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刚才傅云丽发过一通脾气,所以这顿午饭吃得尤为沉默,只有厨房里偶尔传出的响动,也是陈阿姨正在做最后的打扫工作,等一下她便要赶下午两点的火车回嘉兴老家过年去。
桌上四菜一汤,两个素菜、一个大荤、一个小荤外加一锅紫菜蛋汤,四个人吃也足够了。只是菜都太咸,尤其是那道红烧鲫鱼,简直跟腌制的咸鲞鱼有得一拼,依依只能大口吞咽着白饭才能勉强吃下几口菜。
薛建平和傅云丽祖籍都是宁波人,吃惯了重口,却不曾想依依是从小吃口清淡惯了的,可他们家从来不会考虑她的口味,或者应该这样说,依依的感受,对他们来说根本不重要吧!
依依的嘴角不禁泛起一抹苦笑,她挑了一小筷子鲫鱼放进嘴里,这样的咸,咸得她竟眼底一酸,蒙蒙泛起的水汽迅疾模糊了眼前的食物,却意外洗刷了心底掩埋至深的曾经,就好比天上所有的星,即便迷蒙的雾霾掩去了莹水星光,就算繁华的璀璨藏起了灿烂星群,可它却永远都在,挥不去、抹不掉。
记得初到韩学谦家上门那天,她很紧张,一路上韩学谦替她提了满手的礼物,却还要腾出手去牵住她的手。她的手凉凉的,带着滑腻的细汗,只是被他的大掌这样包裹着,融融的暖意,直流到了她的心里去。
韩学谦的父母都是工薪阶层,家里住在市中心的一幢老式房子里,房子虽然老旧了些,可屋子里却收拾得很干净,小巧的两居室,倒也布置得舒适整洁,让她倍感温馨。
韩爸爸烧了一大桌子的菜,几乎全是她爱吃的,尤其那道红烧鹌鹑,浓油赤酱,看着就很好吃。韩妈妈亲切地唤她“依依”,一边给她倒饮料,一边招呼她:“来,坐下吃吧!就当自己家里一样,别客气,也没什么好菜,不过就是些家常便饭,你可别嫌弃啊!”
依依很是赧然:“阿姨看您说的,您和叔叔那么辛苦准备了这么一大桌子好吃的菜,我都不好意思了,怎么可能嫌弃呢?”回头见韩爸爸还在厨房忙碌,依依忙道:“还是等叔叔一起吃吧!”
韩爸爸似乎听到了依依的话,及时在厨房里一吼:“我再炒最后一道面拖蟹,你们先吃,不用等我——韩学谦,过来帮我把老鸭汤端过去——”
韩学谦答应着去了,韩妈妈笑眯眯地夹了一大块鹌鹑胸肉到她碗里,“傻孩子,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来,尝尝你叔叔做的红烧鹌鹑。”
依依道了谢,轻轻咬下一口,肉质酥嫩不说,且酱味十足甜而不腻,非常入味。依依赞叹连连,正巧韩学谦端着汤出来,见她吃得香,心底只是一片暖意。他喜欢看她吃东西的样子,即使是狼吞虎咽,依旧优雅从容得像一只尊贵妩媚的小猫咪,而每当她吃到美味食物时,她就会不由自主地眯起眼睛,就像此刻,大大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越发显得双目盈盈似宝石。他忍俊不禁,放下汤锅,探身取过纸巾替她擦去嘴角沾上的酱油:“馋嘴猫,慢点吃,又没人跟你抢。”想了想又问她:“咸吗?”
依依连忙摇头:“不咸,一点都不咸,味道刚刚好。”
在来吃饭的路上,韩学谦就跟她提前打过招呼,说他爸爸也许是年纪大了味觉迟钝的缘故,近几年烧菜越来越咸,到时候还请她多担待。只是今天这一桌的菜却并不咸,甚至还有些淡。依依是个明白人,个中关窍,就是不说她也能体会。
一块鹌鹑很快吃完,依依回味着嘴里的余香,见韩爸爸正端着一盘面拖蟹上桌,忍不住赞叹:“叔叔您做的菜实在太好吃了,我妈做菜也很好吃,就是这红烧菜的不如您烧得那么入味!”
韩爸爸很欣赏依依的直爽,他呷了口酒,笑道:“喜欢吃你就常来家里玩,叔叔再给你烧。”
“哎哟叶怜依,你的面子可真够大的!”韩学谦一边剥着虾壳,一边凑近依依夸张地叫嚣:“我爸可轻易不烧鹌鹑的,也只有你才能享受这样的待遇,你往后可得天天来啊!我也好跟着沾光。”
“去!”韩爸爸笑骂:“小赤佬,有你什么事?那么多菜还堵不上你的嘴,吃你的虾去。”
韩学谦贼贼一笑,将剥好的虾喂到依依嘴边。依依摇了摇头,却忍不住笑道:“照这样吃下去,我非长胖不可。”
“什么长胖不长胖的。”韩妈妈虽说是呵斥,可语调中却透着满满的欢愉:“你那么瘦,多吃点怕什么?再说了,健健康康的多好,你看那些什么明星啊,模特啊,一个个瘦得都快成竹竿了,多难看。”
“妈,你out了。”韩学谦咕咚咕咚喝掉一碗老鸭汤,咧着他一张油光光的嘴调侃:“竹竿算什么?现在都兴瘦成一道闪电了。”说完,还不忘意味深长地瞥了依依一眼,结果自然遭到了依依的无视。
韩妈妈满脸的不以为然:“我可不管什么闪电还是打雷的,我只知道,我们家的孩子就不能那么瘦。来,依依,吃——”她夹了一块面拖蟹到依依碗里,刚出锅的膏蟹,还在兹兹地冒着热气,依依忍不住食指大动,却又听得韩妈妈指挥韩学谦:“你这孩子,别光顾着自己吃,给依依剥个虾。”
“不用的阿姨,我自己来吧!”
“没事,让他给你剥,男人嘛,在家就得把自己的女人伺候得舒舒服服的。”韩妈妈朝着她狡黠一笑,明亮的眼睛里有着她这个年龄的女人所没有的俏皮,连同眼尾的细纹亦显得神采飞扬,很是亲切。
一顿饭吃得十分轻松,席间不过就是聊些家常,又问了问依依的工作和家庭情况。韩爸爸为人向来话不多,大多时候也只是坐在旁边温和地笑着,不过看得出来,他对儿子的女朋友还是非常满意的。而他心里一舒坦,酒自然喝得比平常多了些,因韩爸爸有高血压,韩妈妈担心之余不由数落他:“一逮着机会就喝那么多酒,医生怎么说的?要戒酒,要戒酒。今天高兴,破例让你喝两杯,你就这么拼命的喝,要是身体出了问题我看你怎么办。”
韩爸爸缩回了去拿酒瓶子的手,讪讪道:“我不过就多喝了几口,你至于这样吗?”
“怎么不至于?”韩妈妈放下筷子,一把夺过韩爸爸手里捏着的酒杯,“我说你瞥依依做什么?怎么?嫌我不给你留面子啊?我告诉你,就是因为依依在,我更加要说你。都是要当公公的人了,一点儿也不知道节制,这酒对你再重要,难道还能比你的身体更重要?”
韩爸爸虽说自知理亏,可面子上总觉得过不去,于是不由出言辩驳几句,没想到心一急,嗓门也就大了些,韩妈妈旋即杏眼一瞪:“你居然吼我?”
韩爸爸只觉莫名其妙:“我没吼你呀,我只是说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能喝多少我心里也都有数的,怎么就叫吼你了?”
“你还狡辩!”韩妈妈横了他一眼,“好心没好报,以后你再有个头疼脑热的,可别再对着我瞎哼哼。”说完,她便兀自背对着韩爸爸,再不看他。
“哎哎,你这人怎么蛮不讲理啊?”韩爸爸心虚地扫了眼依依,见她虽说只顾兀自低头吃菜,垂下的额发挡住了半个柳叶似的眉,可他依旧在她秀丽的眉宇间捕捉到了几分极力隐忍的笑意。韩爸爸越发尴尬了起来,本就喝得薄醉的脸颊更是透出了一片红,他推了推韩妈妈的背,“干嘛呢你,孩子们都看着呢!有什么话我们回头说不行吗?”
“谁要跟你说?”韩妈妈头也不回,只伸手对着适才韩爸爸碰她的地方掸了掸,一脸的嫌恶。
此时韩学谦正凑近依依悄声对她说:“他们又开始了,你别见怪啊!”
依依笑着摇了摇头,“怎么会?这样才像个家的样子嘛!”
这是心里话。
韩家虽然家境一般,却是这样的其乐融融,连同韩家父母的拌嘴,在依依眼中亦是温馨。
她有多久没有感受到家庭的温暖了?
从她念初中开始,父亲就有了外遇,那个女人是父亲多年前的一个下属,很年轻,听说比父亲小了将近十岁。母亲知道后自然是要同父亲吵闹的,刚开始的时候,父亲出于对母亲的愧疚,还能捺着性子安抚她,可越到后来,父亲就越没了耐性,有时候母亲不过随口一句玩笑话,都会成为他胡乱发脾气的导火索,他们经常吵架,终年为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争执不休,父亲脾气很暴躁,有时吵得激烈时还会动手。
再往后,父亲渐渐开始彻底逃避这个家,对母亲的态度也越来越冷淡和不耐烦,那段时间,依依很害怕,每天都过着小心翼翼的日子,她更是一度以为父母会离婚。可终究,他们也只是维持着名存实亡的婚姻,这么多年来,他们就这么彼此折磨,互相伤害。直到现在,父亲索性连家也不回了,就算偶尔回来一趟,也不过吃了饭后立马走人,仿佛这个家对他来说,就是个餐馆,连住上一晚,都令他难以忍受。
这些事,她从未对任何人说起,第一,她说不出口,第二,自然也是无从说起,可那天,当她终于将这些全都告诉韩学谦时,她还是泪流满面,心痛得像被蚀了个大洞。她以为,那么多年都过去了,她早已经不在乎了,可那些隐藏至深的伤痛,那些她早已淡忘的酸楚,偏偏在她最无防备的时候揭露出来,然后,在她的挚爱面前,彻底崩溃。
她记得她在他怀里哭了好久好久,哭得肝肠寸断,哭得气堵声噎,仿佛哭尽了这一生所有的泪。最后,她疲惫的趴在他的胸口,只是一抽一抽的喘着气,泪还挂在腮边,她却没有抬手去拭,任凭那两行清泪如断线的珍珠吧嗒吧嗒簌簌跌落,洇湿了他胸前的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