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百姓都知道,我们师徒四人西天取经,那副沉重的行李担一直是由我三徒弟悟净挑着的,可吴承恩那个老家伙总是跟大众对着干,他说行李是由八戒挑着的!胡扯!作为取经团队的灵魂人物,我老唐有责任把事情的具体细节向大家交代清楚。这不仅关系到悟净的劳动成果能不能得到历史的肯定,而且作为当初劝说悟净继续接受挑担工作(悟净有过一次罢工未遂的表现)的当事人我老唐来说,也有责任、有义务向大家公布真相。——我认为这是做人的起码原则。
扁担冲突
那是在一次西行途中。悟净虽然跟往常一样挑着行李跟在白龙马屁股后头行走,可就在我不经意回首之间,从他那不苟言笑的嘴脸上已经发现,他胸中有了怨言。
他的这一表现跟他初来乍到时判若两人。那时的他整日眉开眼笑,接连表示要跟着团队去西土追问生命的终极意义,并且信誓旦旦向大家保证——
“师父!大师兄!二师兄!悟净此番重获新生,定将加倍珍惜这千载难逢的脱胎换骨机会,定将紧密团结在以师父为核心的西行团队周围,任劳任怨,不急不躁,排除万难,争取胜利。只要是师父、大师兄、二师兄交代我办的事,一句话——小沙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一边说一边就抢过悟能肩上的行李担子,解释说这种力气活,理当由他那种粗手粗脚的劳改犯承担。他的这一举动,乐得悟能脸上绽开了花,一边拍着沙僧的后背,一边语重心长地感叹:
“沙师弟是位好同志!前途不可限量!”
跑在前边探路的悟空也回头真诚地看了好同志一眼。
可到如今,你瞧瞧,这位好同志的行走速度越来越慢、越来越慢,慢得将行李的一头直送入队伍最后的悟能怀中。
“沙师弟!犯啥病呢?扁担都戳到人家心窝上了!”八戒咧着长嘴叫嚷。
时间静止了5秒钟,听到沙师弟回应:
“真是无担一身轻啊!除了气喘吁吁也不知还能干点什么!”
“你说谁呢!沙和尚!有你这么说话的吗?我问你,你说谁气喘吁吁呢?是师父?还是大师兄?还是你自己?啊?说出来我们大伙听听!”
我定了定神,发现——
悟能的脸已呈猪肝色。
“说谁谁心里明白。”悟净嘟囔了一句。
我赶忙招呼跑在前面的悟空停止乱窜,先找个有树荫的地方歇息歇息。
在看着悟空带着悟能去化缘的背影消失后,我给悟净做起了思想工作。
你为谁打工
“悟净啊,算起来你加入咱们这个团队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最近有什么想法,能否跟师父交流交流?”我看着坐在一边双眉紧锁的悟净说道。
“师父,看您说哪儿去了,我还能有什么想法,我的心始终跟随着师父的心律跳动。不管发生任何情况,我都会严格要求自己——师父指到哪儿,我就打到哪儿。任何时候,我都会以团队的整体利益为重,时时刻刻告诫自己——放开手脚办事,夹紧尾巴做人。莫非师父有什么指示要跟小沙交代?小沙非常乐于接受师父的思想工作。”
哈!果不其然,这沙和尚别看黑不溜秋、粗手大脚,肚子里确乎藏有不少鲜货。
“悟净,你这么说话,可就外道了。你怎么可以把姿态放得这么低?在师父眼里,众生平等,何来谁对谁‘指示’一说?师父曾经在东土大唐求学佛法,有一句话至今仍记得真真切切。那话是一个同学说的,他说:‘我最讨厌师父给咱们做思想工作!一看师父摆出那幅如丧考妣的丑态,我就打心底里烦得要命。’所以说,做徒弟的心理,师父又何尝不明白呢?当然你的情况不在此列,你是诚心诚意想听师父唠叨的。然而,在你面前,师父也没什么套话好讲,师父只问你一句,这挑行李的工作你还适应吧?假如有什么想法,不妨说出来,我们合计合计。”
沙僧信口开河了半天,终于回到我的问题上来。他拍着胸脯表态,挑行李的工作是他主动争取到的,完全能够胜任!不过……要是我对他的工作另有安排,或者说是挑行李的恰当人选另有其人,他决无二话,他举双手赞成我将岗位分工予以调整。
我一省思,这小沙也太老练了,看来不使出我的驭人绝招,他今天说什么也要把肩上重担托付别人。
“悟净,你很有责任心,也非常聪明。我要是再给你讲一番忠诚敬业的大道理,即便你出于礼貌洗耳恭听,我自己都会感觉百无聊赖。所以师父只讲一个故事,我们松弛松驰神经。”
有一个木匠,干了大半辈子木匠活,造房子的手艺有口皆碑。在他住的地方方圆几十里以内,数得上的漂亮木屋,不用打听,全是他造的。然而就像老话常讲的,干什么缺什么。这个木匠给别人造了数不清的房屋,却独独缺少给自己建造房屋的资本。
有一次他到外乡给一户人家建造房屋。房屋建好后,雇主非常满意,很痛快结清了工钱。
就在第二天木匠动身返乡时,那位雇主又找到他,说想麻烦他再为自己建造一处房屋。这个木匠嘴上答应了,可心里头总感到不大舒服,他认为雇主的节外生枝打乱了他的原定计划。
于是他建造起房屋来就有些敷衍了事。不过他的这种表现,身为外行人的雇主丝毫觉察不到,一如既往地热情招待他。
很快,房屋建好了。准确地说,房屋竣工时间比前一处房屋整整缩短了一半。
当这个木匠到雇主跟前交工时,对方热情地招待了他,并留他一起吃了顿饭。饭后,木匠从雇主手里如数领到工钱。事情到此本来就该结束了,不料就在木匠起身告辞时,却听到一个让他懊悔不迭的消息——雇主说,这第二处房屋是作为他对木匠精湛手艺的肯定,无偿送给后者。
当时木匠的表情真是苦不堪言,因为这处属于他自己的房屋,不但是他几十年来建造的最华而不实的房屋,直截了当说,根本就是豆腐渣工程。
讲完故事,我瞅了瞅悟净那若有所思的表情,徐徐说道:
“悟净哪,说实在的,师父也明白,你每天挑着行李的确辛苦,因此咱们团队的作息时间完全按照你的承受能力来运作。你需要休息时,哪怕前有恶狼当道,后有猛虎追赶,我们也要就地歇息。毕竟团队的力量来自每一个个体。如果不能保证团队单独某一位成员的利益,那我们的取经目标即便实现了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看到悟净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便继续言辞恳切地说道:
“悟净,在你以及你二师兄、大师兄没有正式成为咱们这个团队成员之前,这一副重担完全是由我一个人扛。那时候的我和现在一样信心百倍,或者说比现在还要干劲冲天,因为那时更能显出我作为一个个体的强大力量。我之所以能处处感受到强大的力量,是因为心中的奋斗目标始终指引着我向前。我不需要任何人给我做思想工作。所以当初观世音菩萨交给我这副重担时,也根本不给我讲尽职尽责、兢兢业业的道理。她相信我的力量,也相信自己的眼光。”
“师父,我对给大家挑行李并不是有什么怨言。我只是遗憾自己缺乏为团队贡献更大力量的机会。”沙僧抬起头缓缓说道。
“悟净,你能把你的真实想法说给师父听,师父非常高兴。不过我觉得你对挑行李工作的积极意义,认识上还不太到位。鉴于你能跟师父敞开心扉,师父也就不讳直言了。挑行李工作决不如你想象的那样,只是一个简单的力气活。你刚来时,大家不熟,所以对你说的话我也没作纠正。实际上,挑行李的工作绝不是随随便便任何一个人都能胜任得了的。你来之前,我,以及你大师兄、二师兄都做过这项工作。那时因为没有比较,所以看起来这项工作好像谁都能胜任,可自从你来了之后,水平就高下立见了。”
看着悟净那满含疑惑的眼神,我继续说道:
“悟净,师父从不背后评价别人,但为了工作需要,在你跟前也就顾不了那么多了。你说,让你大师兄,那么一副雷公脸,挑着行李一路西行,让别人看到还不怀疑咱们这个取经团队的整体素质?他长得那么一副尊容,挑着担子还时不时东张西望,谁见了不对咱们这个团队产生异样联想?或者让你二师兄,脑满肠肥、大腹便便,一边挑着担子一边哼哼唧唧,谁见了会相信我们是前往西天取经的有道高僧?所以,从严格意义上讲,挑行李工作的恰当人选只有你和我。你总不会狠心让师父挑着行李带领你们三位向西天一路挺进吧?师父并不是养尊处优,舍不得耗费气力,而是那样做的话,将给咱们这个团队的集体荣誉带来越发说不清道不明的麻烦。想象一下,一个眉清目秀、仪表不俗的和尚挑着行李在前面埋头赶路,身后跟着三位手执兵器的英雄好汉,谁见了都会误以为师父是因为犯了男女作风问题而接受人权卫士的制裁!这样……”
我话还没说完,悟净扑哧一声笑了。他呈现一副回光返照的面孔,笑嘻嘻地说:
“师父,您不用再说了,我已经完全明白您的苦心。师父的岗位分工完全建立在更能体现团队整体优势的基础上。我已经说过,只要师父交代的工作,我小沙一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何况,从师父刚才为我讲的那个故事里,我已经完完全全明白,一个人做任何工作,归根到底都是为了实现团队利益,展示个人价值。在一个团队做事,绝对不要去跟同事比较谁的工作物超所值,谁的工作得不偿失,应该跟自己的能力去比较,只要自己游刃有余地做好本职工作,就是个人价值的最大体现,就是团队利益的最好保证!师父,你看我说的在不在理?”
“Verygood!悟净,师父以你为荣!”
补记
至今想起悟净与悟能爆发冲突的那一幕,我都心有惴惴。要不是我及时发现情况予以巧妙解决,恐怕他们二位总有一位给我撂挑子了。那样的话,不仅严重削弱了团队的整体实力,而且传出去对我唐长老的清白名声也极为有损。
总结我做通沙僧思想工作的经验,我发现主要有以下几点:
1.在发现悟净对挑行李工作抱有怨言时,我并没有把对他的意见讲给他听,而是充当一位热心听众,让悟净自愿把他的真实想法吐露出来。这样做的好处就是,让员工在跟自己沟通时,首先扔掉思想包袱,说出他们的心里话。就像俗话说得那样,上天赐与我们两只耳朵、一张嘴巴,就是暗示我们跟人沟通时,要多听少说。这对于一名优秀的管理者来说,绝对是必不可少的沟通法则。
2.在悟净跟我口是心非始终不说他的真实想法,大捉迷藏的时候,我并没有当场戳穿他,而是以个人曾经的学徒经历表明自己对做徒弟的心理同样驾轻就熟。这样一方面委婉地提醒了悟净不要跟我虚头巴脑,另一方面也拉近了我跟他之间的心理距离——我们都有着共同的学徒经历。如此这般,再经过中间一个小故事的过渡,终于让悟净主动坦露了他心底的秘密情结——他想换个工作干干。
3.在悟净委婉地表示想换个工作时,我并没有一本正经给他讲忠诚敬业的大道理,因为那样一来,虽然他嘴上可能不会表示反对,但心底里一定会另有想法。弄不好的话,他在跟我表演完心服口服的假戏后,第二天就会不辞而别。所以我详细指出了自己以及悟空和八戒的确不适应挑行李的工作,最适当的人选非好同志莫属。这样就给了悟净一份无形的荣誉——挑行李的工作绝不是随随便便任何一个人都能胜任得了的。即使悟净一时不能理解这份荣誉,那在我合情合理地分析了岗位分工的因人而异性之后,他也没有理由继续坚持自己“绝对公平”的分工原则了。何况最后悟净的表态还是颇令我欣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