯,还可以,”司机点点头。
“可以就好,恭喜你!”那大肚子道,“好了,既然小张不在,我也就走了。”说罢便下了车,大摇大摆地走向了远方。
志高一听到“煤厂”二字,便又来了兴趣,“刚儿刚毕业,又有文化,说不定找点儿关系,可以弄进去。”于是便笑眯眯挪了过去,学着刚才那人的样子道:
“陈师傅,您多大岁数了?”
那陈师傅看了他一眼,“今年就五十岁了。喂,看你的样子,是从乡下来的吧?”
“正是,进城来走走亲戚!”志高道。
“哦!”司机说着便要回司机台。
“陈师傅,我想打听一件事?”志高见他要走,便忙跟了上来。
“噢,什么事,说吧。”
“我有个儿子,高中刚毕业,我看,我看有没有什么门路,把他塞到煤厂?”
“煤厂?”司机道,“以前花一点钱就可以了,可现在,不好办啦。”
“怎么了?”志高不解。
“而今啦,那厂长家出了麻烦!”
“什么麻烦?”
“哎,说来话长,”司机道,“他那妹子,怕是要被人休了。”
“那他妹夫怎么了?”志高觉得好奇,便不停地问道。
“那时候,他妹夫仗着一个局长岳父,一下子当上了东赢公司的总经理,可而今呢,人家发了,还顾得了你婆子老妻不成?早出去养了几个情妇,包了几个二奶。”
志高不懂什么是“二奶”,但那“情妇”还是听得懂的,于是便道:
“就这么没良心!”
“岂止没良心,还没有人性?”司机道,“自己的亲生女儿不但不管,还又打又骂!”
“唉,”志高道,“也太不像话了,咱儿女长到近二十岁了,可我从来没打过他们。”
“唉,”那司机长叹一声,“咱也何偿不是,可惜……”
“可惜怎么了?”志高惊奇地望着那司机。
“也是快二十岁的时候,他给走了,也不知去了哪里。”司机低下了头。
“为什么要走?”
“他总说,他看不惯一切。”司机道,“前些年听说他到了沿海一带,可现在,一点儿消息都没有了。”
“这些孩子们也真不听话,尽让父母呕气!”志高叹道。
又过了好半天,那司机才转过了头来,“这天下也真难说,你看咱那厂长,就因为是局长的儿子,才当上了厂长的。”
“那局长叫啥?”志高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
“就是那个林鸿运。”
志高一听“林鸿运”三字,不禁大吃一惊。
“那厂长又叫什么呢?”志高稳住自己的情绪,问道。
“林月琛,他还有个弟弟,在水利局工作;两个妹妹,一个在七八年跟人跑了,另一个呢,也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个,正和她丈夫吵吵闹闹,说要离婚。”司机道。
“那,那离婚了孩子怎么办?”
“他们就一个女儿,叫周晓晓,因父母不和气,前些年就被抱到这边来,由她姥姥带着。”司机揩了揩手,道。
“那个、那个叫什么林月琛的,是不是挺霸道?”想到上次进城时的情景,志高又不禁问道。
“不是吗,远近的人都怕他!有其父必有其子,而今他那儿子,叫林海涛的,也跟他老爹一个样。”司机站了起来,“那老二林月江呢,倒还正派,对人也和气,她那独生女儿林可,也十一二岁了,蛮懂事的。”说着便到了司机台,“时间到了,走吧。”
志高这才发现甜甜正打着瞌睡,忙上去叫她,可车已启动,直晃得他喘不过气来。那甜甜被突然惊醒,或许是受了惊吓,也不禁大哭起来。志高又气又恼,忙上前哄骗,花了好长时间才让她止住了哭。
一回到王家屯,志高便觉得情形不大对头,——田间怎么没了人?家家户户的房子也怎么紧闭着?他们到底去了哪里呢?志高越想越糊涂,越想越不对劲。好不容易走到梁家田边,才见到梁家里人山人海,堂屋两边还站着两个披着白布的少年;再往里一看,不禁大吃一惊,——竟有一副棺材停在里面。“怎么一夜之间就死了人呢?”志高也顾不得多想,忙跑了过去。刚到屋门口,便碰上秀娟。
“秀娟,这是……”志高惊讶地问道。
“哎,昨天半夜时候,三嫂突然病发,就再也没有醒来。”秀娟心里有些着急,“我看你又要下城了,给莲儿他们放个信儿。”
志高也顾不得多想,连忙跑到梁母这边,“娘,怎么这么快就……”
“哎呀,霉气到了,有什么办法!”梁母哭着道,“可怜了敏儿。”
梁母正在伤哭,忽然远妮走了过来,见到志高,便道:
“甜甜来了没有?”
甜甜听到声音,忙跑了过来。
“甜甜,你先到我那边去,艺儿正在等你,有什么事的话,我再来叫你们。”远妮道。
“远妮,她可是……”梁母不解地望着远妮。
“先不要让她害怕,待会儿再叫她过来。”远妮解释道,“你就过去吧,”甜甜听罢,也就一个人跑了过去。
“志高哥,现在又得麻烦你下城了,就说这边她三嫂因病已不幸离开了人世。”远妮对志高道,“现在就去,明晚就是大夜。”
志高正要转身去城里,却又突然想起了那张纸。
“她家装了电话,可以打电话。”志高望着远妮道。
远妮接过那纸,“你现在就到村里办公室,那里有部电话。”
志高点头答了应,也就去了村里。
这边甜甜,一个人没精打采地走到艺儿那里,见到艺儿,便道:
“三舅母昨天都还好好的,怎么今天就走了?”
艺儿看了一眼甜甜,“我也这样想,昨天晚上我们正在睡觉,就听幺婶过来叫我们。妈妈不让我去,我就留在了家里。”
“你现在还没有过去?”甜甜道。
“早上过去了,后来妈妈说要我在家里等你。”艺儿道。
正这时,远妮及秀娟跑了过来。
“甜甜,艺儿,而今敏儿的妈妈走了,你们就不要到处嬉闹。”远妮上前嘱咐道,见她二人点了头,便又道:“甜甜,她是你三舅母,你是她外侄,你就把这白布戴上,一般不要取下来。”说罢便将那白色孝布戴在了甜甜头上。“艺儿,你也戴上。”不一会,艺儿也被戴上了孝布。
“那道士先生叫你们叩头施礼的时候,你们就过去,按年龄的大小顺序来。”秀娟在一旁道。
“现在就要过去吗?”甜甜望着幺舅母,问道。
“嗯,现在就过去。”秀娟点点头,“你们过去了就和敏儿在一块儿,把她安慰一下,劝她不要哭得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