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回来的正好,明天杀过猪后,赶上马爬犁去李有财家的木匠铺;把给你们定的家具拉回来。”父亲在木盒里磕落了烟灰之后说道。
“是,爹。”志民应了一声。
“烟儿也喜欢花曲柳的家具,你爹就给你们哥俩儿每人都定了一套。木材是都是前些年备下的,也没用现去淘换。”母亲说道。
“谢谢爹妈了。”烟儿说道。
“傻孩子,天天说谢谢你也不嫌累是吧?我耳朵都听出茧子了,都是自家人说话,不用那么多礼节的。”母亲笑着说道。
烟儿吐了一下舌头,笑盈盈的躲到了志民的身后。
“唉,你大哥的那套家具,先放到你原先住的那屋存着吧,你和烟儿以后就在正房住了。”母亲说道。
“知道了,妈。”志民答道。他也明白了烟儿为什么从大哥他们住过的房间里走出来了。
“妈,山楂干和冰糖都买回来了,放到灶房吗?”小妹在门外喊道。
“就放灶房吧,我这就过去,你正好帮我做饭。”母亲说道。
“爹,那我们也出去了。”志民说道。
“回屋歇一歇吧,头年儿还有一堆的事情要做呢。”父亲说道。
一朵朵白色的云彩随着风势飘过天空,院子里的阳光忽隐忽现,也如此刻志民惦念大哥的心情一样,阴晴不定。
正月初六,何家大院张灯结彩,喜气盈门,人流往来穿梭,一派热闹非凡的景象。同村的乡邻和头一日赶过来的远路的何家亲属,都在紧张而有序的忙碌着。红彤彤的喜字,贴满了每扇房门。黑桐油漆就的两扇柞木大门上的两个大大的喜字,更是透着喜庆。四合院的屋檐下,也挂着十几盏红绸布的灯笼,在屋顶宛若白银一般的积雪映衬下,愈发显得鲜艳夺目。
六挂披红挂彩的马车和车夫;以及十几个唢呐锣鼓手都在大门外等侯着,只等主人家一声号令随时准备出发。烟儿在正月初三就随着回门探亲的;志民大姐一家人去了县城。因为,按照满族人的风俗习惯,失去双亲和直系血亲的新媳妇儿,一定要在婆家里选一门住得远的;父母兄弟姐妹齐整的血亲家里出阁,夫妻方能白头偕老,百年好合。所以,志民今天要起早到县城的大姐家里去迎娶烟儿。
志民一身团花绛红色的长袍丝绸马褂,头上戴着一顶灰黑色的獭帽,脚下穿着一双厚底牛皮靰鞡靴,在迎亲队伍的簇拥下走出了何家大院。通往县城的官道由于多日没有降雪,又适逢过年,走亲访友往来的牛马车辆以及爬犁又多,路上的积雪早已被踏实,大部分路段都已经露出来泥沙的路面,所以也不是很难走。
志民,二叔,小妹坐在第一辆马车上。耳边听着唢呐和锣鼓欢快的声音,以及车把式“啪啪”的甩着长鞭,不时发出“驾驾”的吆喝声,看着不时盘旋在头顶上的鞭花,志民的心情大为愉悦。其实,让他高兴的事情还有一宗;就是佟六爷一大早亲自赶着牛爬犁,送来了十几瓮红高粱酒和一百块大洋的礼金,言语之中非但一丝不悦的表现,反而像自己的亲生儿子要娶亲一样的兴奋,这让志民一直忐忑的心平稳了下来。
正在志民沉思的时候,马车忽然停了下来,唢呐和锣鼓的吹奏敲打也戛然而止了。志民愣了一下,看了看路的两侧。现在应该是只走了一半的路程,怎么突然就停止不前了呢?
“志民,前面有人拦路。”二叔说道。
志民习惯性的往腰间一模,才想起来今天是娶亲的日子,匣子枪早被母亲收到柜子里去了。他往前面一看,心中不免有些疑惑。距离马车十几米远的地方,有一个人骑在一匹黄骠马上,一身黑粗布的棉衣,腰间系着一条宽宽的牛皮板带,赫然插着两把匣子枪。头上戴着一顶”一把撸“的灰色毡帽,毡帽的下沿已经被拉了下来,遮住了面孔和口鼻,只露出了一双眼睛。
“爷们儿,我们是去县城娶亲的,借你的道走走。”二叔生怕志民的言语有失,抢先说道。二叔说完话后,从怀里掏出一把现大洋,跳下马车径直向这个人走去。
志民知道二叔通晓江湖上的各类路数,眼前的这个人貌似一个独行大盗,这种人心黑手辣,言语稍有闪失都可能会引起一场杀戮。志民怕二叔有危险,也急忙跳下马车跟了过去。
“停下,你们不要往前走了。”这个蒙面人说道:“请问,你们是叉鱼河村何家的人吗?”
志民和二叔都是一愣,相互看了一眼,心中都暗自揣测这个人的问话,不知道是出于何种目的。志民冷静了一下,细心的发现,这个人的双手虽然握着腰间的匣子枪,但扳机并没有打开,而且他还用了一个“请”字跟叔侄二人说话,这让志民的心安稳了不少。
“这位大哥,我就是叉鱼河村的,我叫何志民,今天是我娶亲。不知道大哥有何指教?”志民说道。
黑衣蒙面人一听,急忙从马上跳了下来,双手抱拳说道:“我可等到你们了,我大哥让我一大早就在这里等你们,可冻死我了。”这个人说完,用嘴不停的哈着气,去吹双手。双脚也在地上用力跺着。
“你大哥是谁啊?为什么要你等我们?”志民好奇的问道。
“不说了,我得回去了。这是我大哥让我交给你的。”黑衣人显然是个急性子的人,又或许是在这里等待的时间长了一些,身体几乎都被冻透了缘故,说完话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红布包,牵着马走到志民的身边,把红布包交到了志民的手里。然后,一转身翻身上了马,向着志民他们来时的方向绝尘而去。望着马蹄撩起的冰雪碎屑和泥沙的灰尘,一行人都呆看了半晌。
“志民,这是怎么回事儿?”二叔拿过志民手上的红布包打开一看,又愣了一下,红布包里赫然是十根金条,在阳光下泛起黄澄澄的光,让叔侄二人都目瞪口呆。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志民应声说道。他思虑了良久,猛然想起了一个人灰狼。志民无奈的摇了摇头,这个黑衣人的出现,让他也想到了另外一伙儿人烟儿他们的绺子。志民苦笑了一下心里想:今天一定还有一些意想不到的人出现,不知道他们的出现,自己应该是喜还是忧。
路上虽然耽搁了一会儿,但所幸没有误了定好的时辰。大姐家就在县城的一个繁华路段,是前店后住所那种。听到唢呐和锣鼓的声音,第一个跑出门迎接的竟然是孙二宝。他一见到志民就围着志民转了一圈儿,嘴里啧啧称赞着说:“志民,没看出来啊,你打扮起来还真是一表人才啊。”
“你小子,我不是让你昨天就赶到我家吗?怎么跑到大姐这里了?”志民问道。
“老父亲身体不太好,耽搁了一天,我也偷个懒,不用起大早去你家了。”孙二宝笑着说道:“还有一个人也偷懒跑到这里等你了。”
“谁啊?”志民问道。
“俺呗,哈哈哈。”随着爽朗的大笑声,豹子也从门里走了出来。
志民一见大喜过望,上去就是一拳捣在豹子的胸口上问道:“我以为你中午才能赶到呢?怎么这么早也跑到这里来了?”
“我前天来的县城,来看望一个亲戚。昨天找到了二宝,想和他一起去你家,二宝正好有事情,就耽误了。这不一大早就跟二宝跑到这里来了。”豹子憨厚地说道。
“志民,快进门接新媳妇儿吧,我看新媳妇儿都急得要上房了。”孙二宝说道。
“上房干啥?”豹子憨态可掬地问道。
“哈哈哈,上房看看新郎官走到哪了,咋还不来呢?”孙二宝笑得前仰后合的。
志民飞起一脚,孙二宝早就跑进了门里大喊大叫说:”新郎官来喽。“随着孙二宝的喊声,门店两侧悬挂的几条长长的鞭炮;和一字排开的一排双响炮都被几个男孩子点燃了。唢呐声,锣鼓声,爆竹声一时之间响彻了小城的上空。
烟儿也是一身大红缂丝缎面的棉旗袍,手工刺绣的金丝百合与牡丹花缀满了面料。紧身掐腰的的款式,更是显得身材玲珑有致。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像盛满了蜜糖,能甜到人的心里。
志民第一次见到烟儿如此打扮,恍若天人一般,让他看得都惊呆了。
“志民,时辰也不早了,快抱新媳妇儿上车吧。”大姐在烟儿的身侧说道。
“哈哈,我二哥都看傻了,魂儿都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小妹哈哈笑着说道。
志民呵呵傻笑着抱起烟儿,大步向门外走去。
“哥,这是真的吧?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媳妇儿了吧?”烟儿蒙着红盖头,靠在志民的胸口上问道。
“是真的,烟儿。”志民怜惜地说道。
烟儿闭上眼睛,似乎在倾听着志民的心跳,感受着两个人脉搏的频率,心里洋溢着一股股幸福与甜蜜的暖流。
“新媳妇儿上轿了。”门外一群孩子欢快嘈杂的叫嚷着。孙二宝和豹子随手从衣兜里掏出几把事先准备好的;花花绿绿的糖果抛了出去。孩子们欢叫着;低下头去抢夺着,不时发出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
归家的路途好像变得短了,难怪烟儿会说:“哥,我想就这样呆在你的怀里,马车就这样一路走下去。”
志民看着像小猫一样蜷在自己怀里的烟儿,万般怜爱地说道:“烟儿,往后这样的日子还长着呢。”
何家大院的大门外,早就聚集了一帮等待接亲队伍归来的人群,当他们远远的听到唢呐和锣鼓声,又见到了马车的踪影;人群立刻像煮得恰到好处的开水一样沸腾了。有两个心急的孩子,过早的点燃了面前的两支双响炮“乒乓,乒乓”,随着两声巨响,惹来大人们一片欢乐的笑声。
待接亲的队伍走近时,鞭炮和双响炮也如爆豆一般的响了起来。等一股股的烟尘散尽后,志民抱着烟儿,在众人的一声声祝福里,跨进了大院。眼前出现几个熟悉的面孔,热切地和志民打着招呼。
“封镇长来了,多谢多谢。表叔表婶好”志民一一回应着。多日不见的表叔,身体似乎瘦了不少,面色也不如做署长时光润了,面呈灰黑色,想来也是思虑过多;烟土过量所致。志民听说,因为上次发生的小川和灰狼的事件,让表叔花了大半生的积蓄才保住了副县长一职,可见权势在他心中的位置了。
“二表哥,恭喜你娶了一个如花似玉的表嫂了。”表妹何彩凤迎面笑着说道。
“彩凤也来了,呵呵,谢谢了。”志民说完后,感觉身后有人在扯他的衣襟,志民回过头一看,原来是孙二宝。他猛然想起了曾经答应过孙二宝的事情,多日的忙碌,竟然被他忘在了脑后。他不禁有些歉然地说:“二宝,这就是我表妹何彩凤。”
“你好,我叫孙二宝。你二表哥的同事,我们也是最要好的兄弟。”孙二宝说完话后,非常礼貌的微微鞠了一躬。然后对志民说道:“我斋戒了三日,佛祖终于显灵了,让我遇到了下凡的九天仙女。”
志民一听到孙二宝这样说,心里忍不住暗笑,也知道接下来孙二宝要使用什么伎俩。
表妹羞答答娇声娇气地说道:“瞧你说的,我不过就是一个凡妇俗女罢了。”
志民不止一次领教过孙二宝这份捧人的功夫,现在唯恐避之不及,急忙抱着烟儿走进了新房。
新房里崭新的水曲柳家具,熠熠地泛着光泽。新铺就的的草编炕席;隐约散发着稻草的香气。几床里外三新的;有着龙凤呈祥图案;寄寓着美好愿望的缎面被褥折成几叠,放在水曲柳的炕琴里。
炕上还铺着两床被褥,褥子上撒满了红枣,花生还有核桃。母亲、大姐、小妹、表婶,还有几个年龄稍长的妇人,一同伺候着新人来“坐福”。所谓坐福,就是让新婚夫妇坐到被褥上,听一个同族或是至亲的长辈婆婆,念叨一些祈福的话后,要坐满半个时辰的功夫,方能进行下面的仪式。据说至此以后,福气就会留在新人的身上,而一切的忧愁和和烦恼都会远离坐过福的人。
坐福后,志民掀开了烟儿的红盖头。母亲抓起几颗红枣和花生让烟儿吃下,又递给志民一个核桃,让他磕开后也把核桃仁吃了下去。这时也已近中午了,志民和烟儿随着母亲她们走出新房,要挨桌去敬茶来答谢亲朋好友。酒席开席前,照例要由本族最德高望重的长者来讲几句话。这个长者是外村的,据说也是上过战场的人。老人家捋了捋颔下一缕雪白的胡须,清了清嗓子说道:“我大清子民,何氏志民”还没等他往下说,身边的一个年轻人拉着他的衣襟低声说道:“爷,现在是满洲国了。”老人家一瞪眼睛说道:“滚犊子,我何氏子孙只奉大清为国,何来异族为伥的满洲国?”说罢又接着说道:“何氏志民,蒙太祖福荫,为家族添丁进口开枝散叶,实为何氏宗族之幸。我辈子孙当谨记太祖遗训,为宗族争光添彩。”老人家讲完之后,挺直了腰板,很威严的咳嗽了两声,才被孙子搀扶着走进了何家的正房。
何家的十五六间房屋都摆满了酒席,每间房都摆了两三桌。房间小一些的摆两桌,稍大一些的房间则摆了三桌,总计四十三桌酒席。
满人普通人家的新媳妇儿,大可不必像达官贵胄家的千金小姐一般,要等到洞房花烛才能掀去盖头,而且日后也要遵循足不出户,和不可抛头露面规矩去行事。因为先祖女真人本身就是一个游牧民族,女人和男人一样也会上山围猎,下江捕鱼。危急时刻,也要和自己的男人并肩作战。满人入关夺取了大明的江山以后,养尊处优的生活也让讲究排场的贵胄多了起来。有些规矩就是按照大明的制式原封不动的照搬下来的,凭空增加了许多繁文缛节。
何家人一直遵从祖训,依从最古老的风俗和规矩。所以,志民和新媳妇儿在酒宴开席之前,一定要去挨桌敬茶以示谢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