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海阳市,不像季节分明的北方,秋风瑟瑟,万物凋零,满目的枯叶悲苍,一派凄凉。虽然大街上飘零着梧桐落叶,但在姑娘们的红丝巾里,这种飘逝的感伤却另有一番韵味,给南国的秋凭添了另一幅风景。
省委领导班子开始换届,竞选新省长。
身为海阳市市委书记兼市长的东阳,呼声最高,年方四十三岁的他,不论从资历上还是政绩上,他都是出类拔萃的,由于他治理有方,海阳市已在竞争“全国十大文明城市”榜上有名。
电视、电台、报纸,每天都有他露面参加竞选角逐的镜头。作为一位出色的政坛人物,他的各方面综合素质都是无懈可击的。八年的政坛叱咤风云,已把他塑造为一个相当完美的领袖形像。没圆的将军梦眼看就要以另一种形式在政界实现——他会成为政坛上的将军的——省长的位置非他莫属。
公司的经营很顺畅,不是太忙的时候,我便呆在我的那所释溢着古朴而新鲜的木宅院落里,在秋虫啁啾蝉鸣蛙声的相伴下,我又开始了我的文学创作。
我把这一部长篇小说定名为《梦断梦醒还为梦》。
秋,带给我太多的感伤,但这感伤却不能不说为一种美的回忆。太多的眼泪太多的抗争太多的遗憾,太多的失败与辉煌,构成了这篇小说的主旋律,就在我提笔刚开了头,我自认为已成定局的人生格局又出现了戏剧性的变化。
所有的故事都有了另一种结局。
这一切始于一九九六年十月五日。
这一天,全国少年钢琴比赛在海阳市落下帷幕。四十八名来自全国各地的少年选手比赛结果出来了,冠军被一位来自北京的十一岁的女孩撷取了。女孩名叫乔洋洋。一直到评委公布了结果,人们才知道这位叫乔洋洋的女孩是东阳的女儿。东阳从比赛开始到结束,一直对所有的人保守着这个秘密,他是不愿意女儿因为他的东道主身份而影响了评委的打分。
乔洋洋在领取了冠军奖后来到棕榈海岸,她从小和母亲王雅平在北京长大,难得见海,大海对她的诱惑力太大了。她长得像东阳,高高的个,美丽矜持。
乔洋洋觉得在爸爸身上,有一种很深的东西,就像大海,爸爸曾在信上对她说。他的生命属于大海。大海永远是不平静的,有风、有浪、他已习惯这种有风浪的生活,没有任何一幅人生风景比蓝蓝天空下荡着一叶小舟更诱惑他了。
也许身上流着爸爸的血脉,乔洋洋一见到海,便感到自己再也摆脱不了大海的诱惑。本来,爸爸答应和她到海边共度一个下午。
但下午临时安排他发表电视竞选演讲,乔洋洋只好一个人来到海边。
初秋的棕榈海岸,虽然已不像夏季一样布满了游人和太阳伞,但游泳的人仍不少。太阳下的大海,水温并不凉,乔洋洋在岸边散了一会步,再也忍不住那一片湛蓝海水对她的诱惑,她买了一件游泳衣换上,还买了一顶红色的泳帽戴上,欢笑着扑进大海。
她的感觉从来没有这么好过,海水是咸的,蓝得透明,头上是蓝天,是成群结队的鹭鸶,浪不大,她能感觉到肌肤与浪碰击的快感,她像鱼儿一样欢畅地游着,唱着歌,小红帽在海面上下浮动,她的心还沉浸在上午的颁奖会上,她有许多梦,她要告诉爸爸妈妈,她要成为一名世界钢琴家,像李斯特、查理德曼一样棒的钢琴家……在她周围,有三三两两的游泳者,阳光下,谁也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太阳西沉,当波光粼粼的海面上浮起了梦幻的金黄时,游泳的人开始陆陆续续向岸边靠拢。这时,他们似乎才发现了有那么些不对劲,小红帽不见了,沙滩上也不见那唱着歌的小姑娘……游人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当他们从这种相互碰撞中意识到什么,有人冲上沙滩去打呼救电话,有人在呼喊,有人朝小红帽刚才游泳的位置游去……一切都晚了。
两个小时后,当人们找到乔洋洋时,她已经不能再唱歌了。她是大腿抽搐溺水而亡的。
王雅平接到噩耗后,当天夜里乘飞机赶到了海阳。这打击太残酷了!
东阳不能原谅自己,如果不是为了竞选省长,有他在身边,乔洋洋是不会离开这个世界的。
她才十二岁——一朵刚绽出花蕾的花。
她刚刚撷取了全国少年钢琴比赛的冠军,她甚至还没来得及把自己的梦想告诉爸爸妈妈……葬礼第二天下午举行。我没有去参加。
然而,我的心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我不知道东阳和王雅平怎样面对女儿的不幸。
我的心是悲哀的,为乔洋洋,为王雅平,更为东阳。
晚上的电视新闻里,转播了乔洋洋的葬礼。
王雅平的外交官风范完全碎裂成一个不堪一击的母亲形像——她几次不能控制地扑向躺在停尸车上准备火化的女儿,头发散乱,她几乎就要疯了……东阳一身黑色西装,他整个人笼罩在一种语言无法形容的极度悲哀中,他一丝不动,就像一具没有生气的雕塑,那副叱咤风云的领袖风范已失去了内在的力度,仅仅是一夜的工夫,他的头发已变成一片灰白……女儿的失去给了他精神致命的一击。
他完全垮了下来,尽管他的腰板仍然直挺着,但他的眼睛瞒不过我,那里面空洞洞的什么也没有。
发现了这一点后使我感到吃惊,因为我一直固执地认定他只属于政治——政治是他的灵魂,拥有权力是他生命的支撑——他的感情永远带着政治的色彩,他似乎不该被人性本能的情感所左右……但是,他不仅被左右了,而且似乎还被支配了……关上电视和所有的灯,我把自己放牧于一片黑暗中。
我已经好长一段时间不去回忆往事了,似乎它们也都随着时间淡化了,尤其是在潇洒别墅的那一把火后,当我将自己的感情完全转移到金大瑞身上,仿佛整个生命又重新开始,我已不再想和东阳之间发生的故事,对我来说,金大瑞才是一切……可乔洋洋的死却又接通了我与过去的联系,我有一种预感,葬礼预示着一种结束,但决不会是简单的结束,它将诱发另一种结局的开始。
这种预感刺激着我,使我再也不能平静地在卧室里躺下去了。我披上外衣,走出木宅,来到院子里。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门铃声。
一看表:十一时二十五分。
会是谁在这个时候来敲我的门呢?
打开门,是王雅平。
“对不起,这么晚了——你不介意吧?”她的声音沙哑,她一身黑色套裙,脖颈上围了一条白纱巾,这黑白二色使她那惨白带死灰的脸色更衬出绝望的阴影。
“不。”我轻轻地吐出这个字,让她进来。
“就在这里坐一会儿。”她说不进屋了,我们就在院子里小凉亭的石凳上坐了下来。
“我为乔洋洋感到痛苦,”我说,“真没想到——”“这是一场灾难。”王雅平的嘴角抽了抽,“我有一种感觉——宿命的感觉。”她说。
我看着她,她显得很平静。我们之间的关系是别人无法理解的。有时,我自己也很难说清这是一种什么关系。我们只见过一次,这是第二次。第一次是富有嘲讽的戏剧性见面,按理,我们是情敌,可却没有情敌之间的嫉妒和厮杀,我忘不了第一次见面后她离开海阳时对我谈起的那些话。她是一个明智的外交官,善解人意,通达情理。实际上,我们都是被伤害的人。在我们之间,虽然不存在什么朋友情谊,但却有着一种女人之间的情谊,这种情谊使我们相处坦然,用不着遮遮掩掩,虚伪搪塞。
“你恨他吗?”我问她。
“恨!恨极了!”王雅平说,“他不但毁了我,还毁了女儿。因为乔洋洋,我永远不会原谅他!”
王雅平对我说,她就是为了这个来找我,“我们明天就去办离婚手续。”
我看着她,她是认真的,但我很难想像东阳同意这么做。
“他同意了,”王雅平看出了我的心思,“十分钟以前,我和他在一起,在女儿失事的海边,我们认真地谈了一次,我们同意分手,”她凄冽地一笑,“在那里,我把那枚结婚戒指还给了他,他接了,在征得我的同意后,他把它放归了大海,让它陪伴着女儿。”
我的心一咯瞪,打了个激灵。
“女儿是我们之间的维系,既然这维系化为一场不堪回首的梦,故事便没有再继续的必要——何况本来就是一个中断了多年的故事。”
“这对我,对他,都是一种解脱。”
“女儿的死使我复活了生活的勇气,过去的我太懦弱了,虽然我知道要走出女儿带给我的致命打击,那颗支离破碎的心很难。”
“你会走出来的,”我握着她冰凉的手,“我相信!”
“谢谢!”王雅平反手攥了攥我的手心,很有力,毕竟她是位出色的外交官。
“这里很美。”王雅平环视着院落的一切,“它和你的美相当和谐,你默契了这种纯朴的自然美,像是一种生命的回归,我能从中感到一种宿命的色彩。”
她的话触到了我灵魂的脉络。
“你和五年前我见到的你不一样。”她看着我,满目的诚挚与欣赏,“真的,更优秀了!确切地说,是更透悟生活的执著与坚忍。”
“我坚信生活的磨难。”我说。
“我走了,”她起身告辞,走到门口时,她突然停下来对我说,“我有一种感觉——你愿意听吗?”她似乎犹豫了一下,不知当不当说出口。
“说吧。”
“东阳需要你。”
“不,他需要的是省长的位置。”我自嘲地一笑。
王雅平摇摇头:“也许我们都错了——就在我和他分手的那一刻,我发现他有一种从梦中醒来的变化。他好像累了——精神上的疲惫,很沉很深,真的。”说完,王雅平走了出去。
我的心,好乱好乱……
第二天下午,我突然接到了东阳的电话。
我已经有好几年没和他通过电话了,虽然我知道他一直在关注着我,关心着我。
“米路,我想有个家,”他开口说了这么一句话,我想放下电话,对他说,已经迟了,但没等我这么做,话筒送来他的第二句话,“别挂电话,别对我说已经迟了——你听到我说的话吗——米路?”
“我正在听。”我的心在跳,手在发抖。
天哪!我压根儿没忘过他!
“听我说,米路,我——我突然觉得,我这些年好像一个猎人只顾了追赶——追赶前方的一只美丽豹子,不仅没能够看一眼沿途的风景,甚至还迷失了回家的路——米路!”
他的话使我想起了一位哲人曾经说过的这么一段话:人生之旅,总是得失相伴。而在许多时候,得即是失,失却是得。
“我需要你,米路。”
我仍没有回答他,那首诗的确写得很棒,它诠释了一种人生真谛。我的大脑在继续转动着。虽然我比他早意识到这一点,但并没有真正静下来思考这一点。
是的,人都是靠希望活着,或者也可以说是在某种欲望的激励下活着。因而,实现某个目标,或达到某种目的,便成为一个人生活的动力与指归。
生活的艰辛把我们许多人都变成一支直奔靶子的箭,虽然那悬在面前的靶子也有伟大与渺小,高尚与卑下之别。但是,为了达到心中的目标,为了能够有力地射中自己选定的靶子,我们谁又不是倾全力要拉一个满弦呢?
可是,一但箭镞射中了靶心,当目标已经实现的时候,那人在胜利的锣鼓声中所感觉到的,却并不一定就全是收获的喜悦。在他成功的笑脸后面,往往会掩藏着某种难言的苦衷与莫名的失落。
正如东阳所言——他只顾了追赶那只美丽的豹子,不仅没能多看一眼沿途的风景,甚至还迷失了回家的路……东阳的觉悟不可否认是因为女儿的死——但这仅仅是一个契机——是这个契机唤醒了他潜藏在内心深处的意识。
“我累了,累极了,”东阳告诉我,他刚刚向省委打了报告,放弃了省长的竞选,“我要你,米路——你才是我真正需要的。”
“不,东阳,你听我说,”我想对他说出我和金大瑞之间正在发生的事,但却突然失去了勇气。
“半小时后,我们在棕榈沙滩上见——八年前我们相识的地方。”东阳的声音充满了异样的激动,“我要为你圆梦——米路。”
半小时后,当我怀着矛盾的心情走向棕榈沙滩,远远地,我看到东阳已经先我而到了。
就在八年前我用沙砾堆砌那个梦幻的童话宫殿的沙堆上——东阳一动不动地坐在那。
我的眼前再次幻化出我们八年前相识的那一幕。……我仿佛看到他手捧那枚虎皮斑纹贝壳向我走来……过去的一切根本无法忘却!
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
这时的他,是否也正感受着我曾有过的那种感觉——有时候,面壁静坐,一切语言与行动都失去了具体意义。政坛上的龙争虎斗,商海的朝阳夕辉,情场上的追风逐月,百姓的柴米油盐,小职员的职位薪水……“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东阳终于走出来了。
他最终意识到了这一点。
就在这时,我眼前突然幻化出金大瑞——那米开朗琪罗的《胜利者》白石雕像——金大瑞的觉悟超出了我们——他不但悟出了这一点,而且还超越了这一点。
不过,有一点东阳是和金大瑞相同的——他们都是强者,他们不再要胜利,胜利使他们厌恶。他们已征服了,但亦被征服了。
我没有再向前挪动脚步,我清楚这一步意味着什么。这两个男人都是我用心深爱着的男人,我无法同时选择并拥有他们。
我知道,我只能选择他们之中的一个。
此刻,我不知道我更爱谁?
一道眩目的亮光在我眼中一闪——那折射来自东阳的手上。
我揩去眼上的泪花,终于看清了,在东阳的左手食指与拇指之间,捏着一枚戒指,那亮光就是上面镶嵌的钻石折射出来的。
我恍然明悟电话里说的为我圆梦之所指——那是我曾梦寐以求的愿望——戒指为他而戴。
我的心一阵剧烈地颤动。
我的泪水再次涌出。
就在这时,走来了一群无忧无虑、欢歌笑语的大学生,他们手提播放着音乐的收录机在离东阳不远的沙滩上围成一个圈坐下。
我迎着那火一样的爱恋向他走去——走向我精神的偶像,灵魂的朝圣……他没有发现我向他走近,他的灵魂完全投入到他指尖上的那枚钻石戒上,在他的目光与钻石戒指之间,我看到绚丽璀璨的折射,在落霞的光晕中幻化出一副令人心动的寻梦画面……我的眼前也幻化出这样一幕场面:神圣的婚礼殿堂,在管风琴奏出的《婚礼进行曲》中,身披白色婚纱的我将左手伸给东阳——我等待着那期盼了整个一生的时刻——让他为我戴上这枚缔结婚姻的爱情戒指……一步步地走近了,我甚至能看清他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鬓角的每一缕白发……他显然比八年前苍老多了,一脸的沧桑疲惫,眯缝的双眼不见了当年闪烁的小星星,我看到的是一种再平凡不过的庸常与屠弱……我突然有一种从梦中醒来的感觉,我的心口一阵痉挛,大脑出现空白,我不相信这是真的,不相信我最珍惜的偶像原来和周围的男人并没有什么两样……这个意外的感悟连我自己都愣住了。
我的目光移向洒满落霞而一片血红的大海,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夕阳带走了最后一抹落霞,褪去了血色的大海突然变成另一种神秘的颜色。
我的脑海里,再次出现了这样一段话:“其实生活中很多无法得到的东西是你永远都不会明白的。当我们奉献自己的爱时,就是要得到一种你还没完全了解的东西,除此之外.没有别的。”
这一刻,我突然领悟了在我与东阳之间发生了什么——爱一个人原来是大恸之后终于心头一片空白。你不再爱也不再恨,不再恼怒也不再悲哀。你心中渐渐生出怜悯,怜悯曾经沉溺的你更怜悯你爱过的那人,怜悯那份庸常,还有那份虚弱。
这时,爱一个人就变成了一段经历。这段经历曾经酣美如怡,却终于惨痛无比。这段经历渐渐沉淀为一级台阶——你站在台阶上,重新恢复了高度。
我异常坚定地回转过身,朝着来时的路一步一步地远离了东阳。
我仿佛听到了东阳的脚步声——就像旅客在追赶着已驶离码头的客船……然而,我并没有停下。
更不再回头!
尾声
离开了棕榈海岸,我感到了一种真正告别了过去的轻松。
人就是这么怪,悟性就在一念间。
我来到了“高人”的住处。
我对他说出了一切。
我告诉他,我要去找金大瑞。
令我困惑的是,从我第一句说到最后一句,“高人”始终没说一句话。他的目光玄奥得你无以破译。
“你说话呀,”我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怵然,“你让我对自己的选择不知是该高兴还是悲伤——我突然有种感觉,好像是失去了什么又好像得到了什么?”
“米路,你从来用不着别人的点拨,你自己本身就是最好的信仰——上帝在你心中——记住这句话——实际上你已经一直在运用这句话。”
“你在夸我?”我觉得这有几分可笑。
“实际上,你比我高明得多,因为,你一直在用行动证明神的旨意,而我,不过是嘴上谈神——什么也没有验证。”“高人”的目光再次投到那枚阴阳像牙骨戒上,一种从未有过的悲哀整个儿地笼罩了他,“知道吗,米路,你让我看到了自己的可悲,我甚至连寻觅生活的勇气都没有,更不要说信心。我将自己与世隔绝,并不是因性格使然,我将精神皈法宗教,是因为我的一颗灵魂需要救赎,说了你也许不会相信,我有罪——一个不该发生的罪过。”
“二十多年来,支撑我的是宗教关于对人有来生的说法,我相信永恒的轮回,这也就是我为什么收藏那枚骨戒的原因,”说到这,“高人”把目光完全地停在了那枚骨戒上,“轮回绝非指肉身的重复,而是指:只要某种主体存在,欲望、矛盾、痛苦、欢乐就是无法寂灭的。生生相继,连突围也是妄想。于是我相信神话是永远是存在的,甚至迷信也是永远存在的。”
“高人”的话使我陷入了一种迷惘,我试图想把他说的一切同那枚骨戒,同他的过去联系到一块,但都找不到契点。
“高人”对我说:“我仍旧有时默念着‘上帝保佑’,而陷入茫然,但是有一天我认识了神,他有一个更具体的名字——精神。不管我们信仰什么,都是我们自己的精神的描述和引导。”见我乃一脸迷惘,“高人”笑了,“傻丫头,不正是你把我引向了认识真正的神——精神吗?!”
“上帝在你心中——现在你明白了吗?”“高人”眼里闪烁着异样的光芒,他的目光再次投在那枚骨戒上,“我想,你一定知道我目光中的秘密吧?”见我点头,他接道,“其实,你早已察觉到这是一个关于爱情的故事——的确如此。”
这是“高人”第一次正视内心的自我,第一次以一种普通人的目光迎视我的注视,四十七岁的他在我面前第一次显示出生命活生生的气息,我发现他原来也是一个充满七情六欲的男人,他的笑原来也不尽是玄奥深邃冷峻——那不过是一张面具——就像一幅被尘封了多年的画面,他终于走出来了,我看到了一张和我周围的男人没什么两样的面孔……这使我突然联想起静子——透过她那张孤独冷漠的脸,我看到的不也正是肉体凡胎的一颗女人心吗!
我发现,他们的人生支撑点都源于灵魂上的等待,虽然我并不知道“高人”的爱情故事是什么?但从他眼光中,我确信,他的生命中有一个让他等待的女人。如果说在这之前他把这份等待埋藏在心底,寄托于来生再圆的宗教似的等待,那么此刻,我敢肯定,他已下了决心走出自己,走出他人为隔绝的那个封闭的世界,重新正视自己,正视人生。
“我要去寻找她,我相信,她一定在等待着我——这些日子,我常常在半梦半醒中感觉到她的召唤,”“高人”突然站起来,从玻璃柜里拿出那枚骨戒,“我要为她戴上。”
离开“高人”,我一个人漫步街头。
一首《牵手》飘人耳际,诗中那落寞而又无奈的大写意再次打动了我,使我想起那一天晚上在“孤独酒吧”,金大瑞握着我的手,我们在一种默契而又温馨的氛围中听的也正是这首歌……金大瑞!
莫名地,我满脑子都是他,那磁性十足而略带忧郁的嗓音,那饱经沧桑的贵族气韵……一念之间,我做出决定——马上上孤岛!
在经过“孤独酒吧”时,我驻足停了下来,酒吧已关门打烊,但里面还亮着灯。
就在这时,我看到这样的一幕:静子和萧面对面地坐着,因为灯光朦胧,我看不清他们的表情,但我看到了萧正把一枚亮闪闪的戒指往静子的左手食指上套……我合上了眼睑,我用心在为他们祝福。
我没有发现,就在我身后不远,站着“高人”,他的手上正捧着那枚刻着阴阳符号的像牙戒指,酒吧里的一幕无疑也在他的视线里。
突然,我听到身后有什么一响,等我回过头时,只看到有个挺眼熟的身影一闪,很快便隐入黑暗,因为路灯昏暗,我没认出他是谁。
我有点纳闷,就在这时,我看到了路灯下有个什么东西惨惨地晃了一下,走上前一看,是那枚我再熟悉不过的骨戒——它已经碎裂成两瓣。
我捡起了它。
在这一瞬间,我猝然醒悟:“高人”就是那个戴眼镜的大学生。
上帝!
我连夜上了孤岛。
金大瑞却在我来之前已经离开了孤岛。
王妈告诉我,金大瑞是今天一大早离开的,他去了日本东京,“是件大喜事,他找到了他生身父亲了。”
我并没有感到太惊讶,因为我知道他一直在努力地寻找着他的生父,只是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找到。
“书房里,有他给你留的一封信。”王妈对我说。
信封着,我拆开一看,在信里夹着一枚金戒指,是枚手工戒指,做工粗糙,一看便知是七十年代的产品。
信是这样写的:
“米路:还记得我曾给你说的那个故事吗——那个叫瑛子的女孩,我的初恋。这枚戒指就是当时我准备为她戴上的。你当然知道,她背叛了我。这枚戒指我一直把它收藏了二十三年,二十三年来,我从来没为哪个女人买过戒指,更别说为她们戴上了。包括曾与我走上婚礼殿堂的白楚心。
我发誓,只有找到我。爱的女人时,我才会为她戴上这枚戒指——这枚戒指代表着我最圣洁的爱——那个你曾在我眼里见到过的那个大男孩的爱。在收藏这枚戒指的同时我也把爱和它一样藏在了心底。虽然它是一枚价值二百五十元的戒指,但对我来说,它的价值远远超过我的公司,我的生命——乃至世界的一切。
我走了,到东京。
记得我曾告诉你,这十多年来,我一直没忘了寻找日本的生父。
我终于找到了。
昨晚,我和生父通了电话。他已七十高龄,但声音宏亮,他说他身体棒极了,在距东京三百公里外他拥有一个三千公顷的私人牧场,他就生活在那里。和母亲分别后,他一直没有再娶,他也一直在寻觅母亲,他说,整整四十八年,他是靠着对母亲爱的支撑顽强地活下来的。他对我说,真正的爱情不在于占有而在于拥有。心里只要有了爱,生活便有了希望和信心。这些年来,他就是靠着心里拥有母亲的爱而活得乐观实在。
母亲,是他生命中的金牧场!
米路,你也是我生命里的金牧场!
我还会回到孤岛的,也许是几个月,也许是几年,父亲需要我,我也需要他。
相信我,米路,我更需要的是你。所以,我还会回归孤岛的,我相信你会在那里等着我。
我累了,公司的事我交给了执行总裁。我这辈子一直为公司所累,为金钱所累,为潇洒别墅所累。现在,我只想彻底放松调节我疲惫的身心。
我们都是生活的寻觅者,我们都相信等待。
但,生活告诉我们,并非所有的等持都有一个圆满的结局——这,是否就是人生的残酷?
你是个理想主义者——这正是我怕得到你又失去你的原因。
我历来怀疑理想,虽然我从没有放弃过对理想的追求。
潇洒别墅曾经是我的理想,孤岛曾是我追求的精神家园——我拥有过它们,虽然它们都是我的人生之梦,但这个梦不管是断是醒——它们却是永远地留在我的心里。
天际已亮,我得去赶早班的飞机了。
就此搁笔。
代我爱王妈,爱孤岛,爱我们的小木屋。
永远爱你的金大瑞
十月六日凌晨四时”
看完这封信,我发觉自己异常的平静,没有眼泪,也没有悲恸的绝望。
彻悟生活是不可能的,因为生活总是在变,正如“高人”所言:世无定事。
我的到来,金大瑞的离去,一切都不存在谁对谁错。就像东阳终于等到了我,而我又义无反顾地离开东阳一样。
不同的是,金大瑞比我们更透悟人生。
我打开书房的抽屉,把金大瑞的信和那枚戒指和搁在里面的那枚虎皮斑纹贝壳放在一起,然后锁上。
也许,这一辈子我不会第二次打开它了。
第二天一早,我告别了孤岛,回到了我所拥有的小屋里,拿起笔,开始继续我的人生四部曲《梦断梦醒还为梦》。
我的金牧场不在孤岛,不在小木屋,也不属于任何人——它在我心里,如同上帝在我心中!
曾经年轻、迷惘,并自问:为谁而活?其实人生在世,一切尽在不言中。唯有一份经世的希望,与我们相牵,相连,维系我们一生。
流淌在这血脉中间,使我们充满信心而又无奈——这不是别的,正是一种叫“精神”的东西。我们也可以把这“精神”理解为“梦”。其实,人生不过是一个寻梦与圆梦的过程,这其间每个人的历程,永远走的不外是“梦想——梦惑——梦断——梦醒——梦圆”。然而,这人生之梦正如人类寻找精神家园一样,它永远始于迷惘,又终于更高层次的迷惘——即人生永无梦回时,寻梦的过程所经历的永远是这样一个颇具俘论性的循环圈:迷惘——追求理想境界——在现实中受阻——孤独——重新陷入痛苦和迷惘。
我和金大瑞所经历的,正是这样一个过程。
但我们并没有感到绝望,尽管心存迷惘。
我相信,整个人类的灵魂,一直都在做着一个相同的梦:即寻找自己的精神家园。不管是我、金大瑞、东阳,还是“高人”、静子,萧,包括死去的梦妮,人人都在孜孜不倦地关注着自己的命运,探索自己心灵世界的秘密,寻求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人的复杂关系的解答,以便建立一个更好的乐园。
我欣赏作家张承志这样来诠释他所寻找的精神家园的:“人生的精神家园是生命的希望,它飘荡不定,自由自在,它使人类中总有一支血脉不甘于失败,九死不悔地追寻着自己的金牧常”于是,我想到了东阳,也想到了金大瑞,想到了自己——我们找到了自己的金牧场吗?
我们似乎都找到了,但又似乎都没找到。
这使我又想起了金大瑞所说的人类寻找精神家园与人与海平线的关系:它永远引起人的希望和追求,但又没有人能够最终接近它,如同那比天空和海洋还要辽阔丰富的心灵一样。它永远生发出新鲜而诱人的希望,永远引人走向不断追求的过程中,又永远可望而不可及。这或许是人类的悲剧,但正是由于这种悲剧,人类才有一个永不满足的起点,人的生命才充满生生不息的活力,迸出神一般灿烂辉煌的光芒。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人与精神家园的关系就是人类命运的缩影。
金大瑞说得对——人与爱情的关系,不也正是这样一种关系吗?!
也许,追求不到的爱情,才是最美丽动人的,而最美丽动人的,永远是具有悲剧色彩的,“高人”与静子——我与东阳——金大瑞与我——不都论证了这样一种观点吗?!
有人说:人一生为梦所惑,被梦所累;也有人说:人一生为爱所惑,被爱所累。其实,不管是梦是爱,正是这种惑这种累,才使人的生命显得真实、生动、多彩。
人生变幻,难为是梦。
人生痴迷,难为是爱。
但,不管人生之梦是痴是醒,只要活着,这个梦就得做下去!
同样,不管爱恋之情是甘是涩,只要活着,爱就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