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六年的盛夏,社会忽如这时的自然天气,变得风狂雨骤。我们的祖国,笑容被愁颜所代替。许多人忽然像从另一个世界来的,带着浑身的棍棒,要把过去的一切,有用的一切,美好的一切,都要砸个稀巴烂。
雷锋——现实生活中的雷锋,被当成修正主义的苗子,被当成“只知道低头拉车,不知道抬头看路”的政治庸人而否定了。那些经常登上门来替玲玲打针、按摩的大夫,那些天天来给玲玲做好事、讲故事的儿童,从此不见了,就连身体残废的汪兴利姐姐也吓得闭门不出了。
音乐——那些有着浓烈的抒情味道的音乐,成了“资产阶级的低级趣味”,成了“与无产阶级争夺青少年的靡靡之音”,被清扫了。爸爸、妈妈再也不敢对玲玲“灌输”这些玩艺了。而对那些震人耳鼓、声嘶力竭的“政治”歌曲,玲玲又是接受不了的。
书籍——许多被称为青少年不可分离的“生命伴侣和导师”的书籍,成了“用糖衣裹着的砒霜”,成了“封、资、修的黑货”,被扔进“历史的垃圾堆”了。玲玲家原有三个大书架,书塞得满满当当的。为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爸爸都把它们当成废纸廉价地卖给了废品站,书架上空空如此,只剩下被允许看的一些政治书籍了。文艺书籍只剩下了鲁迅先生的著作。要一个刚过十岁的孩子去啃这些书籍,无异于要一个不满月的婴儿啃大锅饼,怎能啃得了,又怎能啃出味来?
过去,玲玲的父母经常会有一个留在家里同她作伴,现在不行了。爸爸是“黑线人物”;妈妈是“黑帮家属”。对于这场来势凶猛,谁也估摸不透的“革命”,他们终日提心吊胆,战战兢兢。无论叫干什么事,不敢迟到一分钟,不能稍有怠慢。有事也不敢请假。温暖的家庭,忽然变成清冷的;和平明丽的天空,忽然变成灰暗的色彩。
于是,一把大锁挂上了张家的大门,玲玲完全与世隔绝了。她的住房再也看不到一张张熟悉的笑脸,她的身边再也不会吹来一股股春风了,她的活动范围完全被限制在一个只有十来平方米的狭窄的圈子里。她睁大惊恐的眼睛,看着这个发了疯的一片混浊的世界,她对世界上所发生的一切既惶惶不安又百思不解,她的一颗年幼的心被击碎了。她感到孤独、寂寞、空寥,她的心越来越摸不着边儿,摸不着底儿。
也不知谁的“恩典”,这场“革命”扫荡了一切,就是没有扫荡儿童玩具。爸爸妈妈先是想到了它们,想以此来安慰女儿那颗受了伤的心。但他们记起在几年前发生的事,又觉得这样恐怕“欺骗”不了已经十一岁的玲玲。还是在玲玲七、八岁的时候看到跟自己差不多的孩子都上学了,玲玲急得直抓自己的头发。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爸爸妈妈买来了一个个玩具。
“玲玲,你看这汽车多好哇,你要好好地跟它玩啊,好乖乖,听话,啊!……”
“玲玲,你看这小花猫赛不赛?你要与它保持友好……还有,热水袋里我给你装上了凉水,你玩腻了,玩得心烦了,就拿它冰冰脸蛋儿……好孩子,听话啊……”
这时候,玲玲总是强打精神,做个笑脸说:“知道了,知道了!走吧,你们快走吧!”
等爸爸、妈妈一走,玲玲却又换了另一副面孔。面对眼前的一个个玩具,她喃喃自语:
“小伙伴们,你们要是会说话多好,那样,我可以和你们玩,我给你们讲故事,讲好多好多的故事;你们累了,我就揽在怀里,让你们美美地睡上一觉……你们怎么不讲话呀,你们真都是哑巴吗?……”
这个时候,她觉得它们的面目是那样的可憎了。它们一个个在轻视她,在嘲弄她;她生气了,抓过一个个玩具来,就胡乱砸巴。
“我不和你们玩了,我不和你们玩了!……”
砸得手疼了,便一股脑地把它们往地下扔。那些可怜的玩具,有的在地板上骨碌碌乱转,有的仰面朝天躺在洗脸盆里,有的被扔出了窗外。
把玩具摔完了,她就把脸埋在枕头里,用手指甲抠着床单,痛苦地呻吟着,号叫着:
“爸爸、妈妈呀,你们为什么把我一个人关在屋里?快放开我呀!我要去上学,我要和小朋友们一块儿去做游戏!”
“爸爸、妈妈呀,你们为什么把我关在笼子里?老圈着我,我的腿就要被圈软了啊,快把这闷死人的笼子打开吧,让我和树林的小鸟儿一样,自由自在地飞吧……”
就这样,她哭哭笑笑、摔摔打打地苦度着时光。爸爸、妈妈回来了,见地上到处扔的都是玩具,知道女儿又在家生气了。他们心中是清楚的,女儿长大了,应该给她开辟新的生活园地了。但眼下女儿的腿是这个样子,又有啥计可施呢?……
爸爸妈妈想不出安慰玲玲的好点子,又想“故伎重演”,于是,他们找出了一个大布娃娃。
这布娃娃是在北京的一位战友买来的,有二尺多高,金色的头发,身上穿着用花布做的小袄小裤,笑眯眯的,既天真又可爱,在所有的玩具中,玲玲曾最喜爱的是这个。白天,她把它放在床头上,形影不离;晚上她搂着它一同进入梦乡……这天,他们临上班的时候,把大布娃娃拿来,放到玲玲的脸前,嘱咐她好好跟大布娃娃玩。可是下班回家之后,细心的妈妈发现大布娃娃不存在了,顿时生起疑团。她满脸堆笑,询问大布娃蛙的下落:
“玲玲,大布娃娃呢!”
“大布娃娃死了!死了!”玲玲没有好气地回答道。
这时候,妹妹小雪“闹革命”回来了。小雪那年不到十岁,也像姐姐似的聪明伶俐、天真活泼。小雪在门外拣到姐姐心爱的布娃娃。眼下,布娃娃面目全非了,金黄色的头发扯掉了,两只腿剁去了,好看的小褂儿被撕成一溜溜儿,露出了雪白的皮肤,在上面,还扭七别八地写着一行字:
“叫你也知道知道没有腿的滋味!”
一看这笔迹是玲玲的,当爸爸、妈妈的,哭笑不得,也打骂不得。
啊,母亲,多么神圣的名字;父亲,多么崇高的称号。“父亲”、“母亲”这四个字不同于一般的字眼儿,总是与温暖、关怀、鼓舞、勇气联系在一起的。身心正处在成长阶段的少年人,太需要父亲、母亲给予的鼓舞和勇气了!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玲玲,是不是嫌这娃娃不好了啊?我再到百货商店给你买一个新的!”爸爸安慰说。
“对,该换个新的了呀!下午,就叫爸爸去买!”妈妈赞同道。
“不,爸爸、妈妈,我不要娃娃,我早是个大孩子了,再跟娃娃玩不丢死人了?我要读书,我要象小雪那样去读书!”
“唉,傻孩子!学校早就停课了,课本儿早就不用了,你没见你妹妹小雪,整天价疯跑疯癫的,哪像个上学的样子?要看书,咱家里还有,你读过这个黑胡子爷爷的书吗?他的书写得棒极了,在中国,人们都是竖大拇指的!”爸爸说着,从书架上取下一本《鲁迅全集》,这本书里,收集的全是鲁迅先生写的小说,“玲玲,你就先看这本吧,里面如果有不认识的字,你就再使用你的小发明——猜谜语!”
“猜谜语认字法”确确实实是玲玲的一个小发明。在叔叔、阿姨的诱导下,在武汉表姐、表弟的“示范”和小朋友们手把手地帮助下,聪明的玲玲在五、六岁时就识得七、八百方块字了。后来,到了上学的年龄,爸爸背着她去学校报到,请求学校的领导,能收下她。因没有先例,学校不能收。当时的社会风气是好的,老师们很喜欢这个孩子,很同情她,但收下她委实有很多具体难处呵!可是玲玲不谅解这一点。她常常抹鼻子掉泪地嚷叫着要去上学。可不是吗,到了这个年龄,再没有比上学更有吸引力的了,这是一种新的有着无限乐趣的生活啊!且不说坐在明亮的课堂里听老师那琅琅的读书声是多么令人神往,且不说体育课上的跳高、体操、踢毽子、捉迷藏是多么的诱人,光小伙伴们手牵手儿,仨一群儿,俩一帮儿地走在上学、放学路上的快乐劲儿,就足以使玲玲羡慕死了,她多么愿意成为“这个世界”的一员呀。但是,她有着两条是她的又不属于她的腿,她不能像同伴们那样使它动起来。她时常对窗口的小镜子里,看小朋友们上学的情景。后来,老师们告诉玲玲的爸爸、妈妈,学会拼音是识字的基本功,玲玲如果掌握了它,可以像普通的儿童那样认若干字;熟练了,还能够查字典;字典学会查了,认字的速度就会更快。玲玲照老师的法儿做了,果然收到了事半功倍的效果。玲玲精力集中,记忆力又强,认起字来,竞象“吃”一般。她想:我记忆力好,又加倍努力,我会赶上那些正式上学的小朋友的。这样,一年之内,她便学会了小学课本一至八册上的全部生字。后来她的胃口越来越大,求知的欲望越来越强烈,刚学会“爬”,就急着学“跑”了。她让爸爸拿过那些有砖头般厚薄的小说,开始“啃”了起来。里面的好多生字不认识,这丝毫也没有难为住她,不认识的就顺着意思往下硬“冲”;等“冲”完了一页,她就把生字用铅笔标出来,一个一个地猜,猜得对不对,扳开字典来验证。如果猜对了,她自然会兴高采烈;猜不对,就按字典的注音拼出来,大声朗读上几遍,直到把它记死了才罢休。
生字接触多了,就不生了。爸爸、妈妈下班回来,她就用对话来练习拼音,“爸爸,给我倒一杯(水shuT)……”“妈妈,给我念shu(书)……”应该感谢我们的老祖宗,虽然,他们创造的方块字儿写时比之洋文要复杂得多,但认起来,还是有些规律可循的。譬如,念字念半边,在好多场合就适用。根据这“原理”,玲玲就蒙对了不少字。但也出现过把“颇”念成“皮”,将“栩”读作“羽”的笑话,
“猜谜语识字法”引起玲玲极大的兴趣。当她全神贯注地沉浸在书里面的时候,她早就把不能上学带来的不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今天,爸爸拿来鲁迅爷爷的书,要她用上面的法儿去啃,她从命了。
可是,不知怎的,鲁迅爷爷的书,并不能把玲玲的魂儿勾住,她一句一句地往脑子里塞,怎么也塞不进去。玲玲还小啊,她一时理解不了里边的意思……
后来,她听妹妹小雪讲,在楼梯洞子里堆满了大量的书籍,这些书籍都是“造反派”抄家抄来的。这消息,给玲玲带来了喜悦。但她想不出办法将它们“猎”到手。
一天,妹妹从学校回来了,玲玲喊住了她:
“喂,小雪,你过来,商量个事儿!”
小雪挺喜欢姐姐,最听姐姐的话儿,姐姐也疼小雪。平时,有一块糖,姐姐总要一咬两瓣儿,给妹妹块大的,自己留下块小的。爸爸、妈妈说小雪是玲玲的一根活拐棍儿,愿意往哪里拄就往哪里拄。这会儿,她正想走出去和伙伴们玩个痛快,听姐姐喊她,顺从地留住了脚步:
“商量啥事儿,你说呀!”
玲玲先是在枕头旁边摸了摸,接着又握紧小拳头在小雪眼前晃了晃:
“你猜这里面有啥?”
“糖!糖!”小雪说着,便跑过来掰玲玲的手,“好姐姐,给我一块!”
“你猜着了,是带亮纸儿的奶糖,含在嘴里自己会化,一甜一个筋斗!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到楼底下给我‘偷’本书来!”
小雪犯难了:“爸爸、妈妈平时说过,不准拿别人的东西,拿了人家的东西,警察叔叔会逮起来的,还要绑到天边去喂老鹰!”
“我们‘偷’的不是书,‘偷’的是知识。看完了,咱再悄悄送回去!”
“怎么‘偷’呢?外面有人看着呐!”
玲玲用手捅了一下小雪的脑瓜门儿:“你是个死心眼的,过来,我教给你!”
小雪凑过来,玲玲把糖给了她,然后在她耳边嘀嘀咕咕说了一大通。把个小雪给说乐了。
小雪拔腿就要走,玲玲又嘱咐一句道:“可别露馅儿,艺术些!”
小雪来到了院子里,若无其事地踢毽子。她踢毽子的水平真不孬,毽子一踢一飞的,就像贴在了她的脚上。她正面踢了,又转过腿去踢。值班的叔叔看得目瞪口呆了,一个劲地在喝彩。放书的那间门洞的窗玻璃早就打光了,踢着踢着,毽子忽然像长了眼睛似的,“嗖”地一下子飞进屋里去了。
“叔叔,毽子飞到里面去了,我爬窗进去拣回来吧?”
“行!去吧!拣到快爬出来,别在里面乱翻,里面都是些乌七八糟的东西,看了会脏眼睛的!”
“嗯。”小雪敏捷地爬进屋,她顾不着找毽子,先拿了两本书,塞进腰带里,然后才拿起毽子,从容地从窗口爬了出来。
走到家,玲玲急不可待地叫小雪从裤腰里抽出书,她接过来一看,一本是《林海雪原》,一本是《苦菜花》。
“格格格,‘他们中了共军的奸计啦’!……”玲玲一面舒心地笑着,一面又摸出几块糖,作为对小雪漂亮“出击”的犒赏。
以后,小雪又“出击”过数次,都没有露出破绽。“盗”来的书是多种多样的,有文艺的,有科学的;有中国的,也有外国的……
有人说,“学问是一条大河,一片大海,只用一条自学的小木船摆渡,是困难的。”这话对于玲玲来说,是不足取的。玲玲是在那江河倒悬的年代,许多人都在做无效劳动的时候而潜心攻读的;这时,许多人都倒骑着毛驴往后走,她却乘着书籍的列车进入了一个新的世界;有些人在这个时期的行程大多应该划“一”号,而她划的却是“+”号。
作为玲玲,还应该感谢当时的那个世界、那个年代给予她的“恩典”。那个世界、那个年代,不光没有扫荡儿童玩具,也没有扫荡她这个残疾人。她没有被触及灵魂;她没有去献忠心,跳忠字舞;她也没有去参与那些剑拔弩张的大辩论,那些大显身手的武斗。她是一个靠边站的逍遥派。她因而有充足的时间来自己支配,她每天都可以驾驶着永不满足的小舟,从狭窄的渡口驶向无边无际的海面,在那里尽情地打捞知识的财富……
读书是艰难的,尤其是对一个从未上过学的十来岁的儿童,其困难程度怎么想象恐怕也不为过;读书是幸福的,尤其是对一个差不多与世隔绝了的孩子,其愉快之状怎么描绘恐怕也不夸张。
玲玲在读了大量的书籍之后,她的大脑充实多了,这时,再反过来读鲁迅的书,不仅不觉得吃力,而且爱不释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