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你先不要去,”刘书记道,“先到柳老头的劳教所去看看,如果我没错的话,你会碰见他女儿,——读书人,毕竟懂道理些!”
“那,钱的事……”海涛小心翼翼地掏出钱。
“这你就放心,咱老刘是不会自己吞了的。”刘书记接过纸,“快去吧,错过了他女儿,凡事又不好说了。”
“嗯,好的!”海涛辞了刘书记,便匆匆地搭车到了劳教所。到劳教所的时候,已是晚上八点多钟。海涛对值勤员讲明了来意,便不安地走进了看守所。
那柳老汉懒懒地坐在椅子上,两眼漠然而又恐怖地望在地上。
“大叔,”海涛终于鼓起了勇气,走了上前。那柳老汉听到叫声便抬起了头。“我来看你来了。”海涛怯怯地道。
柳老汉见是海涛,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骂道:
“要遭雷打的龟儿子,总算有你高兴的时候了!”
“这不能怪我的!”海涛有些气恼,“那是我们的责任!”
“狗官!狗腿子!”柳老汉骂道,“吃多了管人家的,害得人家……”
“吵什么,还不服从管教!”那看守员听到呼声便过来喝斥道。
海涛听了虽有些不顺耳,但并没有多加答理。“滥砍乱伐本就犯了法,可您后来又殴打执法人员,以暴力相威胁,这就更铸成了大错。”海涛继续对柳老汉道。
“不打他们打谁?”柳老汉要恶狠地道,“打好人不成?”
海涛心里正急,忽听外面说话,“准是他女儿来了?”海涛往外一望,果真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孩儿焦急地走了进来。
“爸爸——”那女孩见了柳老汉,快步跑上前去,紧紧地将其抱住。
“宝宝儿,你终于回来了,”柳老汉流着泪,“我还以为见不到你了呢!”
“爹,您就别想那么多,”那女孩儿,也就是柳舒抽泣着道,“过几年您就会回去的。”
“宝宝儿,咱就怕你和你妈……”
“我不会有事的,家里还有我,”柳舒擦着泪,“我会挣钱为妈妈治病的。”
海涛站在一旁,不知所措,“这样看着人家哭也不成,还是出去候一会儿吧。”说着便出了狱门,一个人坐在那长椅上只等着柳舒出来。好半天,那柳舒才噙着泪出了来。
“对不起,我想解释——”海涛拦住她道。
“谁要你解释!我还有事!”柳舒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我只是作为一位实习生秉公办事,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维护法律,维护我的自尊和人格!“海涛眼着她道。
“自尊和人格?”柳舒冷冷一笑,“你们不是几代人都很讲自尊和人格吗?”
海涛心里有气,可又不便发怒,“我父母有罪,祖父有罪,可不等于我也有罪!”海涛道。
“执绔子弟!谁没有听说你从小就很优秀!”柳舒挖苦道。
海涛心里痛苦,好半天,他在咬着牙道:
“可那时候,他不是林海涛,他是另一个人——一个与我格格不入的人!”
“够了,我没有耐心听你的所谓自尊和人格!”柳舒说着便大步地走了过去。
“我不是执绔子弟,我的身份已经变了,就像你,你曾经是一个守着贫穷和愚昧的人,但你可以改变,改变成富裕、理智的人。”海涛跟了上去,“我不希望被人痛恨和辱骂,我也需要别人的同情和信任!”
“够了!”柳舒回过头,“你不懂得贫困人家的辛酸和痛苦,你不懂得平民老百姓的血脂血膏!你以为,你做了一件正义的事情,就可以万事大吉?天天庆贺?你知不知道,还有很多人在你的欢笑背后流泪,在你的快乐之中痛苦。”
“我何尝不知道!我何偿有过一日安宁!我做了一件我该做的事情,但我也闯下了一个我不该闯的大祸。可是,我希望弥补,就是熬干我的所有膏,所有血!”
“你能做什么?你不就只会来惹我父亲生气!”柳舒冷冷笑一声,而后转过身,狠狠地走了出去。
海涛本还要解释,但人已经远,自己也只得怅然地回望了一眼看守所,而后无奈地踏上了归程。一路上,海涛都在想:“自己刚才说了些什么?说了有用吗?如果现在去他家,还有必要吗?”
第二天,海涛回到黄土乡,找到刘书记,将头天的事都一一地告诉了他。
“最好现在不要去他家。”刘书记道,“那样的话,他们会怀疑是你送了钱!”
海涛点点头,也就回了城里。
再说那柳舒,听了海涛的话,心里也有一翻感触,“都怪爸爸不该那样!”柳舒心想,“谁叫那些干部鲁蛮、官僚、摆架子的呢!”可柳舒马上又原谅起父亲来,“他虽说愿意熬尽膏血,可都是些骗人的鬼话!”柳舒皱着眉头,“为母亲治好了病才是正经!”她深深地叹了口气,“可哪来的钱呢?”柳舒痛苦地叹了口气,“看来下学期是不能上学了,我得去挣钱让妈妈早日好起来!”那一夜,柳舒都在叹气、流泪、伤心、痛苦!
第三日,柳舒一回到家,便告诉了母亲,说自己打算出去找份工作。母亲虽百般劝说,但都无济于事。下午,柳舒又托付了唯一的邻居,叫他们帮忙照料母亲,日后一定回报。邻居不好推辞,也就勉强答应了下来。第三天的时候,柳舒便打点了行李,踏上了求职之路。
时间一晃,马上就到了除夕。海涛坐在家里,久久不得安宁。他在念着一家人,一家苦难的人。“不,咱得去看看!”海涛想着,便跑去找到英英:
“婶娘,今天我得去黄土乡一趟,晚上吃饭的时候,就不要等我了!”
“这——”英英有些为难,“好吧,你就去吧,家里会念着你的。”
海涛苦笑一声,而后便回到房里,披了一件毛衣,匆匆地向黄土乡赶走。赶到龙山村的时候,已是晚上九点多钟。
夜,凄凄的;雪,飘飘的。海涛沿着小路,小心翼翼地摸索到柳家山谷。先前的喧嚣没了,这里只有冷寂,“怎么他家连灯都没有呢?”海涛慢慢地摸到屋的前面,“他那邻居怎么也没有动静?”依着那棵黑油油的油松,海涛站住了脚。“就这样进去吗?海涛轻轻地拍了拍身上的雪,“再看一会儿吧!”海涛心里想着便蹲了下来。
风呼呼地吹着,海涛打了个寒颤。“这样的雪天真是要命!”看了看飘飞的雪花,海涛不禁叹道,“那个叫柳什么舒的,该找到工作了吧?”海涛正在想着,忽然屋里面传来了咳嗽声,“是不是进去看看?”海涛站了起来。可就在这时,不远处却传来了急匆匆的脚步声,“会是谁呢?”海涛正在四处观望,却忽然听见木门“吱”地一声被推了开。
“妈——”那是柳舒的声音,“您怎么连门都没有关呢?”
“啊,我……我知道你要回来,就……就一直没有关门。”那声音很吃力,好像要坐起来,“先前,灯还……还亮着的,可刚才……”忽然“哗”的一声,好像谁撞到了什么,“小心一点,前些天……隔壁小王来过,我……我忘了收捡。”
屋子里渐渐地有了点微光,借着微光,海涛真切地看到,那柳舒已憔悴了许多,而她的母亲,病得根本就不像个人样。
“这两天,你吃的怎么办的?”柳舒抽泣着问母亲道。
“小王,小王帮我做了……做了几天的饭,都盛……盛在锅子!”柳母道。
“那您怎么知道我会回来的!”柳舒又问道。
“我听……听小王他们讲,你没有……路费,工作也不好找,还没有就业……证明。”
“妈,我一定会找到工作的!”柳舒流着泪站了起来,“我这就给您做饭吃。”说着便向左边走去,哪知又踢了一脚凳子。
“小心一点!”柳母无奈地叹了口气。
“没事的!”柳舒皱了皱眉,“我没事的!”说着继续向前迈去。
海涛躲在油松后,正要走上前去,却忽然又听柳母道:
“宝宝儿,你……你过来,我有一件事。”
柳舒过了来,“什么事?”
“半个月……前,乡里刘书记来,说老百姓,给、给咱捐了些钱,”说着便吃力地掏出一个布包,“这是一万……三千块!”
柳舒接过包,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
“明年开学,你就……就上学去吧,咱……没事的。”柳母又道。
柳舒流着泪,打开布包,细细地看了看,而后拿出一张纸条。
“上面……上面写的什么?”柳母问道。
“我就念给您听。”柳舒说着便念道,“柳南林一家:考虚到你一家的困难,乡内乡外好心人捐助了一万三千块钱,希望能暂解你家的眉燃之急。得到钱后,万不能误了治病和送孩子上学。”
“明年开学你、你就上学去吧,我没事的!”柳母听罢叹了一口气道。
“妈,别人说好要您治病的,我怎么能拿了您的钱呢?”柳舒哭着道。
“我都,都快五十岁的人了!”
“可你是我妈,”柳舒道,“我不上学也同样可以学习……”
“宝宝儿,你……你就听话!”柳母着急地道。
“要不,要不您去住院,我也去上学,”柳舒道,“谁都不要多说。”柳母细想了一会儿,“好吧,也不枉了那些好心人的一片心意!”
柳舒听罢擦了擦泪水,继续忙着去做这并不团圆的团圆饭。
海涛沉默了好久,终于鼓足了勇气,走了上前。“大娘,我是来给给您过年的。”海涛走到柳母的床边,蹲了了道。
“你,你这个……混账!”柳母见了海涛,气极败坏地道。
“大娘!”
“害得我一家人不能团圆!”柳母咳嗽了两声,“你给我、给我滚!”
柳舒听到吵声,忙擦了手出来,“妈,您不要伤了身体!”说着便扶起母亲,将海涛隔在一边。
“宝宝儿,把他给我赶出去!”柳母指着海涛气愤地道。
“我和你们一起团圆!”海涛道,“我的家人同样在服刑!”
“我的父亲是理所当然的要坐牢,你的父母则是受了委屈才去的!”柳舒愤愤地道,“怎么能够相提并论?”
“他们同样都有罪!”海涛道,“我们同样都是罪犯的家属。”
“有的人犯罪是为了生存,而有的人则是为了奢侈腐化。”
“可我们都没有罪,”海涛道,“我们的除夕同亲冷冷清清,各在一方!”
“不要说了,你走吧!”柳舒道,“妈妈不愿意看见你!”
海涛无奈地转过身,“那好,我走。”说罢叹了口气,跨出门坎,“我……”海涛好似还有话说,但他犹豫了。“哎!”海涛深深地叹了口气,大踏步了走入了黑夜。
柳舒看着海涛走入雪夜,心里好像要说点什么,可最后还是咽了回去。
“妈,您就稍微躺一会儿,饭马上就成了。”柳舒望了一眼母亲,又站起身来继续做饭。
她们的年饭很简单,除了一个汤和一碟土豆片,便没有其它的菜。柳母躺在破床上,吃得既有味又痛苦。那油灯渐渐地微弱下来,油灯下的“除夕晚餐”也渐渐地结束了过去。
“妈,您就早点休息吧!”柳舒望了望门外,又回头对母亲道。
“嗯,天……天这么冷,就不要……不要守岁了。”柳母说罢,便躺在了床上。
柳舒收拾完碗筷,又向门缝外望了望,“他怎么还蹲在那里!”怀着复杂的心情,柳舒打开了后门,偷偷地走了过去。
“你蹲在这里做什么?”柳舒来到海涛身后,冷冷地道。
海涛吓了一跳,忙转过身,见是柳舒,“你来这里做什么?”海涛也冷冷地问道。
“我,”柳舒道,“我不喜欢我讨厌的人像做贼似的在我家周围转悠!”
海涛蹲了片刻,“那好,我这就走!”说罢便站了起来,向前迈去。
“站住!”柳舒突然喝道,“你为什么总要三番五次地来找我父母!”
“因为我知道罪人家属的痛苦!”海涛道,“我父母入狱后,虽然叔叔婶娘对我很好,但我同样感到了孤独的痛苦”海涛叹了口气,“那不是一般的孤独的痛苦。”
柳舒低下了来,“所以你总来找他们?”
“我不希望和我同样痛苦的人来痛恨我!”海涛道,“我需要被人理解!”
“你有叔叔和婶子,可我没有!”柳舒道,“我就连个可靠的邻居都没有!”
海涛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你有钱而我没有,我有个卧病在床的母亲,但你却没有!”柳舒又道,“你可以四处闯荡,可我只有待在家里看着母亲!”
“所以我来!”海涛道,“你没有叔叔,但我们可以是。”
“你?”柳舒冷笑一声,“我们不需要!”
“柳舒,这是一位即将毕业的执法人员在命令你!”海涛突然加重了语气,“你必须上学!你母亲的事,由政府来照顾!”
“政府?”柳舒道,“政府能代替我,你能代表政府?”
“你必须明白,只有你,才能让你父亲知道他为什么犯罪!”海涛道,“只有他明白了法理,你们才能早日团聚!”
“谢谢!”柳舒望了他一眼。
“只有你,才能改变你家人的愚昧,改变你们的茅屋,改变你们的痛苦。”海涛有些激动,“快到学校去吧,走出痛苦,去改变自己的命运!”
“谢谢你的关心!”柳舒低垂着头。
“我希望你理解我,你不会不懂得道理。”海涛道,“并非所有引出悲剧的人就是罪魁,我不应当是罪魁!”
柳舒把头沉得低低的,没有说话。
“我这样做,是为了让更多的人吸取教训,让别的人不像你和我一样痛苦!”海涛道,“我毕业后还会努力开一家法律服务所,让知法的人不再犯法,不知法的人去学法!”
柳舒的泪水,好像要流了出来。
“好了,我也要回去了!”海涛转过身,“只希望你们一家人理解我。”说罢便无力地迈出了脚步。
“你……”柳舒惊慌地想要挽留,可她又一次犹豫了,——因为家里还有个不能理解他的母亲。“就让他走吧,我也没有办法!”柳舒叹了口气,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在除夕之夜,饿着肚子的“仇”人渐渐地消失在雪夜,到他自己也不知道去的地方,去渴求幸福,渴求快乐,渴求团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