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已是下午,店堂里的客人并不多,她随便拣了个门口的座位坐下,头顶的暖气扑在身上,终于让冻僵了的四肢渐渐缓过劲来,浑身却已没了半点力气,她靠着椅背坐着,再也不愿动弹,仿佛一个在荒郊野外迷路的人,跋山涉水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在暗无边际的丛林里看见了一星住户的微茫,只是觉得松了口气,却再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往前走。
有邻近几桌客人不时从大碗的面里抬起头来偷偷打量她,她也没工夫理会,脑中只是一个劲地回想着韩学谦对她说过的话,一遍又一遍,反反复复,近乎自虐地回想着,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她相信,连那个说会爱她一辈子的韩学谦,那个曾经将她视若珍宝的韩学谦,也已经不要她了。
往昔的岁月,哪怕再不堪,哪怕再难熬,她至少确信,如果韩学谦知道她这些年所遭受的苦,他一定会心疼,他一定不会袖手旁观。她不过靠着这么一丁点可怜的念想强自撑到了今天,可是,上天是这样的残忍,连最后的一丝盼头都不给她留。如今,她什么都没有了,甚至连那么一丝悲悯的自欺欺人,都被无情地剥夺了。
可是幸好,她还有易歆,也只有易歆。
老板娘这时端了碗热腾腾的虾仁面放到她面前,面里还卧了个荷包蛋。依依一脸诧异地望着老板娘:“不好意思,我并没有点过这个。”
老板娘朗朗一笑,眉宇眼角全都舒展开来:“不就一碗面嘛!吃吧姑娘,不要钱。”依依推脱着不肯吃,老板娘索性直接把筷子往她手里一塞:“我虽然只是个做小生意的,可一碗面我还是请得起的,何况出门在外的,谁还能不碰上个把难处的呢?”
依依眼眶发热,连忙低下头悄悄拭了下眼角。她勉强笑了笑,可声音还是隐隐发涩:“谢谢老板娘,我朋友马上会来接我,过会儿我就让她把钱还给你。”
老板娘不以为意地摆摆手:“你只管吃,吃完再说。”正有客人招呼着要结账,老板娘扬声答应着,回头还不忘笑眯眯地对她说:“你慢慢吃,不够还有赤豆糕和三丝春卷。”说完,便兀自朝那边的客人跑去。
望着老板娘忙碌的背影,依依这才反应过来,那老板娘竟是个地道的苏州人,操一口软糯吴侬的苏州话,让她想起了苏州的外婆。
还是很小的时候,每回放寒假,妈妈就会把她送到苏州的外婆家去过年,而外婆总是早早地就在巷子口等她,然后带她去吃面。
外婆的家在苏州一个叫甪直的小镇上,家家户户门前都有一条河,那家面店就开在河对面,她就牵着外婆的手高高兴兴地去坐乌篷船。
小镇上的人并不多,来来往往不过就那么几户人家,那撑船的阿叔亦与外婆十分熟稔,远远地看见外婆便探出身子打招呼:“好婆,又带外孙女去吃面啊——”
“嗳,去吃面。”外婆笑着点点头,“福根,好婆又要麻烦你了。”
“不麻烦的好婆。”那个叫福根的阿叔弯腰一把把依依抱到船上,又伸手去搀外婆。等她们都坐稳了,福根阿叔才将手里的长篙一撑到底,船顺势缓缓向着河中央行去。
窄窄的乌篷船,她整个人都依偎在外婆身侧。冬日的阳光是绵软无力的,淡淡地拢在人身上,倒也并不觉得冷,偶尔拂过的微风带着岸边几株腊梅的清香扑面而来,有一种沁人心脾的宁静。福根阿叔在前头卖力地撑着船,船头劈开碧绿通透的河面,依依好奇地看着几条小鱼挨着船沿蹦跳前行,不由伸出小手想要去捞,却被外婆拦住:“阿囡乖,小鱼不能捉。”
福根阿叔转过头来看着她们,波光粼粼的河面泛起的碎金反射在他一张黝黑的脸上,清晰地照见他满脸的笑意:“好婆,你的福气实在是好。”他的目光不由落在依依身上,连连夸赞:“外孙女长得漂亮是漂亮得咧!长大了可了不得哟!”
诸如此类的赞美声对于年幼的依依来说早已稀松平常,而每当这时,外婆总是嘴角微蕴着笑意,摸着她的头,带着软糯动听的苏州口音,说:“小娘儿,要心眼好才是真。”外婆的掌心有些粗糙,但却是无比温柔地摸着她的发顶,那样的温暖,一直暖到心里去,就像外婆总给她点的那一碗虾仁面,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觉得幸福的味道,就是冬日里的虾仁面。
正如此刻放在她面前的一大碗虾仁面,碗口氤氲的热气还带着虾仁特有的香气。她不由挑起一筷子面条吃了起来,面很烫,烫得她眼泪直往外涌,有几滴更是顺着脸颊“吧嗒吧嗒”全落到了面碗里,她也不擦,只顾一个劲的埋头吃面,大口喝汤,熟悉的味道在口中恣意散开,她只觉得心里某个地方像被一只大手紧紧地捏着,说不出的窒闷。
她吃得很快,不过几分钟,满满一碗面已经吃掉了大半。她其实并不觉得饿,胃里甚至还残留着宿醉的抽痛,她只是觉得冷,只有快速地把面吃下去,身子才能慢慢暖起来。
不过这碗久违的面,她到底还是吃得香甜,最后连面汤也一起喝完了。才刚放下碗,隔着玻璃窗,远远就看到易歆的车子正巧拐进来,她匆匆忙忙下了车,提着大袋子就往面店里来。
一进门,易歆就急着把袋子往她怀里一塞:“赶紧去换上,我问过老板娘了,洗手间就在后面。”
依依接过袋子,却还不忘对易歆说:“这碗面的钱……”
易歆已经在背后推她:“行了行了,我来付钱,你赶紧去换衣服,我在这里等你。”
易歆很细心,不止给她带了毛衣和牛仔裤,还有一件羽绒服,长长的,一直拖到脚踝,非常暖和。她抖抖索索地在洗手间一一换上,出来看到易歆就站在洗手间门口等她,手里还拿着条围巾。依依鼻子一酸,却还想对着易歆笑。易歆哪里受得了她这样,别过脸重重捶了她一下,也跟着她笑起来:“傻样,都这样了还笑。”她悄悄抹掉了眼角的泪,抬手就替依依把围巾围上了。
易歆再没多问半句,只是径直开车将她送回家,一路上两个人都很沉默,直到车子在依依家楼下停稳,才听到依依微不可闻的声音:“易歆,今天的事你别对我妈说,不然她要担心的。”
易歆点点头:“放心吧,我明白的。我陪你上去吧?”
“没事,我自己上去就行了,你赶紧回去吧!晚了老杨该着急了。”刚才回来的路上易歆接了个电话,是杨烨帆打来的,他们夫妇两个晚上好像还约了人吃饭,这会儿时间也不早了,从这里到易歆的家少说也得半小时,眼下确实也不易多耽搁了。
易歆犹豫了片刻,终于松了口:“行,那你自己小心一点,到家好好泡个澡。有什么事记得给我打电话,不管多晚都没关系。”
依依笑着点了点头,其实,上天还是怜悯她的,因为她的身边,还有易歆,无论发生任何事,她始终确信,易歆永远在她身边。
她的手才刚触到车门,易歆却在背后叫住她,“依依。”她只唤了一声,却再没了下文,只是怔怔地望着她,仿佛是欲言又止。半晌,她才摇了摇头:“没事,你回去吧!我看着你进去我再走。”
依依答应着下了车,走到楼下的铁门前时又转过身来,朝她挥手道别。
易歆永远都记得,依依单薄的身影立在冬日凛冽的寒风里,那样的寂寥而又羸弱,让人莫名想起蒲公英,只消轻轻一吹,便全散了。风吹起了她脖子上的围巾,下摆几缕流苏轻轻拂过她的脸颊,那般全无血色的一张苍白的脸,就如同她身上那件雪白的羽绒服,却还笑得那样美,美得教她心痛。
她降下车窗也朝依依笑着挥了挥手,然后开车驶离。忍不住看着后视镜里的依依越来越小,越来越远,最后缩成一枚黑点,直至消失不见,易歆的笑容僵在唇角,终于,她还是泪流满面。
依依独自进了电梯,无力地靠在背墙上,头顶明亮的白炽灯照得她头晕目眩,她突然又有点想吐。好容易到了家门口,终于摸索出钥匙打开门,家里静悄悄的,没有任何人往来的痕迹,甚至玄关上摆放的拖鞋亦分毫不差地摆在原地,和她昨天出门上班的时候没有半点两样。
不由松了口气,可她实在是倦极了,胡乱洗了个澡倒头就睡。一直睡到半夜,迷迷糊糊中却被一种剧烈的痛楚折磨着,就好比有人正拿了把刀在她身上割来割去,好容易挣扎着醒来,才发现原来是胃痛。
因为早前的工作缘故,常年的作息不规律让她患上了慢性胃炎,不过自打上了常日班后,胃炎倒始终没再发作过,这回想必定是昨晚席间喝了太多的酒才会如此。她扭开台灯,挣扎着坐起来,闭着眼稍稍靠了一会儿。床头柜的抽屉里常年备着胃药,她探出身子想去拿,没想到却是一阵恶心直冲喉头,也来不及穿拖鞋,她赤着脚就冲到洗手间搜肠刮肚的吐了起来。