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恋爱,米路?”静子第一眼看到我便吃惊地吐出这句话。
我从孤岛返回的当天晚上,便来到“孤独酒吧”。我不知道静子是怎么看出我的心思的?与金大瑞相爱,似乎才是昨天的事。
“恋爱的女人与众不同,”静子看着我说,“你的眼睛闪烁着无数的小星星,你的气色明亮光彩,噢,米路,我从来没见你这么漂亮过——那幸运的男人是谁?”
“你说呢?”我的心是亮丽的。
“你终于接受了他,”静子一下子便猜出了是金大瑞,“很好,他值得你爱。”
我并没有举起香摈,似乎喝香槟还为时过早。
“为什么——是你还没最后拿定主意?”
“不,我想是他。”在静子面前,我从不隐瞒自己,我们之间有一种超越友谊的亲密。
这一晚,静子早早打了烊,关上门,酒吧只有我们两个人。
有好长一段时间我们没有这样静静地坐在一起喝酒了。
“那把火真可怕,”静子谈起了潇洒别墅的毁灭,她告诉我,整个海阳市的人们都在谈论这件事,谈论潇洒别墅的一连串悲剧。
“我还以为金大瑞会垮掉呢。”静子说。
“开始我也这么认为。”
“可他得到了你——比潇洒别墅更有价值的东西。”
我吐出一口浓浓的烟雾:“问题是,他好像已经厌倦了胜利。”
“这就是你需要祈祷的原因?”静子也陷入了一种她所不能理解的困惑之中。
我变换了一个姿势,“说说你自己吧,我很想知道,为什么你拒绝萧?”
静子的脸色倏地黯淡下去。
“对不起,静子,我知道我不该问这个,也许是我被爱情冲昏了头。今晚,我突然特别想知道。你不认为,我们两个都已在爱情这个问题上等待得太久了吗?”
“也许正因为等待得太久,似乎已过了爱的季节。”静子抽起烟来比我还凶,简直是吞云吐雾。
“你是想告诉我,这就是你拒绝萧的原因?”
“你可以这么认为,”静子避开我的目光。
“不,这不是你的心里话。”
“我不明白你想知道什么?”静子使劲掐灭烟蒂。
“我想知道那个在深夜里,远远地站在马路一角凝视广场上吹排萧的流浪乐手的孤独女人的心里在想什么?”我不是以此来刺激静子,我是不忍心看她再这么自我折磨下去。
静子怔了一下,当她从我的眼里看到我对她的一片诚心担忧时,她苦笑了一下,没有再掩饰下去:“是的,我爱他。”
“那你还等什么?据我所知,他爱你爱得发疯,他之所以没有离开海阳市继续流浪,是因为他相信等待。”
“相信等待?”静子自言自语地嗫嚅道,神色里有一种惘然。
我理解她这种惘然,尽管她从未对我说过她的事,但我知道,在她的生命里,一定发生过一个惊心动魄的爱情故事,正是因为这个故事,她才开了这么一间风格独特的“孤独酒吧”,才有了她十几年来一直守着这份孤独,用一种等待的目光继续在她心灵朝圣的企盼中。
因为等待,她活得孤独痛苦,也因为等待,她变得矛盾,那个等待的人始终不出现,而她的生活中,却出现了另一个为她而等待的男人。
相信等待——她怎能不对这句话感到惘然呢?!
正因为相信等待,她才拒绝了萧。
也正因为萧的等待,使她尝到了等待与被等待的难受苦痛与折磨。
“你爱萧,但同时也忘不了另一个男人,对吗?”
静子点点头,对我说出了一个埋藏在她心灵深处二十七年的爱情故事——一个惊心动魄的被特定历史扭曲的可怕的爱情悲剧。
那一年,静子十八岁。
静子因为家庭出身不好,十八岁的她被遣送到内蒙一个边远的劳改农场劳动。农场不但经营农作物,也开采工矿和金矿。
静子是一个美丽的姑娘,人们在背后称她为劳改农场一枝花,但由于她的家庭出身,这种肉体上的美并没有给她带来幸运,而是一场灾难。一个农场的副场长垂涎上她的美貌,几次想占有她都被她拒绝了。于是,这个副场长恼羞成怒,把她从女工车间整治到离场部三华里之外的养猪常那位副场长为了报复她——这是其一,还有另一原因,他想利用姑娘单独居住在远离农场的条件达到他的强暴目的。
养猪场除了静子外,还有一位男饲养员,静子只知道他是一位学地质勘探的大学生,因为也是由于出身不好的原因,他被下放到这个农场,开始在矿区干活,后来据说是思想有不服的包袱被打发来养猪了,这位不走运的大学生戴着副近视镜,相貌平平沉默寡言,他和静子从不交谈,两人各干各的活,静子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只知道他心眼挺好,打完猪草后,他会帮她背下山,铲粪的事也大多由他包下来,静子主要负责喂猪。
两人相安无事地过了一个星期。
第八天的夜晚,那个副场长来了,他闯进静子住的草棚里,企图强奸静子。
静子不依,副场长软硬兼施,说静子如果答应了他便可以重新为她安排一个好工种。
静子不答应。
副场长兽性毕露,去撕扯静子的衣服。
静子大声呼救,自然,这喊声场部听不到,但住在猪圈另一头的戴眼镜的大学生听到了。
大学生推开门,手里持着一把铲猪粪的铁锹,一脸正色地站在草棚中间,他一声不吭,一双眼睛透过镜片直抵副场长。
副场长怏怏地拿起外套走了。
第三天晚上,副场长又来了,这次,他怀揣一把老式左轮手枪。当静子的呼喊声召来了持铁锹的大学生时,副场长拔出手枪上了膛,“听着,你这狗拿耗子爱管闲事的小子,要么知趣地滚开,要么就吃枪子。”
大学生仍是一声不吭,他不但没有走,而是向前逼进了一步,那只握铁锹的手把竹筒做的把柄攥得咯吱脆响,仍是警告的眼风,不过这次多了一份愤怒。
“我会崩了你,而你,还得背个罪名——强奸犯。”他瞥了一眼静子,发出一阵可怕的淫笑。
静子去夺他手里的枪,“流氓——畜牲!”
子弹走火。
响声惊动了场部的保卫人员,有人打着手电筒朝这里跑来。
“你这个婊子——我会让你们背上通奸犯的罪名!”说完,他向那些保卫人员迎上去,“没什么,是头狼,大概是想来猎猪,被我打跑了。”
静子抱住了大学生,她害怕得全身颤栗。
她知道,她早晚要落入这只“狼”的淫爪下,而大学生,也会因她而遭殃。
“不怕!大不了以一命换一命。”他扬了扬手中的铁锹,这是他对静子说出的第一句话。
“不!不!”静子慌了,“我们逃走吧……”“那才中了他的计呢,人们会以为我们真的犯了通——”他一下子打住,脸上倏然涨得通红,大学生不过二十出头,显然不曾恋爱过,说通奸的确难于启齿。
“我害怕,怕极了——怎么办?”
大学生这才发现他被静子拥抱着,这下,他的脸更红了。
静子也感觉到了这一点,她松开了抱大学生的手。
四目相视,这一瞬间,他们突然产生了一种患难与共的情感。
“我把自己第一次……给你……你……你把她拿走,好吗?”静子突然说出了连她自己也惊愕不已的话,十八岁的少女,她清楚处女意味着什么——那是少女视为生命最神圣的东西呵!
她要给他,虽然他并不是她的初恋情人,但她是真诚的,她还说不上爱他,但至少他救过她。她不能让那畜牲夺走她的圣洁。
“不!你这是在作贱自己。”大学生转身走出门。
静子从后面追上去:“可我喜欢你。”
“这和喜欢没关系。”大学生挣开她。
“那么,如果我说爱你呢?”那是个有月的晚上,月华徐徐,他们能看清彼此的脸庞。
“即使是这样,也要等到他为你戴上戒指的那一天。”大学生的目光突然迷离起来,他发现自己的心跳动得异常激烈,他从来没想到姑娘会对他提出这个问题。静子太美了,从她出现在他的身边后,他就禁不住地心猿意马地爱上了她。二十三岁,正是恋爱的季节,但他没有勇气对静子说出口,因为他们之间的事在那个年代,在那样的处境下,是绝不可能的。
“很简单,你我都不能那样做,即使你真的爱我。”
“我是爱你的——你是个好人。”
“你说这话我很高兴,真的。”大学生把目光移向别处,静子看到了他眼里的感动和幸福。她明白他是爱她的,正因为爱,所以他拒绝了她。这一刻,她对他产生了一种连自己也说不清的情感,“我发誓,我会爱你的。”
“谢谢!”大学生把眼睛闭上,看得出,他激动得不能自持。
“告诉我,你爱我吗?”
大学生颤悸着点了点头。
静子伸出手握紧了他的手:“我想我也是。”
大学生捧起她的手,她那纤细的十指在月光下是那么白皙,柔软。他在想,有那么一天,他一定要为她戴上他的戒指。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静子猜透了他的心思,“会有那么一天的。”
“你会等我吗?”
“我相信等待。”静子握紧了大学生的手,“这是爸爸妈妈的人生格言,他们认为,总有一天,历史会走出畸形的阴影的。”
“等待就是希望——对吗?”
“是的——我也相信等待。”
他们就这样在月下谈了一个通宵,相爱使他们忘却了正向他们逼近的灾难。
就在第二天晚上,悲剧发生了。
当副场长再次闯入静子的草棚欲行强暴时,大学生用铁锹劈得他脑浆涂地。是自卫反击,副场长向他开了枪,子弹打中了大学生的手臂。
“快!咱们赶快离开这里!”静子撕下身上穿的衬衣的一条袖子,为大学生扎住了伤口。
“你不能走!”大学生不让她一块跑,因为,他们很难逃出这农场,农场远离都市,这是一块距内蒙最近的城镇也有五百公里的大山沟,场部周围设有层层岗哨,即使有幸逃出,也难走出五百公里的戈壁滩。以前有犯人逃跑,但没有人成功,不是渴死饿死就是被野狼分尸。
手电筒向着这里照来,是场部的保卫人员。
他们开始往后山逃跑。
静子跑不动了,乱石划破了她的脚,鲜血直流,她说:“你跑吧,别管我。”
“不!我不能丢下你。”
“赶快走!我不会有事的,我就说是你劫持了我。”静子灵机一动。
“不——”
一道道手电筒亮光射了过来,可以看到晃动的人群鸣枪叫嚷,“你们跑不了了。”
“听我的!”静子使劲攥了一下大学生的手,“相信等待。”说完,她一用劲把他推下了山坡,“他在这,他往那个方向跑了。”静子朝相反的方向喊着跑着。
她给了大学生逃命的机会。
故事讲到这里,静子停了下来。
真是惊心动魄,我倒吸了一口气,“后来呢?”
“不知道,”静子续上一支烟,“死了人,算是农场的政治大案,场部的人员全部出动了,找了半个月,但什么也没有找到。他逃生的可能性很大,因为如果他渴死饿死或被狼咬死,总会留下尸体或尸骨。但方圆五百公里什么也没见着,这说明他逃跑成功了——一个奇迹!”静子的脸上泛出苍凉的笑,“这就是为什么我还在等他的原因。”
“你呢——你是怎么从这一重大政治事件中幸存下来的?”
“也是奇迹,”静子告诉我,“虽然那是一个畸形的年代,但不是所有的人都像副场长,对副场长,人们早有所闻他是个败类,我并没有被处于重刑,我被判了二年的徒刑,出狱后不久,爸爸妈妈的冤案得以昭雪,他们终于等到了这一天。而我,整整三年,我走了一个又一个城市寻找他,”静子摇摇头,“说来也许你不会相信,到现在为止,我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呢,”她说,“后来,我就开了这间‘孤独酒吧’,我相信他还活着,而且,相信他也在寻觅着我,等待着我。”
我明白了静子这份等待。这样的爱情故事虽称不上千古绝唱,但也够得上泣鬼神的!
“整整二十七年过去了!”静子一脸的苍凉。
我想起了萧:“你为什么不把这个故事告诉他——也许他会为此死了心。”
“我没有勇气。”静子摇摇头。
“因为你也爱他——你怕失去他。”我说中了静子的痛处。
“也许,他根本就没想到再出现在你的生活中。”我说。
“为什么?”
“因为他杀了人——尽管不是有意的,但这是事实。”我说,“他不想再给你带来不幸,所以,我有理由认为他不可能再出现在你的生活中。”
“不!我们发过誓——我们相信等待!”静子说,“最重要的是,他爱我。”
“是的,正是因为他爱你,所以他才这么做。”我说,“其实你心里也和我一样明白。”
静子垂下眼睑:“是的,我也这么想过。”
“那么,就忘了他。”
“不——这不可能。”
“你不也看到我的爱情故事吗,我忘不了东阳!但,我有权选择我新的爱情生活,生命,总是不断地受伤不断地复原。”
“我和你不一样,米路,真的,你总是生活的强者,坚韧、洒脱,有勇气,什么也打不垮你,你能在重创之后舔着伤口直面人生,甚至面带微笑,你总是那么地执着,充满着对生活的信念去追求一切:事业、爱情、成功……似乎只要你一咬牙,一挥手,什么也都被你甩在身后了。可我不一样,我懦弱、悲观,没有勇气,缺乏信心,总走不出人为的阴影,我是个生活的弱者。”
我告诉静子,有时候,面壁静坐,忽然觉得一切语言与行动都失去了具体的意义。政坛上的龙争虎斗,商海的朝阳夕辉,情场上的追风逐月,百姓的柴米油盐,小职员的职位薪水……于是,一种浓重而轻飘的幻灭感与悲剧感就时隐时现在我情绪边缘,我问自己:你不过是茫茫人海里的一粒尘埃,一粒微粟,你来去几十年,究竟能在人世间留下些什么?而你双肩背负的行囊里,又能真真切切地带走些什么?
静子一脸的惊诧:“真想不到,你也会有这样一种苍凉感。”
“那你想像中的我是什么?”
“完美的理想主义者。”静子说。
“理想主义者——还加了个完美?”我看着静子笑了,苦涩的笑。
我带有几分悲哀地说道:“理想主义就像一位天姿国色的美人,但如今,她已失去了人们的宠爱,流放到人们心灵最隐蔽的角落去了。”
“这我懂得。”静子说,“人类是残缺的,所以不亲近完美的东西。人们冷淡放弃理想主义,并非不想成为理想主义者,而只是不能。然而,追求完美毕竟激励过许多代的人,尤其激励过那些卓越的人——你就是其中的一个。”
我接过静子的话:“卓越的人总是理想主义的殉道者。理想主义的下场几乎都不美妙:贝多芬失去听觉,在贫病交困中死去,甚至连爱情的滋味也未好好体验;托尔斯泰八十岁离家出走,病死在一个无名的小火车站;安徒生孤身一人度过一生;米开朗琪罗也同样没有理想的归宿;腰缠万贯的诺贝尔竟然一生找不到爱人,”我停顿了一下,为完善的理想主义者做了一个总结,“不管你信不信,所有的理想主义者最终都被‘理想主义’这位冷酷的美人无情地抛弃,流离失所。”
静子显得有些困惑:“你在否定理想主义?”
“也许是一种怀疑。”我说,“在我眼中,今天的理想主义正默然地走过闪烁着霓虹灯的街道,穿行在汽车与接踵而至的行人之间,掠过大幅的广告牌,淹没在嘈杂的音乐与人声中。至于她要走向哪里?我不得而知,但在我的心里,却仍然保留着她的位置。”
“在你保留的那个位置里,理想主义是什么?”静子问我。
“我在想我所走过的路,最初,是我的记者生涯被毁了,后来,是东阳离开了我,似乎一切又在孤岛上复活了,再后来,我走出孤岛,孤岛却留在我的心灵中,……我在想,理想主义也许正是孤岛上的小木屋。”我有一种说不出的惘然,我突然想到了小木屋里的金大瑞。
静子听后击掌喝彩:“你觉悟了。”
“正在觉悟,”我说,“你呢?”
“我——我想是的。”静子悟出我话有所指,脸上泛起两片鲜红。
“那么,为你祝福!”我举起手中的香槟。
“也为你祈祷!”静子的眼睛闪烁着美丽的光彩。
“恋爱的女人的确与众不同。”我想起进门时静子对我说的话,“静子,我也从来没见过你这么漂亮过。”
我们碰杯一饮而荆
“孤独酒吧”有史以来第一次传来两位女人从心底释放出来的愉悦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