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开到薛厉家楼下时,雪已经停了,保安耐心地指挥她稳稳当当地停车入库。这样高档的花园式小区,连保安都是训练有素,见她提着大包小包从车上下来,正要离去的保安忙又折回,自告奋勇地接过她手上的拎袋送她进了电梯,临走时还不忘帮她按下楼层。
到了门口,依依深吸口气,方才按下门铃。
来给她开门的是薛家的钟点工陈阿姨,不过四十出头的人,看着倒比薛厉的妈还老,只是人很亲切,她系着围裙笑盈盈地接过依依手上的蛋糕,低声说:“叔叔阿姨都在客厅呢!”
依依道了谢,换上拖鞋便往客厅而去。
薛家的房子属于南北通的户型,且得房率高,三室一厅的格局看着远不止两百平的面积,尤其客厅,不仅宽敞,采光度又强,即使到了阴天,屋里照样亮堂通透。
薛建平此番正独自一人靠在沙发上看报纸,依依努力扬起亲昵的笑意,有些艰涩地唤了一声“爸”,也不知为什么,这么多年来,她始终很害怕薛建平,或者说,是他的严厉让她透不过气来,在他面前,她似乎总显得这样无知和卑微。不过今天薛建平难得换了便装,一身藏青蓝套头毛衣将他平日里的锋芒掩去了不少,他见依依提着大包小包过来,倒也放下报纸亲热地招呼她:“依依来啦,怎么带了这么多东西?”
依依将大小拎袋搁在脚边,笑道:“也没什么好东西,都是给您和妈买的礼物,也不知合不合你们的心意。”
薛建平难得露出了温和的笑意:“都是一家人,什么合不合心意的,下次人来就行了,家里也不缺什么,用不着买那么多东西。”
依依笑了笑,并不答话,只侧目看了看,不由疑惑:“妈呢?”
“你妈正在阳台拾掇她的花花草草呢,你先过来坐吧!”薛建平招呼依依坐下,又转头朝着阳台的方向高声喊:“傅云丽——你先别弄了,依依来了——”
客厅的转角似乎有人应了一声,依依并没有坐下,只说:“我去给妈帮忙吧!”
薛建平摆了摆手,“不用,你妈干活的时候不喜欢别人插手。”薛建平摇头苦笑:“她这人就这样,随她去吧!”
依依这才在另一头的沙发上坐下,拿起一只礼品袋递到薛建平面前:“爸,上回听薛厉说您最近关节不太舒服,前段时间我们有套机组正好飞云南,我特地托他们带了瓶药酒回来,这药酒是用云南白药泡制的,听说对缓解关节疼痛特别有效,用法也简单,只要将药酒涂抹在患处,然后再用护膝固定住就可以了,回头您试试管不管用,若是觉得好,我再让同事带。”依依拿出了前两天去药店买的护膝,想了想又道:“这个护膝的大小您用应该正合适,不过不要缠太紧,不然血脉不通很容易诱发静脉曲张的。”
“你真是费心了。”薛建平似乎很是欣慰,他拿起那瓶药酒仔细端详了起来,旋即感叹:“这瓶药酒可不便宜,我有个战友就是云南人,他曾经教过我辨别云南白药真伪的办法,你这瓶药酒里的云南白药当真货真价实的,如今这市面上,想要弄到纯正的云南白药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话到此处,薛建平忍不住喟叹:“你说薛厉那臭小子,要是能有你一半的心思,我就要偷着笑了。”
恰巧傅云丽正从阳台绕回客厅,手上还戴着沾有泥巴的手套来不及摘下,已然开口调侃:“看来人说公公最疼儿媳妇,这句话是没错的。一瓶药酒就把你收买了,瞧你这点出息。”说这话时,傅云丽是笑着的,可她的眼中,分明连半点笑意都无。她看也不看依依,只对着薛建平嗔怪:“再说你关节疼的毛病也有好多年没有发作了,要不是儿子说的,她能想到这个?到底还是我们家儿子会做人,好人让给老婆做。这么好的男人你都要埋怨,你还是不是他亲爸了?”
薛建平刚要说话,依依连忙站起来,笑道:“妈说的对,如果不是薛厉提醒我,我都不知道爸有关节炎呢!”依依的笑容甜美沉静,无懈可击,薛建平却还是深深看了她一眼,犀利的眸子暗潮涌动。
傅云丽不无得意,她这才转头上下打量了依依一番,本就狭长的丹凤眼越发透着迫人的傲慢,连同嘴角蕴着的一抹淡笑都似结了霜般冰寒彻骨。她并没有接着依依的话头往下说,而是状似漫不经心地问:“我儿子人呢?怎么你没和他一起来?”
依依心头一紧,果然该来的还是来了。她婆婆傅云丽本身就在机场公会工作,自己这会儿要是对傅云丽说薛厉去加班了,谁会信?况且薛厉上的本就是常日班,平时干的也不过就是些常规的行政工作,这大过年的,连生产部门都挨个放了假,他能去上班?这样的说辞,就是傅云丽相信,她也说不出口啊!思来想去,依依只得说:“薛厉出去有点事,不过他说了,晚上会直接去吃年夜饭。”
傅云丽明显嘴角一沉,“这孩子,越来越不顾家了,他结婚前可不这样。”她叹了口气:“别人总说,从一个男人顾不顾家,就看得出他背后的女人是不是合格,你不给他家庭的温暖,他当然成天往外跑了。”
她挑眉望着依依,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蔑视,仿佛她正看着的,不过是个再卑微不过的蝼蚁。这样的眼神,依依在薛厉眼中经常看到。她不禁低头避开傅云丽的视线,只是嗫嚅道:“对不起妈,让您操心了。”
“操心?”傅云丽冷笑:“你倒还知道我会操心啊?”见依依一时只是低着头不说话,她便越发来气:“你看看,说你几句你就这副样子,成天苦着个脸,难怪薛厉都不要回家,每天对着你这张欠多还少的脸,我是男人我也不要回来了。”
依依慌忙抬起头,黑眸盈盈泛着波光,像是某种幼小的小动物,可怜而又孱弱。她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可喉头依旧抖落着不可抑制的颤抖:“妈,您别生气了,我会努力的。”
“努力?人都不在,请问你怎么努力?”傅云丽鄙夷地扫了眼依依仍旧平坦的小腹,冷冷道:“本来还我还指着你的肚子给薛家传宗接代的,谁能想到你居然这么没用,连老公都留不住。”转头又对薛建平冷嘲热讽道:“看看你挑的好儿媳,光家境好有什么用?我看你们薛家三代单传,就要毁在你这宝贝儿媳妇手里了。”
傅云丽其实长得很美,尤其一双吊梢丹凤眼,反被岁月添上了一抹风华妩媚,只是这对绝美的眼睛,在看着她时,却总是带着不可一世的轻蔑,这样的冰冷、这样的尖刻,仿佛一把利刃,精准迅疾地剜着她的尊严,让她连喘息都不能。
而依依只是绞扭着手指,胸口好似填满了石头,堵得她一句话都说不出。她的目光无意识地盯着脚下地板纵横清晰的纹路,真希望地上瞬间可以裂出一道大口子,可以让她躲一躲也是好的。
她不明白,为什么傅云丽就这么不待见她,哪怕只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小事,只要事关于她,在她傅云丽眼里就都是错。当初自己刚进薛家门时,傅云丽的态度虽然也很冷淡,可好歹面子上还算过得去,只是没过多久,她便有些不耐烦了,尤其这两年,傅云丽对她甚至已经到了厌恶的地步。依依想,她一直没有怀孕确是其中一点,可绝对不是最关键的,至于关键究竟为何,她不得而知,或者说,她其实并不想知道。
好在此时薛建平终于出声打圆场:“好了好了,这都说到哪里去了,什么三代单传,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兴这个?”他碰了碰傅云丽的手肘,压低嗓门道:“大过年的,难得孩子来一回,你这是干什么?再说你的儿子你还不清楚?从来都是不着家的,你平白无故地怪依依做什么?”
薛建平一边说,一边给依依递眼色,依依自然是会意的,虽说心中不情愿,可到底还是努力堆起满面笑容承认错误:“妈,您别生气了,我知道我做的不够好,没能让您满意,可是我会努力的,真的。”依依说得诚恳,她倾身向前,却并没有伸手碰触傅云丽。
傅云丽仍旧板着脸,不过一时倒也没再说什么,薛建平不由劝她:“行了,孩子做得不够好,你教育她就是了,何必弄得一本正经的,别吓得她以后都不敢来了。”他见依依立在一旁,俨然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心中实在不忍,便放柔了嗓音宽慰她:“你别跟你妈一般见识,她就这脾气,急性子,这么多年连我也一直挨她的训。不过你妈这种脾气的人,心好,脾气发完也就完了,所以你要理解她。”
依依忍不住心底一阵发酸,可她却倔强地不愿表露分毫,只是微笑着答:“我都知道的,爸。”
“爸爸就知道你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孩子。”薛建平满意地点点头,却又好似忽然想到了什么,他问依依:“我看你刚才进门的时候不是提着个蛋糕吗?”
依依明白薛建平的意思,只作恍然道:“哦,是的,我买了栗子蛋糕,是妈最喜欢的那个牌子,前面进门的时候我顺手叫陈阿姨搁厨房里了。我今天还特意带了咖啡豆来,妈不是说家里的咖啡豆快没了吗?正好回头吃了饭,我来煮咖啡,下午吃蛋糕的时候也可以喝。”
傅云丽并不答话,只顾随手脱下沾着泥巴的手套,依依乖巧地接了过去,傅云丽怔了怔,旋即“哼”了一声转身进了洗手间。
正巧此时陈阿姨端着汤从厨房里走出来,笑吟吟地高声招呼他们:“叔叔阿姨,叶小姐,吃饭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