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面前有一个铜镜,铜镜在一道黑色的水渠上方,横亘在黑水渠上的是一个纸扎的桥梁,所有的鬼魂都挤在桥梁对面。把黑水渠那头的地面全部站满。那边的地面也是有着无数的裂缝,裂缝下的火焰燃烧的更加炙热,不时的有火焰冒上来,吞噬那些弱小的鬼魂。
鬼魂们在火焰的追赶下,纷纷避让,但是由于数量众多,根本避无可避。这个场面我见过,在贵州的深井里,息壤吞噬那些明朝的幸存者,也是个场面。
那些鬼魂其实都在排队,他们只能一个个的从铜镜子里穿过,走到桥梁上,然后走到我面前,默默的向我身后走去,变得无影无踪,我知道,他们会走到西陵峡的出口,等着明年的七月十四,才能显出形状,走出阴关。
这些鬼魂,在后面非常的拥挤,但是越是离的纸桥越近,就越是安静。并不争夺通过铜镜的名额,而且不会同时两个鬼魂一起穿过。很显然,纸桥只能承受一个鬼魂的重量。
现在我心里犯难了,我背着孙六壬,该怎么过去。
我左思右想,试探着在黑水渠旁边,用脚去丈量,看能不能绕过铜镜和纸桥,从黑水渠上跳跃过去,可是我的脚刚刚伸出,就发现,黑水渠立即就变得宽阔一点,也就是我伸了多长的距离,黑水渠就变得宽阔多少。
我觉得自己好傻,真的能跳跃过去,那些鬼魂不早就这么做了啊。
这下我就纠结起来,总不能到了最后一段路,把孙六壬给扔在这里不管不顾吧。随即我心里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如果是张光壁,他真的有可能会扔下身边帮助他的人,自己一个人走到前面去。
“当年你曾祖父是不是被张光壁给耍了?”我问肩膀上的孙六壬。
“我不知道这些,”孙六壬说,“我只知道他们从前私交很好,张天然走过古道之后,我曾祖父就和他翻脸了,不久后,就郁郁而终。好像不仅是这些,我曾祖父,还受了张天然一些牵连。”
“那我也把你扔在这吧,”我给孙六壬开玩笑,“这样我就能走过去了。”
“好啊,“孙六壬顺从的说,“你过去了就是真正的过阴人,也没什么不好的。”
“你傻啊,”我心里有点感动,这丫头还真有这个心思,“还是想想办法吧。”
“你小时候做过一个题目没有?”孙六壬突然说起无关的话来。
“别打岔,我在想办法呢。”我说道。
“一个大汉要过一个独木桥,大汉手上拿着两个鸡蛋。”孙六壬不理会我,继续说,“可是独木桥只能承受大汉和一个鸡蛋的重量,大汉该怎么过去?”
“这个问题本身就是个傻逼问题,”我对孙六壬说,“我小时候听老师说的答案是,把两个鸡蛋扔到空中,这样大汉手上就只会保持一个鸡蛋在手上。”
“原来你也听过这个问题啊。”
“都说了这个问题是傻逼问题,”我不屑的说,“就算是两个鸡蛋抛在空中,鸡蛋的力量还是落在了大汉的手上,力学上根本就说不通。”
“可是题目的条件是一个大汉拿着一个鸡蛋嘛,根本就没有提起你刚才说的那些什么力学啊物理啊之类的东西。”
“操,”我突然懂了,“我为什么要用墨守成规的想法去思考问题,我按照题目给出的限制去解决不就完了吗。”
纸桥只能过鬼魂,我是过阴人,身上已经有了鬼魂的属性,我自己是肯定能过去的。而孙六壬过不去,这就是限制。而我却有个本事,能够把孙六壬绕过纸桥和铜镜送过去。
我不再想着什么变化了,而是硬生生的把蛇属从我身体里分离出来,我以前从来没有这么做过,很难受,那种身体的撕裂感,虽然没有疼痛,但是精神上的冲击是很难接受的。
沙漏中的水和沙砾在迅速分离,一边是沙,一边是水。我做到了。
蛇属盘踞在地上,身体上部紧紧的把孙六壬给缠绕住,我自己慢慢走上纸桥,我穿越过铜镜,走到黑水渠的另一边。
然后面向着黑水渠对面的自己,伸出双手,蛇属慢慢的把身体延长,夹带着孙六壬,伸到铜镜的上方,一用力,把孙六壬向我抛过来,我稳稳把孙六壬接住。
其实就这么简单。
可是蛇属的重心已经偏离,身体下部支撑不住,滚落到黑水渠里。
我身上立即感受到剧烈的痛苦,那是黑水把蛇属的身体吞噬,瞬间把蛇属身体融化腐蚀的痛楚,我实在是忍受不了这种剧痛,忍不住狂呼起来。
滚装船到在长江上行驶,再也没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发生,船行驶到重庆地界,过了巫峡,过了抱屏峰,到了瞿塘峡入口的地方。一个渔船孤单的漂浮在北岸附近,一个人站在船头。金仲看见这个打鱼人正在撒网捕鱼,但是一网又一网的捞起来,却是什么都没有。但是这个打渔的人一直都没有放弃,并不在意自己的举动是徒劳的。
王八也看到了这个人,也一直盯着这个打渔人观望。滚装船在渔船附近经过的时候,激起的浪花,把渔船激荡的左右摇晃。
打渔人把渔网给扔掉,然后划着渔船回到了岸边。
“老严说过了,”王八对方浊说,“四大外道的人拦不住孙六壬。”
“他们已经马上要走完了。”方浊回答,“我们要快点,事情已经这样了,我们得快,不然徐哥走不出来。”
“我倒是有个想法,”王八说,“如果我们不帮他最后一个关卡,他能不能靠自己的本事出来……算了,我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江岸上站立了好几个人,向王八方浊作揖。王八和方浊也回礼。
他们是三峡地区名声最旺的钟家,老严留住孙六壬的最后一步棋,但是老严仍旧无力回天,这件事情,本就十分纠结,他希望疯子能走过古道,但是又想留下孙六壬。即便是说服了王八,给予了方浊巨大的资源,都不能阻止疯子带着孙六壬走过古道。
事情再一次偏离了老严的设想,但是老严也无法再控制什么事情了。以后的事情,就该方浊和王八来完成。招魂师和大法师,王八又一次卷入了这个漩涡,而且王八已经意识到,自己永远不可能再置身于事外。疯子也是,作为过阴人,他已经和张光壁孙拂尘站到了同一个层面,事情结束了。
道教各门各派之间的平衡即将被打破,张光壁也一定知道了这一点,疯子到底会站到那一边?
滚装船到了夔门,方浊用最后的力气,放下船锚,滚装船静止不动。
王八这次面对金仲,恭恭敬敬的对金仲作揖,“师兄,你可以下船了,回到宜城,带上楚大的徒弟,还有你的徒弟,离开湖北,越远越好。一日为师,我始终是赵一二的弟子,诡道不能在我们这一代断绝。”
金仲腮帮紧绷,看了王八很久。然后走到船舷,一艘木船漂浮在滚装船的旁边。金仲跳下,稳稳的站在木船上,然后解开绳索。木船向下游飘去,金仲站在木船上,看着滚装船越来越远。整个过程金仲都一言不发,他和王八之间也没有什么话可说了。
金仲深吸一口气,知道王八要让自己带着诡道离开,把诡道传承下去,但是这个事情,也是一件无比艰巨的事情。
我身上的痛楚在一瞬间消失。然后我不再挣扎,慢慢的站立起来。接着我发现了另一件诡异的事情,我本来右手上的缺失的手指,现在变成了在左手。我回头看了一下铜镜。然后把孙六壬扛到左肩,我发现我变成了右利手,不再是一个左撇子。
我扛着孙六壬在无数鬼魂中行走,鬼魂都在呼喊,他们的声音渐渐聚成同一个沉闷的声音,我勉强分辨,那个声音就是一个音节:“死……。死……。死……。死……。”
孙六壬身体紧张起来,这个声音让人无比的恐惧,已经死去的鬼魂,都在发出死的声音,到底意味着什么。
所有的鬼魂都惧怕我的存在,我在他们中间行走,他们都避让不及,在我前方分开,就想船头破浪一样,然后这些鬼魂,又在我的身后恢复成拥挤的样子。
我走到了一个大门前,无比的高大黑森森的仿佛看不到上端,这就是夔门,而且这道门和地面上的夔门是同一个门,不再是分隔阴阳的两界,我就要走出去了。
可是这些叫喊的鬼魂,不再避让我,而是全部拦在我的身前,他们的意识渐渐融合,变成了一个强大的群体意识,拦在我的面前。
他们在告诉我,我能过,孙六壬不能过。
我问为什么。
因为——他们不想死。
鬼魂已经死了,有什么留恋的。
没有了,就是死了。
没有了,我明白了他们的意思,他们在害怕,所有的鬼魂都在害怕,如果那个所谓的阴间都没有了。这个世界上所有的鬼魂就都死了。
我很想告诉他们,即便是变成鬼,然后六道轮回,又能怎样,世世代代的轮回又能怎样,都逃不出八寒地狱。终究都是个虚无,我已经被这种恐惧折磨的太久。我必须得带着孙六壬离开。
那个巨大的鬼魂意识不能理会我的意图,他们死死抱着这么一个希望,虽然这个希望在心里已经不值一提,但这是他们唯一的希望。
现在他们害怕孙六壬会破坏他们的希望。
他们在恳求我,在把一个意识强加于我。孛星,这个时代流传的家族,已经湮灭了好几个世界,上古世界远远非阴阳两届,而是有无数的去处。
但是孛星,和梵天一直抗拒孛星,在梵天的梦里不停的破解的孛星,让其他的世界一个又一个的消亡。他们在吞噬所有的世界,现在只剩下两个,再这么下去,世界就真的是唯物的宇宙。
这他妈的有什么关系!
我对着他们大喊,都是假的,为什么要去坚持。
我发现他们一旦坚持了这个想法,力量在变的无比强大,那些冲到我面前的鬼魂,即便是瞬间烟消云散,也阻挡不了接下来的鬼魂不停的向我冲过来。
我不想在这个最后的关头失败。
“做吧。“王八对方浊说,“我们也没退路了。”
方浊说:“让我歇一会。”
“没时间歇了。”王八坚持。
方浊站立起来,滚装船前部的两个锁链哗哗的松动,前板慢慢放下来。那些在滚装船上的汽车,纸扎的汽车,一辆又一辆的从前板上滑下,没入江水。
当所有的纸扎汽车全部落入江水之后。滚装船行驶到了白帝城的码头,王八背起已经萎靡不振的方浊,向着前方走去,前方几十公里,有一个天坑,天坑下有个缝隙,缝隙的下方是个溶洞,疯子会从哪里走出来。
大势已去,除了面对,别无他想。
我已经用右手把螟蛉拿出来,和面前的这个巨大的意识开始针锋相对,我一直保持着上风,他们根本不是我的对手,可是他们太多,一旦被螟蛉破开,就有无数的鬼魂填补。这种情况如果一直保持下去,我可能会永远和他们这样搏斗下去,直到末日。
无数的棺材从上方飘下,那些鬼魂看到了棺材,立即欢呼着冲到棺材上,棺材的数目很多,而且会不停的分离成更多的棺材。鬼魂们顾不上我了,都纷纷的涌向这个他们所认为的掩身的东西。
夔门的门在慢慢闭合,我扛着孙六壬终于在夔门即将合拢的前一刻,在无数疯癫的鬼魂中,走出了古道的最后一个距离。
当我走出夔门,天地一片昏暗,前方是一个巨大的溶洞,溶洞的上方,有一个裂缝,距离我们有几百米高,上方的光线照射下来。
我看了看环境,对孙六壬说:“有路上去,这条小路,绕着溶洞的四周,螺旋而上。”
“我看见了,”孙六壬说,“可是你还有一个麻烦。”
“我知道,”我把孙六壬放下,“我总是要去面对的。”
一个人站在我的身前不远处,带着草帽。
我不再有任何犹豫,走到草帽人的身前,捏住了他的脖子,同时他的手也把我的脖子捏住,两个动作同时发生。
我左手掏出螟蛉,他却的左手却什么都拿不出来。
“我不需要两个人格了,”我冷冷的说,“别缠着我了。”
我左手的螟蛉砍向对面,他在惊恐中消失。
赵一二不是什么都对的,或者他当年对我撒了谎,草帽人根本就是我另外的一个我存在,而且他从来就没有离开。
现在,我不再需要他了。我是过阴人,为什么要被这种分裂出来的人给羁绊,我今后需要一个清醒的头脑,不能再被草帽人影响到。
结束了,我拉着孙六壬慢慢绕着溶洞周围的螺旋道路向上爬行,爬到了顶部,钻出裂缝。
古道被我走完。我明白了,走过古道,就是让我丢弃一些我根本不需要的东西,比如对赵一二的尊敬,比如对高强术士的恐惧,比如对我自己的分裂人格的慈悲。
溶洞裂缝上方是一个巨大的天坑。
我突然觉得这个天坑自己来过,也是我们几个人,但是没有孙六壬,却又多了几个另外的人。这种感觉已经困惑不到我了,我也明白大致是什么事情。我现在要去求证这种事情。孙拂尘会告诉我的,我从来就没有这么坚定过。
我带着孙六壬,看了看王八和方浊,他们的神色很奇怪,就好像我们从来都不认识。
我从他们的身边走过,没有说话,一个招呼都没有打,就好像他们根本就不存在一样。王八在我走过几步之后,才说:“恭喜你了,过阴人。”
这种腔调我听过,当年我和董玲也是这么恭贺王八成为诡道宗师的。
但是我已经不在乎,这句话如同一阵风从我耳边吹过,我不想跟王八哪怕是再说一句话,一个字。
我留下他们两人,带着孙六壬爬到天坑的高处,回头看了一眼,看到王八和方浊,仍旧木然的呆呆站立在天坑的坑底。
再往上爬,他们的身体就渐渐的看不清楚了。
“你知道怎么去找我父亲了。”孙六壬终于说出话来。
“那个蝙蝠精是个骗子,”我恨恨的说,“我马上去七眼泉,找她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